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喝到第三杯的时候,莫白晔终于抬起头,眉一耸,嘴角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在王府住了几日,你心性倒是见沉稳了不少。”
“多谢了呢,哥,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刚才北堂轩澈支开我,应该不会是跟你聊那些无关大局的事。说吧,你们要怎么卖了我?”
“……看你说话这么粗俗,哪里像个女孩子家。”他感慨道。不理会他,低头喝了口茶,璨笑一句:“哥,你很狡猾诶。”
“此话怎讲?”他挑了挑眉,不置一否,等着我的下文。
“哥,你是不是嫌现在的北辰不够乱,还故意放任北堂睿把我虏了去,让我到万佛寺见着了北堂轩澈,把他添进来掺和一脚。北辰帝现在旧病复发,你是不是要他再看看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们为争个皇位,搞得头破血流气晕过去?”我玩笑般说道,莫白晔眼神闪动不明,笑颜里渐渐失去了温度,蒙上了一层寒霜。
“也许我年幼,没能深刻经历过从衣食无忧到家破人亡的惨剧。哥,你说过莫家曾经遭逢巨变,被人诬陷,导致我流落他乡异国。那你又是怎么过来的?”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关于他的事,把自己隐藏的很深。他才不过二十多岁,却有着如此深沉的心机,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我不认为这是天生或者是遗传的。他受的苦难恐怕难以想象。
果然他眼身变得异常冰冷,身上散发着刺骨的寒气。他眼神一凛,我身后的人就悄然退下。
“无论如何,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若是真的要我选择,我必然会站在你这一边——”无比认真坚定地看着他。就心而论,无论是北堂睿,还是北堂轩浩,或者是北堂轩澈都不可靠,比起他们我更宁愿相信莫白晔,虽然他也许在我身上盘算着什么,不过血浓于水,只能押他。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眼神软去了一些,整了整坐姿。
“欣怡的。”
莫白晔淡笑一声:“怎么,他们没告诉你。”
“说了,也见识到了一些,”我俏皮地一笑,吐了吐舌头,“但是我不信!”越是摆在眼前的事有时候反而没有听来的可信。
莫白晔睁了睁眼,眼睛笑得深不见底。他拿过我手中的茶杯闻了闻,阖上眼帘:“看来你也倒是不笨。”
他优雅地品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你认为欣怡郡主钟情的人应该是谁?”
“莫言。”我想都没想就说出口了。莫白晔喝茶的动作顿了顿,“为何?”
“合理。如果欣怡喜欢的是北堂轩浩或者轩澈,那她大可以要求王上赐婚,不嫁给北堂轩齐,而若自己女儿真的嫁的幸福,瑞福王妃又怎么会对她的死心怀愧疚。”
“那又何以见得是莫言?”莫白晔不以为然道。
“哥,如果你对莫言不熟悉的话,我就不会肯定。”我得逞地一笑,“但是你堂堂左相居然会认识三殿下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随从,那不是很蹊跷?欣怡死后,北堂睿不是跟北堂轩澈的关系大不如前了?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搞鬼。”王影的能耐,我太了解了。
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看来我的确小瞧你了。”
“不过欣怡郡主和莫言的发展,是我始料未及的。”他止住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若不是那欣怡郡主的相貌,恐怕和莫言结为连理也倒不是难事。不过,她放着这么多皇子不要,倒要他,还真是让人意外。”
“ 或许,她认为只有莫言对她的情是真的。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北堂轩澈他们予欣怡的感情恐怕是利益为先。”凭着直觉,我作下了定论。
“看来我这妹妹倒是愈见本事了。”他收敛了笑容,淡漠地说道,“说吧,你说这么多想做何事?”
“我想提个建议。”什么也逃不过这只狐狸的眼睛,我那点小伎俩貌似不够看。
“噢?”
“北堂轩齐这个人我觉着他生性多疑,阴险狡诈。他若为帝王的话,恐怕以后会重蹈莫家的惨剧,何不……”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他的反应。
“原来我的妹妹是来当说客的。”他讳莫如深地笑道。
“非也。哥,凭现在的实力,太子有右相撑腰,一手遮天。而二皇子离宫一段时日,朝野上下恐怕他的人也早已被肃清不少,而北堂睿看来也还对他有憎恶之意。这样悬殊的对决没有丝毫的悬念,王上病危在即,时间唯恐不多,要是真的打起来,那也不够看,你不想打得精彩些么?还是你这左相,怕了那右相不成?”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阴险的一天。
“你这激将法对于我无用,不过既然妹妹你也有这个心,我这作兄长的自然也不好坏了你的兴致。”莫白晔脸上浮现几丝玩味的笑意,没说帮也没说不帮,“你对三皇子殿下似乎有好感,这么帮他劝我?”
