“对。”我感到些许欣慰,有些混乱的思维也重新安稳下来,“你放心,只要hlm病毒还没有彻底被解决,我就一定不会离开。”
我们收拾着手里的东西,尼约和戴布很快就小跑着进来,我朝他们挥手示意了一下,走出观察室,顺着走廊走进隔离室。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杰拉德依旧在熟睡,就连开门的声音都没能使他有任何清醒的迹象,就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我进来了一样。我将餐盒放在床脚,轻轻皱起眉,伸出手将掌心覆盖上杰拉德的额头,俯下身体分辨着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平稳,额头上的温度也和往常一样,看起来的确就像是睡得太熟,所以没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沉默着将另一只手覆上他的左脸,不动声色地捏起他苍白的脸颊,开始向外拉扯。
手里捏着他的脸颊肉揉弄了好一会儿,杰拉德才终于有点反应。他似乎有些烦躁地皱起眉,摇晃了几下脑袋,甩开我的手,睁眼后瞪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蜷缩起身体,用脸颊将我的手压在床上摩擦了两下。
我禁不住笑起来,替他顺了顺杂乱的头发,“没睡饱?你这一觉应该睡了很久才对。”
杰拉德半闭着眼睛,偶尔缓慢地眨一下眼,昏昏沉沉的样子再配上他依旧苍白的脸色,使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孱弱,如果不是我早就知道他这具削瘦的身体里隐藏着多么强劲的力量,说不定还真能被他的外表欺骗。
“看来等他们都去忙之后,我得给你再做一次全面性的身体检查了。”我慢慢抚摸着他的鬓角,自言自语地说,“似乎和几个月前有很大变化,如果有必要的话,还是得配合一些辅助药物,不然你可就会一直这么辛苦下去,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我被他压在头下的手稍稍使力,抬着他的脑袋将他的身体扶起来靠在床头,“你今天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天都需要营养,没胃口也得吃点,不然就得打营养针,那样更难受。”
杰拉德靠上床头后就将目光投向了观察室,他此时的眼神与看向我时完全不一样。平时注视我的时候,虽然我无法从他那双眼睛里分辨出任何情感,不过他给我的感觉温和而顺从,看我的眼神虽然还算不上朋友那么亲切,但好歹也像是在看着一个值得信任之人。
他现在则完全不同。从我的角度看上去,他的目光就像是在追随敌人或者猎物,锐利的锋芒从眼神中倾泻而出,仿佛一把刀刃般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这又是一个新发现,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某一样东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观察室里看见了被杰拉德冷飕飕的眼神盯视得手脚发凉的尼约——这个家伙纵使是被这样的眼神威胁着,挂着一幅胆战心惊的表情,可却依旧宁愿站在原地吞咽着唾沫,也要固执地向着这边张望。
我感到无可奈何,只能伸手用大拇指轻轻地磨蹭了几下杰拉德的下颌,让他重新转过头来看着我,“他这么好看?”
杰拉德看着我眨了眨眼睛,终于将目光放在了床边的餐盒上。
“等你乖乖吃完饭,我就去把那个好奇过头的家伙轰出去。”我边说边喂他吃下早餐,忽然就有了一个猜测,笑着皱眉道:“我的小混蛋,你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家伙大半个晚上都在盯着你看,所以一直都没睡着吧?”
“感染了恶性hlm病毒,应该不怎么需要睡眠才对。”我嘀咕了一句,将不善的目光往尼约身上扫了扫,“他之前可跟我说你一晚上都没动静呢……看来一会儿还得再去问问了。”
第二十三章
耐心地哄杰拉德将早餐磨蹭着吃下去,我有些无奈。他明显情绪不对,连面对着平时最能吸引到他的食物都提不起劲,眼神基本上没有集中到一块地方过,目光游移着四下奔走,看起来心不在焉。
能看见他有这么明显并且多样的情绪变化,我倒是十分开心——如果忽略他这种恍惚状态的起因的话。
我收起两个餐盒,刚站起身就又被杰拉德抓住了手腕。我回头看着他,他也正微微仰着头看向我,但看了几秒钟后就忽然松了手,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头侧向窗口半闭上眼。
我弯下腰轻轻在他的脖颈侧面揉了揉,拿着餐盒走出了隔离室。
刚回到观察室,就被尼约扑了个满怀,“这真是太神奇了,莱欧蒂尔医生!您真是太伟大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有这么听话的恶性病毒感染者,他居然真的能和您这么友好相处!”
