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略略怔愣下,握上沈琼华腻滑的肩,轻轻推了推,“我身上凉。”
沈琼华却使了力气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要将此身暖热渡到温言身上一般,嘴上应的却也不是温言的话,“我真是怕死。”
温言不知他何出此言,仍是回手拥住了他,轻声道,“生死大事,人人都会顾虑。”
沈琼华微微摇首,抬眼看他,“我从前怕死是因为我受了个天大的恩惠,要留着命报恩,现今怕死,是因为我要和你过日子,自是和你活得一样久才最好。”
温言深深看进沈琼华那双眼——映着花灯璀璨,那眸子仿若蕴了翡翠流光,似繁花扑地般迷乱人眼。温言的心口一下子热得厉害,揽着沈琼华脊背的手缓而轻地抚上他的颈侧,指尖温凉衬着那方腻滑的暖,直教他爱不释手。
“你要和我过日子?”
沈琼华瞧着温言眼里面上的欣欣笑意,自己也笑了出来,“嗯。”
温言直了直身体,单手解了湿寒的鲜蓝衣衫,跨进浴汤将沈琼华抵在了桶壁上,舌尖微微舔咬过那人颈侧,含糊着笑道,“承蒙沈公子不弃。”
沈琼华的额头抵着温言颈窝,笑出了声。
翌日一早,沈琼华软着腰腿要去前舱用饭,温言倒也没怎么拦着,伸手理理他那荷色领口,遮了遮沈琼华颈上锁骨间的嫣红颜色。
桌前没人,只余各色饭食泛着香气。想来是钟怀遥早早用完了,又闹着去了船头。沈琼华的粥食没用到半碗,便听着钟怀遥蹬蹬着跑了进来,见了沈琼华便欢欢着来扯他的袖口,“沈哥哥快来,我们到了。”
沈琼华未及说话,又见钟怀遥凑得近了些,满面不解道,“这是什么?”
问的却是沈琼华颈间微露的红。
温言出手迅疾,拉紧了沈琼华的领口。沈琼华不知怎么与这小孩子说,温言则是不屑说,静寂中还是钟怀遥小心对沈琼华道,“沈哥哥,我日后是不是要遮着眼睛才能与你说话?”
沈琼华拍开温言的手,自理了理襟领,笑道,“怎么会。你才说的什么到了?”
钟怀遥立时便又是欢天喜地的模样,“雾霞岛,我们到了雾霞岛了!”
沈琼华一惊,竟是没什么机关屏障,如此平顺就到了?侧首见温言亦是一副惊讶模样,急急就着钟怀遥的手站了起来,温言轻轻揽过他,三人一齐去了船头。
钟怀遥扶着船栏,笑着指了指,“那就是了,雾霞岛原是这般好看的地方。”
沈琼华瞧过去,也是惊叹。
海上不知何时起了轻轻薄薄的雾,目力所及处确是有一座岛。岛上青树翠蔓,烟霏丝柳间犹见艳艳桃红,小舍炊烟袅袅,掩映巍巍宫阁,玉楼瑶殿错彩镂金得极是贵美,岛上依稀可见人影憧憧,热闹繁华得很。
祝归时未曾回头,紧紧盯住那处景致,面容肃肃,“海市蜃楼。”
温言亦是瞧出了其中蹊跷,不禁皱了皱眉。
那处景分明是蜃气所化,只会诱着船只前往,或是迷失茫茫海域,或是为之吞没,不见踪影。
“我们已入深海,停是停不住的。”
温言寂寂无言,听了祝归时这话,忽地问道,“你温家的船与人,当是世间佼佼,你可认?”
“本就是佼佼,何须我认?”
两人对望一眼,即时将钟怀遥与沈琼华带回了船舱,一人吩咐下令闭了所有门窗,一人下了底舱,殷殷嘱托众人只须凭着记忆及直感,照着先前所见的线路行进,随后亲自上手封了船员耳力视感。
沈琼华随着温言回了房,才要问问海市蜃楼可是传闻中那般邪气,耳中忽地听见了欢声笑语,不多时竟是连着草虫声声,莺鸟鸣鸣也清晰入耳。
“阿言,我们可是进了蜃景?”
