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思锦慌慌张张地跑来,哭的满脸泪痕,说那人认了件事情——他早年出海,得了秘毒,一点一点地加在我的饭食里,倒是全使在我身上了。”
数年前的毒,到得如今也没能消净,时时刻刻将他折磨得失尽血色精神。沈琼华明知如此,仍是不甘心地问道,“这毒这样厉害,竟是解也解不得?”
苏尤许笑了笑,戳戳沈琼华的颊,“解不得也没什么。爱侣挚友,我统统有了,此生欢喜要多过历任楚澜之主。人生至此,已是颇多知足。”
他说的欢欣喜悦,沈琼华却愈是伤心。苏尤许眼心澄净,绝非身怀诡谲邪术之人,沈琼华与他一见如故,还许他来陆上玩乐,他早年行过千山万水,可以带着他吃吃喝喝,一享欢愉。如今这人精神颓颓,只怕离不得这方碧海。
苏尤许见他满腹心思藏也藏不住的尽现面上,心中暖热,急急寻了别话将此事略过了,“给你说个有意思的毒物。”
沈琼华不解,毒便是毒,都是害人害命的,哪里有意思?
苏尤许因了自身所历,宫中上下曾有段时日遍寻天下毒物极其解治之法,想着总能寻着苏尤许所中之毒,人力物力倾洒不知几何俱是一无所获,他倒是记了许多奇毒。
苏尤许神神秘秘地靠近沈琼华,小8 声问道,“与你们同行的那个夏侯昭,是不是坏人?”
沈琼华点点头。
“他中毒了。醉意浓。”苏尤许压着声音,“那毒诡异得很,要不断通过与男子交/合方能镇压一二,到得后期血液会愈加滚烫,直至沸腾烧灼脏腑,让人活活疼死,无所解。”
沈琼华着实一惊,“你怎的知晓的?”
“思锦与他奉茶,见他眸底隐泛春意,身上杂香之中,曼陀罗之香尤为浓重,指尖凝红似火,一下子便知晓了。”
沈琼华听得怔怔愣愣的,他们猜想夏侯昭急需还魂珠,却猜不得缘由,原竟是他身中奇毒。心中恍悟,不由喃喃道,“原是中了这等奇毒。难怪他一路害了那么多人。”
忆及那配着鸳鸯荷包的男子,想他倾心之人永不能等回他,便是一阵唏嘘。
“恶人恶报。醉意浓都已是绝迹江湖的毒了,有人却也要费心费力地寻来使在他身上,他定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苏尤许静了静,忽地问道,“你以为,这世上什么毒最厉害?”
沈琼华虽是冒充过毒门弟子,对毒物却是茫茫不知,听方才苏尤许所说,夏侯昭所中之毒已是极为阴险毒狠的了,便道,“是你说的那叫什么醉意浓的吗?”
“不是。”
沈琼华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不知晓了。”
苏尤许望着明月清清,一字一句道,“情。这世间,情才是最狠的毒。情毒深种,唯死可解,有人甚至至死不得解。”
沈琼华只觉这话虽是没那么雅致美妙,却很有道理。想着温言笑语晏晏时那双眸子清辉凝温的模样,笑着摇首,“解得解不得,我都不想解。”
苏尤许故作嫌弃地望着他,“哎呀呀,出息。”
两人正兴起间,思锦匆匆而来,言说住在客轩的一位贵客出了事。沈琼华一下子惶急起来,起身便向住处急奔。进了门才知,祝归时重伤,温言凝神为他渡了真气护着心脉,他却仍是唇角泛血神智昏然。
钟怀遥立在榻尾瞧着,面上神色莫辨。
祝归时是温家教出的佼佼弟子,功力上乘,鲜有对手,不知是谁能令他伤重至此?一时间惊诧焦急混于一心,惹的人心间不宁。
第28章 第 28 章
三人整夜守在榻边,半步不敢离开。临近晨晓时,祝归时迷迷糊糊着醒了一次,眸色混沌着逡巡一圈,全身无力却强自撑坐起来,一把扯着钟怀遥的领子将人拽到身前,五指用力掐握住了他的细嫩喉颈。
钟怀遥吓得哭都哭不出,竟连着反抗也不知晓了似的,任祝归时将他掐扼得面容泛红。
“祝归时!这是钟怀遥!”
