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叶儿姐姐想大公子了吧?是不是做梦梦着他了?”侍女在嘲笑,手指虚虚地做着刮鼻子的动作。
于是,我也笑了。
一定,只是想他了,太想他了,才会有那般缠绵噬骨的春梦一场。
可身体还是软软的,忽冷忽热,依然有前晚那男子蹂躏般的欢爱所残留的酸痛虚乏。
“是梦着了……可这梦,太古怪了……昨晚,有谁过来探望过我么?”
“哦,有啊,二公子来探过,陪了姑娘好久呢……”
不,不对,一定又是哪里错了,怎么可能是唐逸成……
脑壳快要炸裂般的涨大,又似被钢钉深深扎入般的疼痛,让我终于在哭泣中睁开眼来。
纱帐,丝幔,摇曳的光影,雾气般的微暝,甚至雕了金合欢的螺甸床,幽幽闪亮的银质麒麟帐钩……
历历在目的真实,让我依然恍如梦中。
这是谁的屋子?[VIP]
上次用了毒胭脂后发着高烧时的那场梦,分明也是同样的场景。
刚才的梦,竟像是原来那个梦天衣无缝的延续。
两次梦到的相同场景,会在现实中出现?芒
我伸出手指,在昏暗微暝的光线中,拈着了薄纱的帐幔,轻而软,温柔地往下坠着,分明是实实在在的质地。
竟不是梦!
“阿宁!阿宁!”
我叫了起来,心口依然被人攥着般惊惧着。
这不是我的卧房,但我知道这一定在唐府。
可我叫来的,会不会不是阿宁,而是艾德,或者……其他什么人?
丝幔被撩开一角,有侍女探头18 一瞧,飞一般跑出去禀告:“大公子,大公子,叶儿姑娘醒啦,叶儿姑娘醒啦……”
匆促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迅速燃起的仙鹤捧桃四枝烛火,映出了身着湖色纱袍奔来的修长人影。
“叶儿……”
一听到他的声音,我无力地闭上眼睛,松了口气般软下了脊柱,背上的汗水顷刻将身下的凉簟润湿,手心更是一层层的汗意,擦也擦不干。格
“叶儿!”
唐逸宁已走到跟前,握了我的手,拿了自己的衣袖擦我额上的汗水,急急地劝慰,“又做噩梦了么?没事了,没事了!”
勉强睁开眼,已见他的脸色也是憔悴苍白,眼窝仿若在一夜之间便陷落下去,泛着微微的青。
“这是在哪里?”我顾不得劝慰他,匆匆地问。
我的屋子应该给烧了,这是谁的屋子?
竟一再在我梦中出现!
“这是我的房间,在……现在的芙蕖院内。”
唐逸宁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解释,“以前你一直住在这里,方便照应我起居。我成亲后,新房设在另一处,但这个房间……从没动过。”
灯光浅淡,半透明的幔子如水纹晃动,但还能看到,对面的墙边,分明另有一张稍小的床,应该就是当年给之前的叶儿睡的了。
只是后来,在少男少女的干/柴/烈/火间,那张床该是形同虚设了。
睡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能又睡回到这里,这个已经成了萦烟地盘的芙蕖院。
我粗重地喘出两口气,双手紧紧拽了他的手,问道:“府里的火灾……伤着了谁?”
唐逸宁的手僵了一僵,显然不是很明白我怎会知道火灾之事,只柔声回答:“就十六儿给烧伤了后背和腿部,正叫大夫好好诊治呢,昨天便醒过来了,不会有事的。”
我的手指将唐逸宁抠得更紧,半点不肯放松:“那么,给烧死的人又是谁呢?”
隔着轻帷,唐逸宁笑容也虚渺苍白:“呵……叶儿,你听谁乱说呢?我们开始不见了你,只以为你在屋中没出来,因此下人中有了些流言传出。第二日十六儿醒了,说你早先就离去了,后来巡城卫兵那里又交来了唐家闻名京师的美人镯,我们顺藤摸瓜寻过去,一路打听那辆劫走你的马车动向,总算追上了……”
真的只是误以为我给烧死么?真的只是我多疑么?
