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我感觉那位母亲慈爱和追悔的唯一纽带,只有眼前这个明亮纯朴的少女,我的妹妹。
“轻蕊,我是你姐姐,是不是?”
扣紧了杨轻蕊的手,我问着,笑得眉眼弯弯,不让她看到我的遗憾和怅惘。
“当然是。”
杨轻蕊将心事像竹筒倒豆子般一下子倾吐出来,似也舒服很多,长长地喘了口气,道,“叶儿姐姐,我没觉得我哪里做错了。唯一可惜的是,这次咱们姐妹不够默契,没能借机将萦烟赶走。”
她还只记挂着赶走萦烟,好让我独占唐逸宁宠爱。
小丫头的欲擒故纵术[VIP]
我苦笑:“傻妹子,既然你承认我是你姐姐,哪有姐姐的事要妹妹操心的?你放心,姐姐知道该怎么做。”
杨轻蕊急道:“你都让一个青楼女子占了先,让我怎么放心?瞧你这么个性情脾气,不给人欺负才是怪事!”芒
我笑道:“你瞧见谁欺负我了?是唐逸宁,还是唐逸成?只怕还没来得及欺负我,就被你雌老虎的模样给吓得手脚发软了!至于萦烟,殚精竭虑做上了正室,却夜夜独守空闺,都快成府里的笑话了,哪里有我富贵悠哉,又哪敢抬起头来欺负我?我不稀罕那个所谓的正妻名份,只要做阿宁事实上的唯一妻子就成了!”
杨轻蕊还在反驳:“男人家最是花心,连我父亲后来都会冷落母亲,何况你连正妻的名份都没有。”
我摇头而叹:“男人若是想变心,正妻的名份,就能拦得了么?既然正妻的名份拦不了,我又去争那个名份做什么?何况兔子急了还咬人,这萦烟久在风尘中打滚,论起处事圆滑干练,必定比我们强多了,当真结上了深仇,以后住在一起,日日夜夜彼此提防的滋味也不好受吧?”
不想杨轻蕊再纠结于这些事,我笑着转开话题:“倒是你,现在还没成亲,就对自己夫婿这般凶巴巴的,不怕他以后对你这凶悍正妻厌烦了,找上一堆温柔小妾跟你为难?”格
“谁凶巴巴了?谁凶悍了?”
杨轻蕊急了,“我不过高声了点,怕他性情和软拖沓,听不进我的话,把交代的事办砸了。”
我记起刚过来时听她提起什么唐家兴盛之话的话,忙问道:“你似乎交代了什么重要的事让他办?”
杨轻蕊褐色的灵动眼眸瞬间深如幽潭,弯而长的眉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向我:“其实……我并没有交代他去办什么事。不过父亲那里又寄了家书过来,提到了宁陕一带的战况。安化王的叛乱已经平息了,不过父亲似乎另有打算,想来不久朝中很可能有所变故。我只是提前告诉阿成,让他预做准备罢了。”
我揪一揪她发烫的耳朵,微笑道:“那你也得好好和他说啊!男人么,的确都欠调教。想他们对你百依百顺,就得手拿大棒,脸带笑容。骂两句让他怕你,再捧两句让他疼你,必要时送上一两个亲吻让他死心踏地,包管他神魂颠倒……”
话没说完,杨轻蕊已经捧着肚子笑得打跌:“叶儿,你跟谁学来的?莫非你就是这样‘调教’唐大哥的?”
废话,这还用学么?
以我的阅读量,加上看过的港剧台剧,放在古代,何止学富五车?
五十车五百车都不止了!
可惜自古知易行难,这些“人生哲理”,到底只能被我用在小说里,至于叶皎本人,实在太懒了,懒得连小小的伪装心计都不愿使用。
不过,我想起这般调教唐逸宁会有何等情形时,也由不得咕咕地笑:“嗯,改天,我是得试试……”
杨轻蕊立即表明她的先知先觉聪明伶俐:“你还没试啊?我可早准备试试了!大舅舅前儿从外面捎了一块鸡血宝玉送我,红得剔透,可漂亮了。我已经叫人拿到南街有名的采芝玉斋,去雕一对龙凤合欢玉佩,一个上面刻着‘蕊’,一个上面刻着‘成’,再分别镌上: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听到那八个字,我心里突地一跳,奇怪的不安忽然直往心上涌来。
后世《红楼梦》中的金锁宝玉上,仿佛就写有类似的字眼。
到头来,那场所谓的金玉良缘,谁曾幸福过?