温言凑过去亲亲他的额角,轻道,“别怕,没事。”说着,双手覆上了沈琼华的耳,绝了一切声响。
幸而蜃景所在时刻很是短促,不多时便尽数散去,船上依次回复先前的模样,沈琼华前去小厨房端一盅桂花糖水时才知那声响的厉害之处——
热闹欢欣至极,几可传抵心深处,教人不觉得便要融进其中,怔怔愣愣便要跳进海里循声而去。
此后行程竟是愈发不顺起来。连着两日遇上海雨,堪堪抵住,竟又遭上了一次更甚先前的海风,总算人船俱全地挺了过来,终是迎了轻云淡风景日清和的一日,却见着了两次蜃景。人人至此面色憔悴,身心俱是疲累。
白瓷碟子里堆了小小的虾仁儿山,温言至此方停了手,拿了绢帕拭净了手,一指将那碟子推到了沈琼华面前。
沈琼华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忙执了象牙筷子夹了虾仁儿,在那姜丝香醋里轻轻蘸了蘸,递到了温言嘴里。
递到第三只时,温言握着那人的手轻轻回转了下,“你自己吃。”
沈琼华乖乖地咬住了那只虾。瞧了瞧一旁的钟怀遥,抬手将那些虾仁儿分了大半到他的碟子里,“你怎么不长个子,多吃些。”
温言不去管那两个人,曲着指节轻轻扣了扣祝归时眼前的桌面。
祝归时回了神智,一脸复杂莫测的神情,“你这是要把他宠成什么样子?”
“这便算是宠?”
祝归时睁大了眼,这难道算不上宠?
温言见他那副样子,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将自己思想了几日的疑虑说与他,“蜃景本是极难得见,我们短短时日里竟是见了三次,事极反常为妖,我想,我们大抵是离着楚澜不远了。”
“我亦是作此推想,”祝归时静了静,轻声道,“我今日还要与你说一说钟家那幅线路图。”
温言停了筷子,“怎么?”
祝归时音色凝重,缓缓道,“再向前行上几百海里,图上便没有指示了。”
温言大惊,思绪乱在脑中,一时竟是分毫也理不清。
沈琼华同钟怀遥停了筷子,怔怔瞧着两人,不知要说些什么。
四人正是无头无绪之时,温家的人惶惶急急地进来报禀,说是前方出了异象。
祝归时急急随那人去了船头,温言却是慢一步,将正要起身的沈琼华按坐了回去。
“你们两个把饭吃好。”
沈琼华自知帮不上什么,不愿他忧心自己,只强压着心中惶念,点了点头。
钟怀遥瞧着温言出了舱门,慨叹一声,“温哥哥待你真好。”
沈琼华笑笑,凝在门口处的眸光也不收回,“你日后也会遇着这样一个将你放在心尖上的有情人。”想了想又道,“你若遇见了倾心之人,许是也会像温言一般待那人了。”
“是么……”
温言才至船头,还未站到船栏前便瞧见了不远处那道水龙。
天际,不见起始不见终处,像是九天神龙俯身人间,独赏了这方海水,要来翻搅一番,饮上一饮。
祝归时紧紧扣着船舷,面色也是有了白了几分,回首瞧着温言,“龙吸水!”
那道水龙会席卷而过,转瞬而成的深深漩涡会吞噬一切,不幸卷入其中的庞然海物会在其中被绞噬成泥,骤起的水柱亦会卷噬进过往所有物事,翻折成屑,遑论他们这一船血肉之躯。
船下海水已是逆流着向那处聚拢而去,船身亦是慢慢加快了向着龙吸水而去的速度,此时只怕真是无计可施。
祝归时喉间腥甜,遥遥四顾,竟是瞧见了不远方的一处生门。正要下令向着那处行进,却被温言止了。
“祝归时,我们要航进龙吸水的中心。”
“你疯了吗!”
海气愈来愈近,暴噬气息亦是越发浓重。
温言难得急急吼了出来,“生门暴露处如此明显,我才与你说过我们是入了楚澜的范围,你竟也敢下令行去!”复又扯着祝归时,教他去瞧那冲天水柱,“这龙吸水细微看去,总有异处,许是它本就不是天然所形!”
祝归时眼底通红,不知是海气熏染所致,还是心内惶念火气所激,“温言!一切俱是我们的猜想,若这是真的,我们会殒命于此,温九师叔大抵等不到你我,而你,你可舍得沈琼华?!”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很匆忙,我自己也有点而不太满意,可是只能这样了……宽容待我,笔芯~~~
第25章 第 25 章
船身晃晃着随那漩浪而行,眼见便要卷入强劲水柱中。祝归时急怒交加,忧心地探看了一眼那冲天水浪,却是僵在原处。
“温言,你可瞧见了?”
