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追过去察看,转而想着,此时不宜节外生枝,何况就是唐家兄弟或其他人发现我偷偷外出又能怎样?又不是去偷汉子见情人,没什么解释不了的事。
正门处认识我的下人更少,但见了是二门放出的侍女,只问了一声,便开了仪门让我出去。
我走出去,拐个街角,便雇了顶小轿,一路前往洪执事的宅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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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苍瞑,楼阁迷蒙,几处深院高墙,传来隐约欢笑,伴着艾叶和菖蒲的清香,飘在晚风淡荡中,想来富庶些的人家,都该围在烛火明耀中,佩着装有蚌粉、灵符或铜钱的香袋,吃五色新丝缠着的角粽,喝朱砂酒或雄黄酒,再洒一杯祭奠那位永沉于汨罗江中的千古诗人了。
洪执事的宅第居然也不小,但想到刘瑾的一个奴仆外放,都能当个七品县令什么的,我拍起朱漆大门上那对锃亮闪光的纯铜兽环,也便不以为奇了。
执事只是刘府的下人,可这下人也有着自己的下人,我居然给看门的老苍头晾在那里,等了老半天才给引进去。
老苍头一边走一边还在唠叨:“姑娘还算巧了,我们老爷好几天没回家了,正好今天九千岁入宫,才得空儿回来瞧瞧。”
院中一般地有着山石花草的景致,厅前一对绘着年年有余图案的红棱纱大灯笼下,洪执事笑容可掬迎上来:“叶儿姑娘,好久不见,长得更漂亮了!”
我忙上前见了礼,笑道:“自从回了唐府,还不曾回来谢过阿伯往日照拂之恩呢!”
“哪里哪里!”洪执事一边寒暄着让我进去,一边打量着我,已经皱起了眉,“唐家待你不好么?怎么穿成这样?也太忘恩负义了!”
我心中格地一跳,忙笑道:“阿伯有所不知,唐家一向待我很好,可昨日大公子听说了堕胎的事,昨晚和我有了点争执,不许我出门了。我逗他玩,索性换了侍女的衣服出来,等他从宫中领宴回来找不到我,让他也着急去!”
洪执事笑道:“淘气!淘气!”
一时有侍女送上酒菜点心来,我安坐了,也不敢怠慢,将事先准备好的一盒珠宝递了过去,笑道:“这大节下的,还过来麻烦阿伯,这点东西,就算是谢礼啦!”
洪执事打开看了,本来已有几分混浊的眼珠,立刻被那明润的光泽耀住,涤过了般明亮起来:“叶儿姑娘你太客气了!其实……唉,老夫还真不好意思要姑娘的东西呢!”
怎会不好意思呢?我瞧他那眼神就没想将那些东西退回给我!虽然我敢打赌,这老家伙绝对比我要富有十倍不止。
奈何有求于人,我还是得保持一脸的谦和恭顺:“对了,阿伯说了让我过来,是不是请阿伯帮打听的事有了消息?”
洪执事怜惜地拍了拍我的肩,叹气道:“哎,是啊,我留心请老夫人身边几个丫头帮打听了,唉,你的事啊!”
眼见这几个月缠着我的噩梦快要揭开谜底,我不由绷紧了身体,紧捏着椅靠,双眼一霎不霎地盯着洪执事。
我畏惧那样的未来[VIP]
洪执事居然有点不敢看我一般,转过了头,喝了口雄黄酒,才道:“听说,你是在唐家入狱后,守在老夫人常去上香的万安寺前,苦求老夫人佛口佛心,救救唐家上下。当时老夫人正为入药的紫河车烦恼,一见你怀着孕,也就留了心,问了你生辰,正好又是上上之选的八字纯阴。传说天干地支全都命属阴格的女子阴气过重,不易受上神庇护,人苦命薄……因此这类女子的紫河车用来练制仙药养生最不伤天和;自然,如果是女子自愿诚心奉出,更会是得天独厚的好药材。所以,老夫人就把你带回了九千岁府上。”芒
八字纯阴,不易受上神庇护……
听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也不知后世的叶皎命格是不是也是八字纯阴?
尽遇到这么些神神道道的事!