掩了慌乱,我忙大声地笑着,努力将那近乎不祥的不安冲走:“哈哈,你……你早就打算好了,所以这几天故意地凶他,就是想逗逗他?”
“嘿,端午过后应该可以雕好了,到时先给你看!”杨轻蕊得意说道,“我就是预备着五月廿二他生日时送他。这之前呀,嘻嘻,他别想我对他有好脸色!”
她的粉唇弯出极甜美可爱的弧度,一双梨涡深深凹下,少女的娇艳俏皮满得快要溢出,顿将病容掩了不少,分明是我见犹怜的小美人儿了。
我倒忘了,她出身妻妾众多的家族,论起实战经验远比我纸上谈兵厉害多了。
先苦后甜,欲擒故纵,小丫头居然已经运用得得心应手……
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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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在崔府吃了午饭,又陪杨轻蕊说笑,到傍晚看她吃了药,退了烧,方才放心离去。
回到叶皎阁前的回廊时,正见萦烟从阁中踏出。
自从那日我为她辩白,力证她绝不曾用胭脂害我后,她对我的态度已经明显亲近许多,一两日间便来探望我一回,显然想借机与我修好。
我顾忌着后世她的可怕,以及至今未曾解开的绑架疑团,心底总有疙瘩,虽是笑脸相迎,那种被毒蛇咬过的警惕和畏惧始终不曾消失过。
“姐姐怎不到屋里坐着?”我迎上去,含笑道,“是不是侍女偷懒,没给姐姐倒茶?”
他知道了![VIP]
“怎么会呢?”
萦烟妆容整齐,淡香袭人,微笑之际更是神清韵秀,月下菡萏般清艳绝伦,谈吐也是优雅,绝无风尘气息,“宁哥哥在屋里等你,怕是有事,所以我见妹妹不在,坐了一坐,便出来了。”芒
她迟疑了一下,微蹙了眉,凝视我道:“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来不太开心。”
“哦,那我们进去瞧瞧吧!”
我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至今没见过唐逸宁发脾气是什么模样,也没把萦烟的话放在心,顺口邀请着萦烟。
“不必了,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萦烟还算知情识趣,明知唐逸宁想见的只是我,并不曾讨嫌地趁唐逸宁在这里时多作停留。
目送萦烟离去时,空中飘着隐约的香气,极清,极淡,细嗅处却又闻不出,正是她自己调配的胭脂香气。
到底她也存了心,时时刻刻不忘向我表明,她的胭脂自己也一直在用着,绝不会有毒。
淡淡笑一声,走回屋子中时,十六儿刚刚挑亮灯芯,一边对我挤眉弄眼,一边指着卧房,压着嗓子道:“大公子不太对劲呢!我怎么瞧着像吃错药了?”格
我一惊,忙进去看时,才觉得萦烟形容的“不太开心”委实太过斯文,而十六儿形容得还算准确。
说得更准确点,唐逸宁应该是吃了炸药,随时准备将人炸到血肉横飞的炸药。
只见他胸口一直在起伏着,似在极力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某种情绪,只是压在窗台上的双臂紧绷着,手指用力处像要将木制的窗架掰断。
他未系冠带,乌黑头发散落着,居然显出怪异的阴沉,几缕额前的发丝更是不安缭动,看来快要被他眼中奔腾的烈火灼着了。
其实我和杨轻蕊的观念差不多,都认为太温柔的男人没什么个性。
但个性,其实也可以用诸如偏激、暴躁、残忍、冷酷、懒惰之类的词语来代替。
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可此刻,我觉得还是不坏的男人可爱太多了。
我当机立断地打算出去转悠一圈,等他的“个性”消磨掉一些再回来。
可脚后跟还没来得及抬起,便听唐逸宁沉闷地喝道:“叶儿,你给我进来!”
慢慢呼出一口气,无视屋中紧张得让我周身冒起粟粒的诡异气氛,我一边解着外衣,一边走到他跟前,亲昵地摸了摸他通红的面颊,轻松地笑了一笑:“怎么?喝酒了?我给你倒杯茶醒醒酒吧!”
“我没喝酒!我没醉!”