温言亦是满眼惊疑,轻点了下头。
那层层水幕中,竟有两双漆墨眸子,滴溜溜地一直瞧着温家的船,方才祝归时一声惊问,惹得那两个不知是人是怪的倏地遁入水中,杳杳无迹了。
龙吸水极厉害,卷入其中的海物大多会夭殒其中,却是从未听闻有什么可在其里自由来去。
祝归时掐在船舷上的手不禁微颤,狠狠握了握,一指点着方才那眸眼所在,侧首避着海气扬声令道,“调转船头,自此驶入!”
温家船上选出的人,俱是英勇明义之辈,初初听闻此船是入南海为温九寻药,人人写了请命书,争着献上薄力,此时听了祝归时所令,纵是心中犹疑,仍咬紧了牙关,自那处绞动的水幕处航了进去。
船身巨震,未及全入,桅杆便断折了,倾砸下来又坏了一方船板。温言与祝归时满身湿透,却是半步不敢离开,真气全聚,眸光灼灼。
船体受损,仍是艰难地进入了龙吸水的中心。
眼前是遥遥才见边界的巨大黢黑漩涡,那漩浪愈加深大,一眼看去,只入眼满满暗黑,小小海物卷在那浪壁上,无可抵抗。
舵手已是控不住船行方向,只得由着船体随那漩浪一点点陷下去。正是人人惊惧之时,不知何处竟起了空灵似清月的美妙歌声,无词无句,却教人听得心神飘摇,直要循着那歌声而去。
温言心中一凛,沉声令众人封了耳力,扯着祝归时急急回了舱内。
沈琼华神念惶惶,紧紧将脸色煞白的钟怀遥抱在怀里,一手撑着船壁,勉力稳着身形。
温言同祝归时在一片摇摇中走过去。
“钟怀遥,你过来。”
钟怀遥抬眼看了看,苦着脸踉跄着奔到祝归时怀里,声色许是因了惧怕的缘故,竟是软糯起来了,“祝哥哥。”
祝归时此时也笑了笑,“难得你乖。”
温言将沈琼华拽到身前拥住,眸色暗暗,“凶险莫测,我们今日许会殒命于此,你可怕?”
沈琼华满眼怔然,心中不解前一刻还在用饭闲谈,怎的这一刻就到了生死之时。耳中水浪作响,歌声缥缈,沈琼华倒是很快回了神智,“我本就是怕死的,最怕的却是不能与你死在一处,如今纵是丧身入海,你我总在一起,还有何惧怕的?”
钟怀遥紧紧箍着祝归时的腰,几要哭出来,“这时刻,不要死啊死的……”
温言才出手封了沈琼华的耳力,那歌声瞬地锐了锐,恰似霜天冷刃般刺入人的心底,温言只觉周身宛若坠入寒冰,心头却烧着烈火,一时心间烧灼得极疼,心跳好似鼓擂。
温言只觉眼前迷迷蒙蒙的像是裹了雾,如何也看不真切,隐约着却是瞧见了一个红衣女人,耳中听得的歌声已尽数退去,摇摇荡荡响在耳际的,换作是女人凄厉的哭喊——
“他弃我不顾,这世上再没什么留恋了,可娘要带你走,娘舍不得你,娘带你一起走吧,你我母子作伴,教那人心悔终生……”
那个女人凄凄哭着,满面残妆,她身后是一片火海。
昔日艳绝灵山的妙衣仙子,红唇狰狞,轻染嫣色丹寇的白嫩手指紧紧扣着个小童的腕子,一心要将他扯入火海。
温言头疼欲裂,却仍是认出了自己孩童时的模样,以及他的此身生母,顾深深。
温言对这情形记念甚深,那片火海以及顾深深的满面残妆曾缠在他儿时梦境里久久不散。
温言瞧着幼年的自己泪痕沾湿衣襟,心中惊惶气怒——顾深深满心满眼皆是那骗子的甜言蜜语,情言缱绻,后来亲见那人的嘴脸却犹自不信,直教人抛弃在这破庙前,心若死灰却要他这自幼不得半分亲情怜爱的孩童与她同入黄泉作伴,这哪里是他此身生母,他又为何不要了此身性命,只为成全她顾深深的执念心伤。
字字句句,半点说不出,他像是被遗忘于此,无人见得,无人听得,无人念得,茫茫无际中只身一魂。
温言明知自己大抵是入了邪术幻境,却是难以转醒,口不能言,只得瞧着那人扯着他进了火海。他不忍去看,低首闭眸一瞬,那孩童已是蜷在一着了鲜蓝锦衫的公子怀里。
火海里是顾深深嘶声欲裂的喊声,“顾念北、顾念北!你也弃了我吗,你不要娘了是不是!”