沈琼华急急去掰着祝归时的手指,又怕着力道大了会牵扯他的内伤,僵持不下间,钟怀遥软软唤了一声,“祝哥哥。”
祝归时一怔,手上一松便被沈琼华瞧着了机会,将颈上红痕骇人的钟怀遥救了下来。钟怀遥怔怔的,半晌靠在沈琼华的肩上,不言不语。
祝归时定定看着钟怀遥,才要开口说些什么,嫣嫣血红却是先一步出了口。沈琼华心间一跳,顾不上钟怀遥,急急便去扶他,低首一瞧,祝归时却是又昏了过去。
温言端了药进门便见榻边殷殷浓色,几步过去,却见祝归时较之夜里更虚弱了些。
海鸟啼鸣之声渐起,思锦捧着个香木盒子敲开了客轩的门。
“我家宫主听得祝公子伤重,差我来送这千年南珠。”
思锦轻轻开了木盒,锻锦之上,是一颗莹润不凡的南珠,“此珠千年,聚天地之气,日月之灵,祝公子伤重气虚,用着它自有裨益。”
温言接了过来,温声道了谢,“多谢苏宫主慷慨。”
祝归时用了那珠子,气色果真是好上了许多。
三人安下心来,沈琼华坐在温言身旁,靠着他的肩膀昏昏欲睡,温言瞧他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实在心疼,正要抱了他许他一个安稳些的姿势,思锦却是去而复返,一副急喘模样瞬地惊醒了沈琼华与小榻上浅眠的钟怀遥。
“与你们同来的夏侯公子发了疯,嚷着要见钟小公子!”
温言与沈琼华一路追着急急跑出门的钟怀遥到了隔壁小轩,思锦留了人照看祝归时,紧随着三人去了客轩。
夏侯昭软倒在地,衣衫不整,双颊红得诡异,眸底是泛滥春意。一旁的几个清秀少年是楚澜小仆的打扮,衣襟被撕扯开来,几人正揽着领口,满面戒备地防着夏侯昭。
夏侯昭见了钟怀遥,立时便热切起来,向他伸了手,柔着音色声声唤他,“过来、过来,快过来……”
沈琼华忆及昨夜苏尤许所说,直觉这人是毒发了。醉意浓的事情他只与温言讲了,未及告知钟怀遥,此时见夏侯昭宛似勾魂厉鬼般引着钟怀遥靠近,立时便伸手拉住了他。
钟怀遥顿了顿,回首挣开了沈琼华的手,定定瞧了他半晌,忽地笑了笑。他本是翩翩少年模样,这般清亮一笑,却是教沈琼华一怔,不知是觉得何处不对劲起来。
“沈哥哥,你对我真好。我记下了。”
一字一字,皆是铭感于心的诚挚与力度。沈琼华听着,却不知为何心间渐凉,隐隐生出些不安来。
温言在一旁瞧着,脑中千思百转,又将钟怀遥打量一番,面色忽地冷了下去,出手将沈琼华拉回了身侧。
“阿言?”
温言牢牢握着沈琼华的腕子,冷眼瞧着沈琼华走到夏侯昭身侧,缓缓蹲了身子,将那人拥进了怀里细声安慰——
“好了,没事了。那事情不可再做,做得多了,毒性便愈是压抑不住,我早与你说了的,你偏不听。”
夏侯昭一会儿嚷着“热”一会儿嚷着“疼”,紧紧缠在钟怀遥身上,凑着嫣红的唇去吻他的喉颈,手上颤颤着解他的衣衫。
楚澜之人看得脸红心跳却又茫然不解,怎么一夜的工夫,钟小公子与夏侯昭这般交好了?沈琼华心间凉意更甚,强自要自己宁愿信着钟怀遥是受了夏侯昭邪术所惑,也不愿分丝毫心力去猜先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自伊始起便可能是夏侯昭的人。
“怎么几位还有观人隐秘的癖好?”
清清灵灵的声音暗存讽意毒狠,沈琼华回神去瞧,正正入眼一片白皙胸膛。
楚澜之人最是不清楚此事的,当即便退了出去,各回各位。温言一字未言,只是眸色愈深,面色更冷,带着沈琼华出了门。不过绕过两道回廊,钟怀遥便赶了上来。
他已非之前的少年模样,身形矫健挺拔,面容更为秀丽,身上也换了合他身量的锦衫,是十足的青年模样。他的眉眼本是好看不过夏侯昭的,可这人手中拈着一株庭中花,斜斜倚在廊柱上,眸眼微动便是妖孽横生,妖异艳丽世间少有。
“你不候在夏侯昭身边?”
那人笑笑,“点了穴定住他就是了。”
沈琼华忆及苏尤许所说的缓解醉意浓之法,不禁道,“不是要与人、与人……才可压制一二吗?”