他压着嗓子,侧目剜过我,眼光竟如刀锋般锐利。连后世脾气远不如他的颜翌宁,也不曾用这样尖锐到让人心尖都疼痛的眼神瞪我。
我便不说话,自己翻过茶盏,提壶倒了一盏茶,托过茶盏,慢慢地喝着,等待他的下文。
“你……你还能这般安稳地坐着!”
我的冷静,竟让唐逸宁更不冷静。他几乎是咆哮着,一箭步冲过来,夺过茶盏,“噼啦”一声,竟将一满盏茶泼了我一脸。
茶水并不烫,差不多和泪水一般的温度,滴滴嗒嗒顺面颊滚落,洇湿了前襟,慢慢渗入单薄的细纱中衣,凉凉地粘在肌肤上。
房中有片刻的寂静,连外屋也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估计连十六儿也远远避开了,不敢轻捋虎须,由我一人面对这前所未见的狂风骤雨了。
“你疯了?”
我也不动怒,抬起脸,由着茶水湿漉漉地流淌,淡淡地望向那个异常狂躁的男子。
这种狂躁,倒也不陌生。
素常我没心没肝,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常让颜翌宁这般抓狂,却远不如如今这般暴怒得形同疯狂。
“你才疯了!”
唐逸宁狠狠将茶盏掷到地上,看它“啪嗒”一场碎片四溅,怒意不减:“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打掉我的孩子?”
胸口猛地抽动了一下,生生地疼。
似乎不仅为唐逸宁的指斥,也在为那个失去的孩子痛心?
我辨识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只是下意识地只想落泪,又一如既往地不想落泪,只想继续笑着,笑着面对所有的痛苦和不堪回首的那段经历。
我果然还能逼出一抹笑意,甚至能从袖中抽出丝帕,将脸上的水珠擦了一擦,才侧头问道:“阿宁,你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唐逸宁冲过来,晃着我的肩,吼道:“我只问你,你有没有打掉我们的孩子?”
我微笑,努力做到四两拨千斤:“你难道不知道,以前的事我很多记不得了,又哪里知道有没有打掉过孩子?”
唐逸宁气怒,指上的力道抠得肩胛骨阵阵痛楚:“难道你把在刘瑾府里打胎的事忘了?可他家府上的执事却把你记得牢牢的!要不要我拿出东西来,好好提醒提醒你!”
他的手臂猛地一松一推,我顿时身体飘起,一跤往后摔了过去。
背脊落到实处,居然没怎么疼。
定了定神,才知唐逸宁果然还不致疯得失去理智,只将我顺着敞开的幔掷到了床榻上,有一层夏日薄薄的锦被垫住,消去了部分力道,不致伤痛得厉害。
我的底线[VIP]
揉一揉腰,我皱眉坐起,望向唐逸宁时,他正飞快地拽出某只大衣箱,然后从中摸出一只小小的螺柜,在地上只一摔,当日从刘瑾府中带出的珠宝金饰顿时四处滚落,在莲纹青砖上变幻着美丽柔和的辉芒。
芒
“我一直奇怪,你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我没给过你,杨轻蕊出门在外,也不可能随身带这么多值钱的东西。你说你在客栈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却记得好好地收藏着这些珠宝,从不诧异它们的珍贵,也没对它们的来历表示过一星半点的猜疑。我总想着……我总想着……”
唐逸宁浓浓的眉在颤抖,纠结作一处的,除了愤怒,还有屈辱,“我总想着你必是气我另娶他人,一怒在外做了出格的事,换来了这些东西。是我负你在先,你出门在外无依无靠,便是一时失足,也怪不得你,只要回来了就好。谁知……谁知你竟是用孩子来换的!”
原以为我藏的时候很隐蔽,没想到他对我这般留心,一早就发现了,还想到了那方面去,难为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这么?6 眼看他横眉冷对,我只得解释,“我也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醒过来时,便在刘府,并没有任何关于叶儿的记忆。我追问了很久,只是听说叶儿自愿奉出了胎儿给刘老夫人入药养生,走的时候他们又给了我这些珠宝。可我一直不知道,叶儿为什么肯把胎儿奉出……”格
“啪……”
话未了,面庞上已是狠狠一记耳光,将我打得一阵眩晕,跌倒在床上。
唐逸宁缓缓伸回手,却又用手指举向我,满眶的泪水掩不住愤怒的火焰流曳涌动。
他沙哑在低吼:“我的孩子……入药……养生……叶儿,你是不是人?”