但和我前晚隐约的梦境一样,洪执事也提到了我为唐家求救的事,和唐府以及萦烟所说的被释原因全然不同。
“后来呢?”我悄悄地在衣衫上蹭着掌心的汗水。
“后来?后来老夫人和你一说,你这丫头就答应了老夫人啦!”唐逸宁叹着气,为我倒上一杯雄黄酒,说道,“来,你也该喝点这些东西避避邪,就算是命薄,历了这么一次大劫也该够啦!可怜你身子弱,打胎时差点把命搭上……你一定不知道吧?当时你痛得昏了过去,外面已经来了大夫,打算你再醒不过来,直接剖开你肚子取紫河车……”格
我呆呆地接过白瓷酒杯,手上摇摇晃晃,再也端持不稳,连脑中也如酒水一样乱晃着,似有什么东西在莫名的情绪中不断蠢蠢欲动,几要喷薄而出,却偏偏隔了一层坚韧的膜质,生生给压住,只能盲目地左突右奔,哭嚎呻吟,却不能被任何人听到看到……
好久,我才能沙哑着嗓子和洪执事确认:“老伯,你的意思,九千岁是听从了老夫人的安排,才在我答应奉出胎儿入药后,释放了唐家?”
“是啊!咱们九千岁是什么人啊?唐大公子也是一时糊涂,居然和征义公子争女人,可不是找死么?好在这天底下女人多得很,九千岁也瞧不上公子为个妓女和人斗气,见那名妓自己送上门来平了公子的气,就顺水推舟答应饶过唐家了。可事实还是看在叶儿姑娘你的面子上,女人么,呵……”
洪执事不屑地笑,我满脑隆隆地响。
萦烟不是唐家的恩人?叶儿才是?
“可是……”好久,我才能舌头打着结说话,“为什么……唐家认为是萦烟救了唐家,唐逸宁还为此娶了萦烟?”
“啊,那是姑娘你的意思啊!你和老夫人说,萦烟更适合唐大公子,希望刘府能做主,成全萦烟和唐大公子……”
我还是托不稳酒杯,但我抖着手,到底将那杯雄黄酒一饮而尽,浑不管那辣呛的味道沿着口腔和喉管一路燃烧,连胸口也腾起了熊熊的烈焰,渐要将我整个人焚得冒出火来。
“为什么?我为什么这样和老夫人说?”
“这个……”这问题显然让洪执事为难了,只能无限同情地望着我,“听说,老夫人并不愿意,还是姑娘跪着求的,说老夫人如果不答应,你就不能安心养胎……老夫人后来猜着你是因为献出了唐家的骨肉,对唐家心怀愧疚,所以觉得无颜面对唐大公子。因此老夫人一直觉得你太老实了,可怜见的,不许委屈你……”
我求着刘老夫人,让萦烟嫁入唐家,嫁给我自己的心上人……
我一定疯了,我一定脑袋秀逗了。
不对,那时的叶儿一定不是真正的叶儿。说不准,那时候她吃了迷魂药,17 从洪执事的府第出来时,我没有立刻雇轿回去。艾蒲的气息混了酒意,醺醺地荡在空气中,夜风吹在脸上,反而更加躁热了。
我追寻了那么久的结果,推翻了我所有能想到的假设,连同萦烟后世报复我的所有理由——如果连她的少夫人名份,也是因叶儿而来,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叶儿夺夫?叶儿又有什么理由,去陷害她来抢夺唐家少主母的地位?
谁家烛影摇窗,黯黄的光芒投在大道的杨柳上,又被柳条细细筛下,很浅很浅的微光,疏疏淡淡地洒落,被夜风吹得明灭晃眼,反让前方的路面看得更不清晰。
我越走越慢,关于叶儿,关于萦烟,关于曾经经历过的后世以及即将面对的前世灾难,如抖落一地的乱麻,在自以为抽到一点头绪时,偏又发现原来头绪不过是被无意剪开的断线。
想续上,居然无从续起;想弥补,也不知从何弥补。
是否该发生的还会继续发生?
如同萦烟嫁入唐门,如同唐逸宁送我美人镯,如同阴差阳错差点诬陷了萦烟的有毒胭脂……
下面便是火难么?
我会在火难之中被烧成焦炭,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活过来,带着不可解的怨毒悲愤,将受尽屈辱的萦烟活活打死?
无可置疑,我畏惧那样的未来。连从前的一切我都看不清,又该怎么避免阴差阳错中步步行向那个既定的未来?