我半信半疑,刚要继续追问时,唐逸宁扭头往一侧看了看,宽慰地微微一笑:“那个歹徒身手很高,差点让他又将你劫走,亏得二弟聪明,预先在后院附近埋伏着,虽然没抓着歹徒,好歹把你抢了出来。”
一侧的丝幔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影,影影绰绰立着,修长的身段,在重重幔影的遮掩下,看来与唐逸宁极为相似。
如果灯色再昏黄些,如果病得再昏沉些,我会不会对着他喊一声,“阿宁”?
身体又在止不住地颤抖,我只能努力地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叶儿谢谢二公子!谢谢二公子第二次从艾德手中将我救出。”
唐逸宁微一诧异:“你……你是说,这一次绑架你的人,还是那个艾德么?”
唐逸宁……竟不知道!
唐逸成慢慢走近,俊美的轮廓在灯光下渐渐清晰,依旧带了温柔的拘谨,斯斯文文地看着我。
“我不认得那个人,他就是上次把你劫在酒窖中的人么?”
他的眼眸纯净宁和,清得可以倒映出我强撑着微笑的苍白容颜,让我禁不住地怀疑,那个叫着艾德名字将他大声喝止的男子,当真是唐逸成么?
或者是他,或者不是他,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既然能两度将我从危险中带出,应该不会伤我,不会杀我。
他是唐逸成,唐逸宁的亲弟弟,与这世的叶儿从小一起长大,甚至吃着同一个人奶水长大的唐逸成。
我慢慢放开紧涩地绞着唐逸宁手指的双手,倚着靠枕,虚弱地笑:“是……就是他。”
“这个人……我不会饶他!”
唐逸宁却不肯放开我的手,轻轻地握着,指甲已陷到他自己的手背,刚被我抠得青紫的痕迹上,又多了半圆形的几道伤痕。
而他的眼底,是什么?
对我受苦的怜惜?
恋人被辱的痛苦?
还有……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的恨意?
暗箭从哪里射来?[VIP]
我忽然明白过来,婉转说道:“也亏得你们来得及时,如果再晚来片刻,那个艾德醉醺醺像得了失心疯,我必定难逃过这一劫。”
他们见到我时,我一定尽去衣衫裹在了艾德的衣衫中,一副被人摧残过的模样了。芒
可与想欺凌我相比,艾德似乎更想一把拧断我的脖子。
我一直深信那是因为萦烟,可到底又该怎么解释,唐逸成也会认识他?
或者,我不该寻根究底。
我不该让无聊的梦境和深重的猜疑,破坏了那从青梅竹马开始慢慢积累而成的浓厚感情。
即便叶儿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我还是记得,叶儿待他,那种视同至亲骨肉般的亲密情感。
努力理着混乱思绪时,柔软的纱衣已温柔拥上。
唐逸宁不曾流露出明显的喜怒哀乐来,只是伏在我耳边,低低地自责:“说到底……还是我没能护你。”
唐逸成明显是松了口气,仿若艾德没强占我,让他放下了一门心事。
他抱着肩,低下头,回避着唐逸宁和我略嫌亲密的动作,倚在案边静默了片刻,忽问道:“叶儿,前晚你为什么一个人悄悄出门?”格
唐家,这个看来平静却不知从哪里不时射来暗箭的唐家……
作为叶儿曾经付出那么多,难道就活该把对唐家的一切好处都深深地藏了埋了,还得接受来自唐府的暗算?
这一世的叶儿从小给这兄弟俩教傻了,我还不傻。
我淡淡笑了笑,从唐逸宁臂腕间坐直身体,缓缓道:“我去问洪执事当日我打落胎儿的原因。我失了记忆,从刘府出来时,曾拜托他打听过。”
唐逸宁恍惚地点头:“怪不得,他让你有空去坐坐,大约就是告诉你,已经帮你打听到了吧?”
唐逸成依旧远远地站着,揉了揉发红的鼻梁,迟疑着追问:“那么……你问到了什么?”