我推开他,将空了的餐盒递给辛朵莉,同时用眼神示意她将戴布也一并带走。辛朵莉会意地点了点头,拉扯着戴布的袖子,不顾他的满脸疑问,两个人一起走出了观察室。
见他们离开,我才将目光转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尼约。
尼约被我看得一阵发悚,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干笑着问:“呃……怎么了吗?”
我在椅子上坐下,思索着几种可能性,开口问道:“你昨天一直都站在观察室外面?”
“是,是啊。”
“你看着他的时候,他一直都没有任何动静?”我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语气平稳地问他。
尼约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嘿嘿笑道:“我刚到观察室外面的时候他就转过头一直盯着我,除了盯着我看的确完全没有动静啊……”他尴尬地不断笑着,“您只说让我不要吵醒他,可他一开始就是醒着的嘛……”
“你们就这样对视了大半个晚上?”
尼约搓了搓手指,表情变得无奈起来,看起来有点像是个穷困潦倒的家伙又碰巧被房东赶走的那种场景才会露出的表情,“我最多最多只能站在观察室外面,再前进一步,他的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特别吓人,我都不敢靠近的。而且就算我站得远远的,他也还是一直都看着我,我就只敢地下头专心写我的记录,偶尔才抬头观察他。”
“大半夜的被他那样盯着看,没立刻离开算是你胆子大了。”我收起脸上仿佛奸商行骗一般的笑容,问:“那你这几个小时,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没有?”
“有用的结论可能没有,”尼约大叹了一声,“但是我强烈地感觉他应该记得我。”
“为什么?”
“你想想看,我可是追踪了他好几个月啊。”尼约抓着脑袋,两只手掌狠狠地按在桌子上,看向观察室里的杰拉德,“我们简直是朝夕相处,我感觉我比那些追求心上人的热血小子们还要专情啊!他的大概早就记得我的气味或者长相了……或者体型?”他伸出手捏了捏腰间,没捏起来多少皮肉,“我不胖不瘦的,没什么特征啊。”
我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和戴布真是像得很。”
“戴布?”尼约一头雾水地将视线从杰拉德身上抽走,转而看向我。
“一样闹腾。”我说,“冲动得像是上次在首都那边的训练场里脱了缰的马。”大概这也是杰拉德对你们两个这么戒备的原因吧。我在心里补充道。
“哈?”尼约夸张地大声表示质疑,“我哪里冲动啦?”
我没搭他的茬,伸手翻了翻记录仪上显示的资料,“行了,你想看的也都让你看了,你是不是差不多该去工作了?”
“哦,对!”尼约拍了两下自己的额头,“我还得去收集证据为民除害呢!所长老爷子在哪一层?”
“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年纪不算大。”我看他拔腿就想走,伸出一只脚拦在了他的小腿前面,“等会儿,在去骚扰所长先生之前,你先去楼下一趟吧。”
“楼下?诊所吗?”他问。
“嗯。”我轻轻点头,“医疗室里有一个叫做朱莉尔的小姑娘,你让辛朵莉带你去找她,她是个良性病毒感染者,你去和她说说话吧,反正你站那里就是个十足的笑料,说不定小姑娘会开心。”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啦。”尼约苦着脸哭诉了一句,又立刻严肃地点头答应了,“放心,我保证让她比以前的任何一天都要开心。”
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走了回来,仔细打量了我几眼,问:“莱欧蒂尔医生,我想问个事情。”
“说。”
“你今年到底多大啦?”