耳中嗡嗡响着,脸上火辣辣疼着,终于也激起我的愤怒。我猛地站起身,叫道:“并不是我奉出了胎儿!”
“不是你是谁?”
唐逸宁反问,目光灼然,如要将我熔化。
我一呆,奉出胎儿的是叶儿。
可叶儿不就是我么?
她和我拥有同样的生命底蕴,只是在莫名的命运变幻中,不小心遗落或者删改掉了部分记忆而已。
可我同样不明白叶儿为什么奉出胎儿啊!
唐逸宁听不到我回答,脸色由通红转为铁青,哼了一声,拂袖便要离去。
我忙叫道:“你去哪里?”
唐逸宁冷笑:“自然……去找肯为我生下孩子的女人!”
我大怒:“你敢!”
我和杨轻蕊虽是一样的大咧不羁,可细辨下来,性情相差还是颇远。她受尽娇宠,行事颇是任性泼辣,敢作敢当;我一向懒,甚至懒得和人吵架,原来的人缘便很不错,后来给美人镯一搅和,跑到异世来解冤散仇,更是多了几分洞澈世事的的宽容,因此一向待人和气,几乎从不曾和人争吵过,突然这样高声怒吼,连唐逸宁都顿住了脚步。
他转过头,又羞又恼地瞪我:“你认为我不敢么?”
我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狠狠地盯住他,一字一字清晰说道:“如果你敢去找别的女人,我们从此便桥归桥,路归路,一刀两断!”
唐逸宁瞳仁收缩,火焰突突跳动:“你……你……亏我还以为你有器量,居然如此心胸狭隘!”
“那么你就感激上苍吧,至少目前我还能够对你的多情做到心胸狭隘!如果有一天,我有那样的器量容忍你找别的女人,你对我可就没有半点存在的意义了!”
我怒目而视,言语顿挫,绝对能让他意识到,我并不是玩笑。
我有我的底线。
这个三妻四妾的时代,我可以容忍他有名义上的其他妻妾,却不可能当真接受他有别的女人。
这与器量无关,却关乎感情的唯一。
唐逸宁盯着我的眼睛直眯起来,窄窄的一道,尖锐得和针尖一般。
慢慢地,他曳紧宽大的湖色纱袍,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却被身后的朱漆瑞兽门槛绊着,趔趄一下,差点摔倒,这才稳一稳身形,转身往外走去。
我摸了摸依旧烫痛的面颊,只觉他那般决然的离去,仿佛更狠厉的一巴掌,直接拍到了胸口最脆弱的部分,更是疼不可耐。
掐紧花梨木圆桌上的精绣梅枝的桌面,捏紧的拳头颤抖片刻,狠命一扯,桌上的花瓶茶壶哗啦啦倾倒在地,碎溅于四处,与尚在地上乱滚的珠宝混作了一团,狼藉不堪。
用力吐出两口浊怒之气,我心底略平静些,转身站起,打开几个箱笼,开始收拾衣物首饰。
唐家虽然舒适,但我不想因此而委屈自己,去和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心上人——即便已长在心上,我也得将他剜去。
繁冗的衣饰全丢下,只挑了几件便于行动的普通衣衫,再在地上胡乱拣了些珠宝,包了几锭金银,算计着应该够我在市井之地用个大半辈子了,我将那包袱一扣,拎起往肩上一甩,大步踏了出去。
赔我孩子[VIP]
外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玉鸭香炉里应该点着甘松香,辛凉苦辣的气味。
我深深吸了一口,自觉更多了几分清醒,一撩珠帘,在珍珠缭乱相磕的悲伤低诉中走了出去。
芒
一天星光尚未及将我笼住,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大力,猛地将我向后一推。
刹那间,珠帘被撞得跌荡而起,飘了满眼比星光还要明亮的晶莹光泽,掠着脸庞飞过,还没来得及弄清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湖色人影风一般卷了进来,恰在我落地之前将我抓住,只一拎,已被他捉到手腕间。
“叶儿!你……你竟真敢走?”
唐逸宁扳着我肩盯紧我,眼神极凌乱,已看不出是愤怒还是痛苦,或者更多的,竟是惊慌无措?
我挣扎着想逃开他的臂腕,发现这家伙的力道和他素日表现出来的文弱完全成反比,扭住的手臂给钳得发不出任何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