“是啊。依着交/合而吸取他人功力真气压制。可这法子会要人的命,我若死了,谁来帮他夺还魂珠呢?他本未及醉意浓的最后一重,定住他忍忍苦痛便过去了。”那人仍是笑意嫣然的模样,“我们总还是要重新相识一下。我本姓为慕,慕歌青。”
“你不是钟家的人?!”
慕歌青瞧着沈琼华惊愕面容,歪头笑笑,“不是。”
沈琼华心间忽地愤怒难当,又忽而闷闷抑郁,这人先前种种俱是装出来迷惑他们的,到得头来,他连钟家的人都不是。
温言却不理这名字,只冷声道,“你练过缩骨易容。”
慕歌青低首揉揉点点着手中的花,轻笑一声,“练至炉火纯青。不然又是怎的瞒过一众利眸的?”
温言冷笑一声,“无关你练得好与坏,不过是我们先入为主,纵是你疑点重重,也略过不思不想了。”
“哦?”慕歌青有些意外,抬眼外头瞧着他,“我还有疑点?”
“祝归时总说你吃好喝好却不长个子,这话沈琼华同样提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孩子,怎的半分高不长了?夏侯昭形势所迫,不得不随着我们,他瞧着我们总是恨意多些,对你,却是眸色笑意,俱皆暧昧不清。桩桩件件我还能列举颇多,只是如今已是多说无用。”温言冷淡着字字述来,“至此地步,是我识人不清,蠢笨至极所致。”
慕歌青笑着摇首,手中花几要被他碾碎。
“那,”沈琼华惊恐地望着他,“任嚣城你中了毒,可是在与夏侯昭演戏给我们看?”
“自然是。”
夏侯昭被醉意浓折磨得日渐焦躁苦痛,日日被人压在身/下,令他恶心至极,只恨不能瞬时即到南海雾霞。“钟怀遥”年纪小,颇得三人护顾,夏侯昭原想着以他的性命相胁,总能快些赶路。那毒看着厉害,却是最不伤性命的。
“缩骨易容还能收敛真气,想来你功力匪浅。祝归时是你伤的。”
“温哥哥这话说的怎么这样笃定?许是楚澜不愿意还东西而出的手呢?”
温言冷着眸子看他,像是不屑与他争辩。
沈琼华轻轻道,“若是不愿意,将人碎于龙吸水即可,何必引到岛上这样麻烦。祝公子是江湖佼佼,夏侯昭毒发愈加频繁,想来是动了在归程时动手抢夺还魂的心思,损了祝公子,届时阿言忙着对付你,我定不是夏侯昭的对手。”
慕歌青拈着花不言不动。
沈琼华忽地以及晨晓时,祝归时迷蒙醒转,拼着力要杀了“钟怀遥”,想来他是瞧着了慕歌青的破绽之处。
“祝公子定是瞧着什么了,是不是?你蓄着真气袭杀他之时,他定是不信的,他心中震惊,却总是难过的。”
慕歌青想着昨夜夏侯昭急急召了他,命他杀了温祝二人其一,他未及细想,身后却响起了祝归时的声音。形势急急,他只得出手。那人满目不信伤伤,只守不攻,犹自要问个明白。
慕歌青功力在他之上,本该是一击即杀,他却收了力,只将人掌击致昏。
温言时时与沈琼华在一处,他演着钟家后人,便总是与祝归时待在一起,那人常常戳他的额角,说他是个小孩子,戳完了总要将好吃好喝的先给他。曾有一日,慕歌青记不清是何等光景,只记得祝归时倨傲眉眼化作温柔动人,与他说,“秋梧山庄许是真的不在了,你孤身无依,不如来江南吧,我引你进温家。”
那时他心中好笑,毒门之人进温家,是要他皮骨不存么?嘴里却说,“拜入温家,那你便是我的师哥了?”
那人点点头,又去点他的额头,“你有什么嫌弃的?”
他捂着额头嘟嘟囔囔,“我几时嫌弃了?”
他确是没有嫌弃,深心处竟也有着几分欢喜。只是,他思慕着他的师父夏侯昭,无论如何,总也要为他夺了还魂。此后祝归时要如何对他,他由着他就是。
慕歌青垂眼盯着掌心残花,音色轻轻渺渺,“那个人,那个祝归时,总是惹我。”
温言心中怒火正炽,面上愈加冷凝,“他惹的,唤作钟怀遥。你是叫这个名字么?”