我停下手里拨弄显示器的动作,偏头看着他。
“我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尼约举起双手以示清白,“绝对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嘉利米维尔多大了?”我反问道。
“啊?”尼约一愣,“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我笑了笑,“你先去搞清楚他的年龄,再来问我的吧。”
尼约看着我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比起所长和研究所这些这么多年了都一直扯不清的烂事,我更加关心的是杰拉德今天的状态。在没有受到精神压迫的情况下他会如此没有精神,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看上去应该不是外界影响的原因,那问题就应该出现在体内。我整理好今天的视频记录,去了一趟诊疗所,取来了一些基本的身体检查器械,再次进入了隔离室。
这两三个月以来,我在这个将观察室和隔离室合并到了一起的房间中所停留的时间,甚至都超过了我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间。我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了杰拉德的身上。这也多亏了有我那一群优秀的同时在,研发出良性hlm病毒的暂缓性抗体后,他们的工作就变得比以前顺利得多,大部分良性病毒患者的病情也得到了一定控制。现在需要的,就只是一个完美而彻底的突破口。
为了这个良性病毒抗体,就花费了我们整整四年的时间,是整个研究所两百多人再加上世界各地医疗研究人员的全部心血,要彻底研究出对抗病毒的方法,还不知道要花上多久。
我放下有些消极的想法,坐到了杰拉德的床边,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动作,而是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自己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杰拉德迷糊着睁开眼睛,头依旧侧偏着,眼神转过来顺着眼角看向我。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丢了方向的幼兽,四周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森林,树木高耸入云,所有的野兽都是他的敌人,而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彻底地迷失在了深不见底的沼泽之中。
我刚想上前,他就率先撑起了身体,两条腿向后弯曲,一头栽倒在了我的怀里。他将双手从身后挪到前面来,十指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衣角。他使用的力道极大,我能清晰地看见他白皙得不正常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他的手指骨节在皮肤下挣扎滚动着,像是下一秒就要冲破他脆弱的皮肉那般充满了尖锐感。
我默不作声地将检查设备放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脑和脊背,另一只手覆上他用力过度的左手,在他的关节处轻柔地捏动着。
我感觉心里像是扎进了一根不深不浅的刺,卡在我的心脏里不上不下,用这样一种微妙而又令人恼怒的力度穿刺在我的胸膛里,带出了一阵酸涩的感觉,逐渐上涌翻滚着试图冲破我的喉咙。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感到心疼,为他此时痛不欲生的状态而难过。
他就仿佛是我亲手带大的一个孩子,他看向我的眼神从陌生到信任,动作中满含着亲切,说不上是血浓于水的强烈,但却已经是我不那么容易割舍的存在。
我想到,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我能亲眼看见他彻底清醒的模样,大概会是我这么多年研究生涯中最为开心的时刻。
站在医学家和研究总长的角度来看,我坚信着如果他能清醒过来,就将会唤醒所有hlm病毒患者的残存生命。而站在我个人私心的角度,我希望他能醒来,以正常人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消磨着无尽的时间与惨然的生命——我希望他醒来的时候,依旧能用他现在看向我的这种眼神证明我的存在。