我坦然回答:“洪执事说,当时唐家举家入狱,我正好是刘老夫人一直寻找的八字纯阴女子,便以胎儿给刘老夫人入药为代价,换取唐家平安,以及……萦烟嫁入唐家。”
空气忽然凝窒,甚至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两个唐家的年轻公子,一站一坐,僵直着脊梁,连眼珠都不会转动了。
挂在帐前的丝幔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是和梦中一样的淡蓝色,滤入的光线很清,很亮,带了碧水的澄澈,却凝然不动,一汪如镜。
原来现在不是昏暝的傍晚,而是晨光初起。所有的昏暝都会随着曦光的扬展而步步退却。
天亮了。
我等待着夏日明亮的阳光撕扯开所有的晦暗,将每个人最真实的容颜清晰曝于蓝天之下。
许久,许久,唐逸宁抬起眼,曾经如斯清澈的眸子,深邃如井,倒映了不知几许的蒙昧幽暗。
“好,好得很……”
他的嗓音颤得厉害,像带了落叶翻滚的沙沙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当然肯为唐家这么做……可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让萦烟嫁给我?便是……你用我们的孩子换了一家平安,终究也是唐家的恩人,大家都只会感激你,没有任何人会怪你。为什么离我而去,来成全这一段你根本不乐意看到的姻缘?”
“你问我么?”
我轻描淡写,“我也想知道,我当时是不是疯了……”
唐逸宁无语。
我苦笑,吸了吸鼻子,继续问道:“萦烟姐姐呢?”
“前晚她去过你的屋子,送你端午的节礼。她才离开,那幢阁楼就着火了。她脱不了嫌疑,因此现在还羁押在官府。”
他的声音很平板,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或者,是因为太过失望,不肯再多向她施舍一分的爱或恨?
“赶快把她救出来吧!既然我没事,既然没有人因此丧生,快把她救出来!那个大牢……那个大牢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遽然说着,眼前晃动的,只是后世幻像中所见到的那幕大牢惨景,下意识地只想去扭转,扭转那依然一步步滑向既定深渊的可怕局面。
“可那场火……她……的确想害你。”
唐逸宁握住我发冷的指尖,皱眉,“如果唐家冤枉了她,自然会补偿她;但她心怀恶念,受些惩罚,也是应该的。”
“她自己亲口承认了,是她放的火么?”
“没有。但这重要么?本来在回廊外守你的那么多双眼睛,证实了在那一段时间,就她一个人进入了你的卧房。”
唐逸宁话语淡漠而凉薄,甚至带了些微的寒心。
他不肯保她,不肯相信她。
何况,如果唐家不是因为她而获释,她拥有的名份和地位,连同给他带来的羁绊和困扰,他大约都想一刀切断了吧?
可我绝对不能容忍那幕悲剧再度在我跟前上演,连同我自己后世的悲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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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实。我悄悄从后窗离开,那么多眼睛有哪只见到了?萦烟既然曾进入我的屋子,很可能连我不在房中都知道,又怎会挑在那时候放火,而且还在那么多眼睛的注视下,让自己在事后连半点辩驳的余地都没有?”芒
我急匆匆地说着,背上额上,又是层出不穷的汗水,却半点不敢放松,挣扎着继续道,“何况,当日的我,为什么会成全你和萦烟?总不会因为讨厌萦烟而成全吧?假如萦烟也曾帮过唐家,或者帮过我,等我记起来时,萦烟却因此有了好歹,叫我情何以堪!”
我强撑着一口气说着,头脑越发晕眩,昏黑之中,再也支撑不住,伏倒在凉簟上,大口大口地无力喘气,连坐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料想脸色必定也苍白得可怕。
唐逸宁急急扶住我,高声唤道:“来人,来人,快去找大夫!快端参汤来……”
我心心念念都是经历悲惨之后,后世萦烟那锲而不舍的疯狂报复,喃喃地只是说道:“去救萦烟,去救萦烟……即便是为我们自己,也一定要去……救萦烟……”
“我知道了,我待会儿就去……”
格
唐逸宁连连应着,安抚地轻拍我,焦灼地给我擦汗。
“现在就去!”
我坚持。
“我去看看吧!”