唐府,起火了?[VIP]
其实我也很孤单。
虽然唐逸宁的确是我的阿宁,前世今生都是,甚至罕见地拥有了一部分颜翌宁的记忆。
可惜相隔五百年,他并不能完全消化属于颜翌宁的那部分记忆,就如同不断升级的软件一样,高级别的可以向下兼容之前低级别的,低级别的却不能往上兼容高级别的,以至在他眼里,汽车不过是会活动的盒子。芒
我忽然有着想逃开的冲动。
我一直不清楚火难发生的具体时间,但根据当时的气侯看来,应该快了,如果不是我的来到,改变了部分历史进程,或者那个火难应该已经发生了。
可如果我不回去呢?
如果我就此消失一段时间,躲到夏天过去再回去,那时,唐逸宁该找我找疯了吧?
萦烟也不会因我而备觉委屈吧?
而如果真的另有他人想害我,那么久不出现,大约也可以断了念头了吧?
我犹豫着站定脚步时,身后有辚辚的车声传来,然后在我身后放慢了速度。
“姑娘,要送你一段么?”有人问我。格
我正要犹豫着答应时,忽觉出有点不对。
这人的声音,听起来好生耳熟!
蓦地抬头,看到星子微薄光芒下那张漂亮熟悉的脸庞,我已一身冷汗,撒腿便跑。
竟是艾德,那个差点将我扔在废弃酒窖里活活饿死的艾德!
留心那么久不曾找到他,不管他是谁指使的,我都猜着他应该已经远离唐府,甚至离开了京城。
谁知,他依然阴魂不散地缠在我身边,如同一场摆脱不了的噩梦!
忽然便想起,也许因我后世记忆的到来,那场关于我的火灾会换个方式来临呢?
比如,这个长着天使面孔恶魔心肠的人,完全可以将我一刀杀了,然后扔到什么地方一把火烧了,也算是一场火灾?
正打着寒噤,打算边逃边呼救时,身后脚步声响,肩膀被一只手迅速搭住,另一只手也从另一个方向抄来,利落地按住我的唇,然后老鹰捉小鸡般将我提了起来,半扣了我的腰,将我拽向那辆马车。
我拼命挣扎着,呜呜有声,那声音却迅速散在风里。
旁边的高墙之内,有年轻女子荡着秋千发出的格格娇笑,愈将我的声音压得低不可闻。
这个艾德显然武艺高强,不过那么随手一束,我的双手已给扣得动弹不得,五指乱抓时,只握到了我腰际的衣襟和绦带。
颤抖的食指一勾,有冰凉圆润的触觉荡到手心,摸索到系着的结,轻轻一拉,冰凉圆润迅速自掌心脱落,轻微地“丁当”一声。
那不祥的美人玉镯掉在地上,微冷的色调在尘埃中幽幽闪着,镯中依然有美人衣袂翩飘,在编织的合欢花七彩流苏的映衬下,那垂眸注视着我的姿态,更是含忧萦愁。
美人镯,美人镯,若你有灵性,便让唐家尽快发现你,找到我吧!
玉镯落地的声音虽不大,可很清脆,我正担心那个艾德会不会听到时,我听到他发出了惊异的一声:“咦?”
可他并不是发现了玉镯,而是被另一个方向的什么动静给吸引住了,甚至停下了步伐,向那个方向注目了片刻,才抱住我,跃身上了马车。
被勾着腰身拖上车的那一瞬,我看到了那个方向的火光。
火苗带起大团青烟蒸腾而起时,熟悉的一角飞檐若隐若现,让我蓦然惊觉,那个方向,正是唐府的方向。
唐府,起火了?
我的叶皎阁,起火了?
火难发生了,在我根本不在唐府的时候!
捉我的人是谁?放火的人是谁?想烧死的人是谁?那在烈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又是谁?
一切在意料之中,一切又在意料之外,无可掌握的恐惧感刹那把我的心脏攥到疼痛,呜呜地狠命挣着,拿自己的头去撞这个该死的刽子手,不知被萦烟还是别的什么混蛋指使来的刽子手。
“喂,你真太不听话了!”这人居然还敢这般说,快要把我气得晕过去。
下一刻,我真的晕了过去。
又是那种如檀如桂的迷香。
同一种手法,他运用了两次,有着同样的良好效果,对我却是同样的又气又恨,无可奈何。
前世后世,我在匆促间被迫来去,依然摆脱不了那紧扼住脖子的命运之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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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梦里,火焰依然在吞吐,跳跃吞噬的,竟是活生生的一颗心,炙烤的痛楚中,是谁在呻吟着嘶声惨叫?