那公子一惊,“我只当那女子是个恶人,竟要个小孩子丧命火海,不想却是你母亲,”微微侧身一指,“你与这哥哥待在一处,我将她救出来。”
温文有礼,眸眼清明,笑若暖玉,是矜贵的大雅君子模样。温言在一旁瞧着,心间微涩。十年流光转瞬,如今竟只得幻境中见上这生动一面。
真是久违了,先生。
他身后那人玄衣雪刃,满面邪傲,听了温澈想着再入火海,不觉便皱了皱眉,两步走过来,扯着袖口在小孩子泪痕满满的脸上胡乱擦了一把,颇为嫌弃道,“你可别弄脏了我这心肝儿的衣裳。”
言罢,自己飞身进了那火海,不多时便听得他在里面扬着声色道,“死了,问问那小鬼还要么!”
温澈忙忙乱乱地去捂怀中温言的耳朵,“萧怀眠!”
彼时温澈许是怕他听闻生母逝去会伤心哭闹,柔着语音哄他,“你生得真是可爱得紧,又取了顾念北这样的好名字……”
“我不叫顾念北。”
念北念北,念的是那个登徒浪子岳言北的北,他是不要这个名字的。
温澈怔了怔,才出火海的萧怀眠掸了掸袍摆的轻灰,将那灰俱全抹在温言泪痕犹在的脸上,“他叫你什么就是什么,小破孩子竟敢与我的心肝儿顶嘴。”
温澈拍开萧怀眠的手,理也不理他,只取了绢帕拭净了温言脸上水意尘灰,微笑道,“好,唤作什么本也不重要。你还是你便可以了。”
此后温澈得知他幼年凄惨,便只唤他小顾,他虽是不爱着这姓氏,却总也觉得“顾”之一字要好过那“念北”二字。
轻轻渺渺的歌声传来,温言心中大震,直觉是要现了十年前那个血夜,胸间激荡,直要吐了血出来。他惶惶闭眸,耳中却将那刀剑相争之声以及夏侯昭志得意满的笑声听得真切。
夏侯昭生就了一副好皮囊,以此相惑,毁了不知几何的门派掌门,并了不知其数的江湖小派,胆色愈壮,到得后来苦心筹划两年,动的却是火云的心思。
那夜一战,正值声势浩大的毒门,辅以密制毒物,隐隐有压制火云之意。
“萧郎,你这又是何苦,我心中喜欢你,愿意随了你,可你总也要拿些我喜欢的东西来哄我高兴才是。”
温言周身轻颤,纵是闭紧了眸子,那日情景却仍是犹在眼前。
温澈钟爱的青竹林烧作一汪火红,烈烈灼光将天幕都燃红了半边。萧怀眠负手而立,身后是或伤或入毒的教众,长长阶梯下,是妖冶媚意正浓的夏侯昭与他的毒门之徒。
火云生死存亡,温澈去而复返。
他是自山下一路杀上来的,沙青锻锦上覆着殷殷浓红,一柄秋水剑几是被血染得透了,再不见那碧水寒刃的冷色。
萧怀眠一见他便白了脸色,手上扣着温澈的肩骨,声色沉沉,“我护得住小顾与温柔。你现在离开。”
温澈轻轻挣了挣,微一抬首,额间一朵破损的火云纹刻映着火光灼烈,犹如短剑直刺进萧怀眠心底。
“你我断了情意,可我该护的自然要护。你这般说,我就能不管不顾的下山?”
萧怀眠的功力臻至化境,拈花飞叶即是杀招,配以温家剑,当真是神挡杀神,魔挡噬魔。
温言眼前模糊一片,耳中再听不得丝毫歌吟,神智恍惚之中,忆海里仍是温澈被毒门十余人围攻,力竭不察,被夏侯昭那把毒刃寒月刺进肩头的情景。
寒月是上古毒器,淬的是几朝几代的毒物,到得夏侯昭手里,不知是掺了什么进去,竟使得那毒愈发诡异邪门了——毒入血髓,极易被逼出毒性,可中毒者的经脉却早已俱皆断折了。
温言晕死过去时,脑海中只余萧怀眠那双染了嗜血魔意的赤红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