慕歌青听了,手上忽地一阵无力,庭中花落在脚边,枝叶残破。
静静寂寂,海浪之声依稀可听入耳中。
“我师父中了毒,他惜着命,还魂我势要握到手里。”
温言仿似未将这挑衅之语听到耳里,淡声道,“恶因恶果,苦难是他夏侯昭本就该吞的,他却非要这般违了冥冥定数。”
“嗯,是了。”
慕歌青轻轻回了一声,眼里却盯着脚边的庭中花瞧个不停。
祝归时祝归时,若是早些遇见你多好。许真就得你相助,拜入江南温家,自此竹马相伴,心意相通,浑不似如今这般,隔着血仇,隔着正邪不两立。
第29章 第 29 章
慕歌青是毒门中年纪最小的,十年前不过是个八岁稚龄的孩童,旧年恩怨他不曾掺染其中,只知自家师父自火云回来,他们便开始东躲西藏,日子过得甚是清苦,到得后来,门人死伤散去,只余十三人,往昔辉煌盛势俱如东流水,逝去难返。
夏侯昭惯会依着自身惑人的皮相欲擒故纵,苦心经营数年,早前看不入眼的粗陋门派也费心去蛊/惑,终是有了起势,却教火云闻得风声,致使死伤损耗更为严重。
夏侯昭没了法子,狠着心竟去招惹了同流一门祖师的药蛊楼。楼里的大掌司凌云棋爱他爱得深切,一朝知晓他不过是利用了自己重建毒门,先前床榻之上的蜜语甜言亦是对着他人说过,心中郁火纠结,只觉自己夜夜委/身于他,实是真情错付。
药蛊楼镇楼至宝,是为祖师当年所传的一颗“醉意浓”。凌云棋将之化在青瓷梨花白里,尽数灌给了夏侯昭。
慕歌青那时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翩翩少年郎,毒门之势犹自不见起色。他记忆甚深,那日寒冬暮暮,残阳乱鸦,北风凉透,银雪覆了天地,凌云棋身着轻薄的草绿春衫提了利剑前来。
剑尖拖在地上,抵着一路霜雪,划了深深剑痕出来。
慕歌青随着暖衣狐裘的夏侯昭出门,见那人春衫在身,不由得怔了怔。夏侯昭面上不见讶色,倒是立时便浮上了微微笑意,柔声问他可要进来。
夏侯昭许是早已料到事情败露,尽管问着他可要进去暖身子,却稳稳站在门前,不进不退,未有分毫叫人进去的意味,任那人在天寒地坼里瑟瑟抖着,唇色一片青白。
凌云棋定定瞧了他片刻,忽地勾唇抿嘴笑了笑,清秀之姿竟生生添了几分妖美,“先祖至宝,毒刃寒月与醉意浓,一个给了毒门,一个给了药蛊楼。你我相识一场,我慷而慨之,将那醉意浓给了你了。”
夏侯昭嗤笑一声,正要问他几时给了他,忽地便心间慌然起来。
“世人道醉意浓无所解,怎的无所解呢?有药可解的,你去寻吧,可解药长了什么样子,蕴了什么气味,我是不与你说的。这般,你寻起来也有趣些,是不是?”
夏侯昭了悟其意,瞬地便暴怒起来。寒月冷光乍凝于手,劈开冷寒暮气便朝着凌云棋的颈子刺了过去。
凌云棋翻转手中剑,周身凌厉,隐隐仍是药蛊楼大掌司意气风发的飒飒模样。
慕歌青站在一旁,一招一招地数,数了四百一十四招,才见两人身形分开来。
凌云棋擎着剑,无悲无喜,“你瞧,你本不是我的对手,先前俱是我让着你的。”
“那又如何?”夏侯昭紧紧攥握着毒刃,气得心手俱颤,“这是毒门的围界,你还想着活命离开吗?!”
“我于药蛊楼是罪人,本就该身死谢罪。今日来,也未曾想着活命,不过是来做个了结罢了,”凌云棋仍是那般瞧不出喜怒地盯着夏侯昭,“浓春好景里你我初遇,我穿的便是这草绿轻衫,却不想当日相遇是你苦心谋划着利用我与药蛊楼的起始,那这遇见本就是错了。”
言罢,反转利剑,横开了喉颈。鲜血喷涌而出,淋漓着落了一地,鲜鲜艳色衬在依依莹雪之上,着实惹眼得很。
慕歌青怔怔瞧着那人倒在地上,雪水混着血色瞬时便打湿了那薄薄衣衫,再瞧不出先前的盈盈草绿。那人嘴里呢呢喃喃,发不出声音仍是费力说着什么,慕歌青上前一步,不理他师父的叠叠骂声,一字一字地去辨凌云棋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