“姐姐,姐姐,叶儿姐姐……”
谁在唤我,是谁在唤我?
烈火中,似乎有人在舞蹈,周身飘动的烈焰艳丽得让人绝望,努力伸出的双臂,挥舞着蓬勃燃烧的长袖,带起一串串令人悚然的火苗。
“姐姐,唐大哥……”
那人还在唤着,嘶哑地唤着,声嘶力竭地唤着,步履越发踉跄,努力伸出燃烧着的窗户的双手,已经辨别不出五指,只是一片浑沌的漆黑,忽然便让我在浑沌中明白,那不是舞蹈,那不是幻觉,那是在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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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们,能猜出被烧死的人是谁么?
艾德是谁的朋友?[VIP]
是谁?
那呛在火中的哑了的碎了的哭泣,到底是谁的声音?
“救人,救人……”
我在惨叫,我在流泪,我努力要冲过去,将那燃烧的躯体紧紧拥抱,仿若她便是我,她的惨烈便是我的惨烈,她的痛楚便是我的痛楚,她若有我的拥抱,将会格外安慰。芒
可到底是谁拉住了我?
我只能在原地苦苦挣扎,眼看着惊慌的人影攒动,把大节下的兴奋一扫而空。
迅速奔递过去的盆盆罐罐盛满了水,在整栋木质房屋的疯狂燃烧中,迅速化作了蒸腾的水气,袅然模糊着人们的眼睛。
那娇小的人影依然在烈火中旋转着,挣扎着,嘶叫着,唤着姐姐,唤着唐大哥,换着阿成。
那玲珑身躯此时承受的,会是怎样的绝望,怎样的悲惨,怎样的痛不可耐?
我失声痛哭。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愿意和你一起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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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我终于能凄厉地叫出声来,扑向那炽热狞笑着的火焰,护向前靠近那烧黑的娇小人影时,手足却还是怎么也舒展不开来。被紧紧勒住的胀痛,终于逼得我睁开了眼。
我正给捆得结结实实,扔在一处木榻上,对着一张漂亮却恍惚的面孔,我宁可这辈子永远也见不到的面孔。
下意识地将手和脚向后缩了缩,背脊上依旧是梦中惊痛之时渗出的粘腻汗水,连胸腔里的心跳都已颓丧欲死般的微弱。
艾德正坐在木榻的另一端,依旧玄色的交领长袍,领口和袖边滚了银白竹纹的镶边,背着乌黑鲨鱼皮剑鞘的长剑,颇有点明清时江湖游侠的气势,可惜托额瞑想时的模样,尚有几分稚气未脱,冲淡了本该属于剑客的那种沉凝。
忽见我了动静,他立刻转过脸来,已是极可恶的漂亮笑容:“醒了么?我的娘子?”
娘子?
我给半梦半醒间那场可怕的火难惊悸得浑身无力,再听他这么一叫,差点没吐出来,冷冷地横了他一眼,弯一弯嘴角,很刻薄地回答他:“是不是你的娘子给人抢了去,所以见着个女人就叫娘子?如果你得了失心疯,不妨向你前娘子要些卖身银两,还可以去请个大夫,买两副疯药。”
这人总和萦烟脱不了干系,便是萦烟没指使他,他也是萦烟的支持者,抑或根本就是萦烟的爱慕者,暗地里要对付了我来保证萦烟的地位。我话语中嘲笑他得不到心上人,他自然不会听不出。
艾德也不生气,嘿然一笑:“这时候还嘴犟!不怕我把你丢在这里活活饿死么?”
我神智略恢复了一点,已经打量了周围的环境,但见桌椅都很是普通,房间还算畅亮,透过破败的窗纸,可以见到院中的桃子已有小儿拳大,又隐隐有一带青砖的围墙爬满了藤蔓,看来多半是给关在了一处比较偏僻的民居了。
努力提醒着自己要冷静,我懒洋洋地冲他一笑:“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害死我,何不一刀把我杀了,扔到乱葬岗去?是不是学了几年武艺,还没来得及出师,不敢杀人,才想出让人活活饿死的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