一直站在稍远处的唐逸成忽然说道,“这几天家中不宁,父亲身体又不好,再经不起这样的惊吓,大哥就多在家中照应,我到牢中去探望一下大嫂,让人好好看顾着,等这事了结,再将她弄出来。”
他说着,略一低头,缓缓踱了出去。
隔了淡淡的帷幔,他的身形挺拔修长,不知为何,却在挥袖行走时,显出一抹日薄西山般的苍凉萧索来。
我虽是满怀疑窦,到底略略放下了心,遂强撑着吃了些羹汤,将面庞倚在唐逸宁掌边,继续昏沉卧着。
唐逸宁的手很温暖,很宽厚,与面庞紧紧挨着时,那股似从骨髓中透出的惊悸和畏惧,终于慢慢地给压了下去。
阿宁,终究还有阿宁护在身边,可以让我抛开所有的困惑惊恐,安然地沉睡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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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安睡了多久,唐逸宁的手微微一动,小心抽出时,我模糊听到了有侍女在低声回禀:“大公子,崔府又派人来了。”
“嗯,你们小心看护着叶儿姑娘,别提那些让她忧烦伤心的事,知道么?”
“奴婢明白!一定依大夫的话,让叶儿姑娘好生静养着。”
脚步声离去,连身畔也安静下来时,我坐起了身。虽是头晕,手足间总算恢复了点力气,再不会像原来那般,软得如同才揉好的面条了。
侍女来阻止时,我已微笑道:“我没什么事,只是受了惊吓,睡得太久反而更困,陪我出去走走吧!”
侍女只得应了,我又要了燕窝莲子粥来,不顾被艾德掐过的喉嗓尚在肿痛着,硬是喝了大半碗,果然精神好了不少,遂披衣出去走动。
见两名侍女惴惴不安地跟在我身后,我也不去瞧远远便见得一片焦黑的旧日屋子,扬眉笑道:“听说十六儿给烧伤了?在哪里休养着?带我瞧瞧去!”
侍女犹豫时,我疑惑道:“难道阿宁骗我?十六儿给伤得很重,还没醒过来?还是……”
侍女只怕我往坏里想,忙笑道:“十六儿的伤不重,没事,没事。奴婢这就带姑娘去瞧。”
十六儿果然没事。
我见到她时,她已正在一间偏房里照着镜子,一脸的苦相。
原来她的下颔到下方的脖颈处,敷了满满的褐色草药,这个时代又没什么整容祛疤之类的妙法,只怕难免要留下些记号了。
“姑娘,姑娘,你总算好好回来了,可担心死我了!”
转头看到我时,十六儿已笑了起来,却又给伤处牵得龇牙咧嘴,一边摸着伤处,一边一瘸一瘸地跑过来,扶了我道:“昨晚我听说姑娘给救回来了,我就要去瞧姑娘,可他们都拦着,说怕姑娘见了我模样难过。”
我点头笑道:“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们两个都伤着,正好一起养着,说说笑笑的,恢复得也快。”
转头让两名跟着我的侍女各自回去:“我和十六儿做伴说话,你们各忙各的去吧。如果大公子回房,再叫人来接我。”
将她们支开,我转头打量十六儿,果然只是后背和腿部烧得严重些,因夏天不宜包扎,药汁和渗出的体液已弄污了身上的家常旧衣,很是狼狈。
十六儿见我眼底有怜惜之色,满不在乎地嘻嘻一笑,拉我倚在榻边坐了,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说道:“唉,也没什么,我脸上基本没伤着,眼睛也好好的,大夫说如果休养得好,手脚也不会落下病根,比起……比起……嘿嘿,总算是拣着了一条命。”
抓着十六儿眼底流过又迅速掩住的悲伤,我心头猛地又是一抽搐,只不经意般轻轻捻着茶盏边沿,低声道:“她……当时便没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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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儿仿佛松了口气,紧绷住的笑脸立刻垮了下来,拿了丝帕擤鼻子,眼圈一片通红。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十六儿抽泣着咒骂,“萦烟那个毒妇人,一定以为床上睡的是你!也怪我,那天不知怎么就那样困,把萦烟领你房中去就回自己房中睡了,害得四小姐……四小姐……”芒
仿佛有人将手伸进我的胸腔,握住我的心脏,在我眼前生生地捏得血肉迸裂,鲜血淋漓。
我疼到抽气,想要哭,竟连哭声也发不出,五指在茶盏边上捻着,抓着,渐渐指甲没入才泡好的茶水中,竟然觉不出痛。
艳丽烈焰里的绝望舞蹈,通红火光中努力伸出的焦黑双手,骨肉连心的疼痛,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声姐姐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