第二十四章
杰拉德一直保持着肌肉紧绷的状态直到陷入沉睡,即使是在睡眠状态下,他的精神依旧没有放松,揪着我衣角的手也还是没有放开。我持续不断地给他做着适当的按摩舒缓他的神经,不过见效不佳。
我叹息着收回手,打开了数据显示器,拿起一旁的探测仪,将探测仪的顶端轻轻地抵在杰拉德的胸口,保持着静默观察显示器上的数据。除了血管流动的速度加快之外,与平时在观察室里看见的数据没什么太大区别,这令我感到有些头疼,等到数据彻底稳定后,又将探测器移到了杰拉德的额头上。感染了恶性hlm病毒后,患者的脑部细胞就会出现非常杂乱的状况,从显示器看来,就像是一团云雾一般,根本看不见什么有用的信息。以研究所的设备情况来看,应该得不出太好的结论。
我放弃了继续检查,探测器放到了一边,专心地替杰拉德放松着神经,尝试为他减轻一些痛苦。
我思索着几种能够缓解精神压力的药物,想了许久都没想到适合杰拉德这种状态的。恶性病毒感染者的情况太过特殊,即使之前辛朵莉给我开出了缓和性的治疗方案,我也没打算给杰拉德用。我不希望任何外界的因素影响到他的正常恢复——如果他真的能正常恢复的话。目前看来他的确有独自抗衡hlm病毒的能力,而初步推断这种能力应该不是特例或者奇迹。我几乎确定了他的身体里存在一种隐性抗体,应该也有潜伏周期,只是不清楚这种抗体究竟是他体内自生的还是外来因素。我暂时没办法给杰拉德做太过全面的身体检查,特别是不能刺激他的脑部,所以还需要一段时间摸索。
这让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连带着情绪也变得有些烦躁,手上的力道也稍微失控了些。杰拉德无意识地发出一声不适的咕哝,缩了下脖子。
“抱歉。”我轻声向他道歉,放轻了按摩的力度,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他的身上。
从我的角度看下去,能依稀看见他被埋没在乱发下的睫毛,睫毛的颜色黑得相当纯正,不像研究所里其他的几个年轻小伙子那样泛着金色或者棕色,偶尔会轻颤一下,这也是他睡得不安稳的证明。他的嘴唇依旧没什么颜色,大概是有些供血不足的原因,皮肤也依旧苍白得很。如果他的状态能彻底稳定下来的话,我得想办法将他带出研究所,去晒晒太阳才行。
我腾出一只手撩起他一侧的头发,看了看发尾的情况,的确是明显的营养不良,即使hlm病毒的存在改善了他的身体,使他的身体不再那么频繁的需要食物和水源的补充,但他依旧需要营养。这两个月的正常饮食只使他的面色变得红润了一些,不像以前那么病态,但如果依旧把他这样整天关在室内的话,他大概一直都会是这幅不怎么精神的样子。
他侧着头枕在我的大腿上,双手始终不肯放开我的衣服,这幅安静又执着的样子使我想到了之前看过的一部纪录片。我不太记得前因后果了,只记得那只被猎人抓住的狼始终默不作声,不嚎叫也不挣扎,只睁着一双油绿色的眼睛,牙齿狠狠地咬住地面上的钢筋,任由猎人如何拉扯都无动于衷,最后倔强地死在了猎人的枪管之下。
我轻轻拍着杰拉德的背脊,不希望这是他最终的下场。所以我得想办法让他尽快恢复,带他离开这个看起来一应俱全的玻璃笼子。
我相当容易将他和动物联想在一起,他给我的感觉也的确就像是一只温驯与狂野并存的猛兽。
他的精神正在一步步缓慢而痛苦地恢复着,他的身体在替他下意识地在催促这种恢复进度,但速度的加快也意味着痛苦的加深。我希望他尽快恢复,但又不愿意看见他承受这样的疼痛,所以到头来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在这种时候尽量陪在他的身边。
尼约的确是个善于观察的人,虽然他的行事作风经常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但却能如此精准地发现杰拉德与其他感染者的不同。如果不是他,我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杰拉德,说不定也就此错过了发现抗体的契机。就这一点上来讲,我真的挺感谢他的。
接下来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彻底剖析c-v27和那两管血液的关系,得出了最终结论后,如果我和嘉利米维尔的推测没有错,那么我们说不定就有机会从另一条捷径上寻找破解hlm病毒的方式。
不知道杰拉德喜不喜欢吃甜食。思绪在混乱的泥沼中遨游了半天,我忽然这么想到,低下头看了看杰拉德从杂碎的头发下露出的侧脸,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