“那你就错得离谱了,”拉下脸,从鼻子里冷哼出声,“我讨厌他们中任何一个人。”
“你变了。”他眸子染上了一层情绪,那是……忧虑。或许,这个哥哥也没想象中这么坏。
“……人总是会变的。”视线移向了别处。
“对了,最近大鱼大肉的,腻的我胃很不舒服,现在要去药房拿点去秽气的药吃吃,你不要再派人跟着我了,怪碍眼的。”丢下这句话,我大步出了书房,身后的人也倒是不以为意,并没有阻拦。
按照从前的记忆,绕到了药房,在里面翻箱倒柜,发现干巴巴的莲花倒是不少,只是不知道哪个才是什么千年雪莲。最后视角撇到一个用明黄锦缎裹住的红木锦盒,打开里面一看着实惊叹了一把:犹如上等血玉精雕细琢成的莲花,晶莹通透,红的美艳妖娆。应该是这个了,拿出东西收进了袖子里。
喜滋滋地回到房间,严严实实地关上门,却见床上空空如也,心不由得又跌落到谷底,他不在,他走了,感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去了一般,身体和心灵上的疲累超出了所能负荷的极限,我一个站不稳,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你找到东西了?”头顶上忽然传来天籁,我仰起头一看,星痕面色苍白地伏躺在房梁上,神情冷漠地望着我,光洁的额上浮现了丝丝细珠,看来他伤得不轻。
“你……你没走?”我有点不确定地问。
“有人进来过。”他垂下眼,闷哼了一声,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掉了下来。我连忙跑过去想接住他,谁知脚绊了下直接和大地作亲吻状态,最后倒成了他的垫背。哎哟,偶的腰阿——
“教主殿下,”僵硬地转过头,对上他略微错愕的眼,无力地冲他笑笑,“拜托您以后不要再一惊一乍地折腾我了。还有,您好减肥去了——”看不出他块头不大,身体居然这么重。
“噢,对了。你看这个是不是你要的?”从袖子里拿出那朵雪莲,在他面前晃了晃。“对了,你受伤了,我还是扶你到床上吧。”看他虚弱的样子,估计他是没力气自己起来了,艰难地从他身下爬出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拖到床上。
“这个是口服么?”揉了揉被他压痛的腰。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地说:“将雪莲捣碎用茶水泡服。”
“噢。”我离开床身去泡水,忽然脑子里闪过了一个邪恶的念头。放下杯子,满脸笑意地盯着他,今他为鱼肉,我为刀俎,机会难得啊——
“你想……”待他觉察到了我的异样,我已经封住了他的穴道。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我已经被他眼中放的寒气射穿好几回了。
定了定心神,顶着最厚的脸皮,像一个登徒子一般挑起了他的下巴,戏谑道:“放心,美人如斯,本大爷又怎舍得伤你。”说完,连我自己也麻了一下。而星痕的眼中多了些冷厉,寒气更为深重。
轻轻摘下花瓣,放进嘴里嚼了嚼,在他慢慢放大的瞳孔中,贴上了他冰凉如水的唇瓣,撬开了他的贝齿,用舌头把嘴里的药推进他的咽喉。就这样用嘴喂完了他的药,我和他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在他阴霾的注视下,我想,我那刻铁定是疯了。老虎身上捻虎须——
☆、冥顽不灵
入春已久,但是第二天清晨,我朦朦胧胧醒来,觉着被窝不似以前暖烘烘的,有点冰凉,闭着眼睛拉紧了被子,往床内侧靠过去,头靠上了一堵软墙,闻到了一丝很清爽的味道,不由得凑了凑,把全身贴得更紧一些,然后额头磨蹭了一下。
好冷!一阵突如其来的冰寒之气把我悠悠冻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睛,对上的是一双暗如夜幕,冷如冰柱的墨色眸子。揉了揉眼睛,视线逐渐清晰,尹星痕那张冻死人不偿命的绝世容颜就这么放大在面前,大脑直接当机数秒——
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昨天的疯狂举动,亲完之后,我竟然还干脆脱鞋上床,抱着他和衣而睡,还……还不知死活地对他上下其手。天,让我死!
“赫……赫,早,早上好呵。”完全没有了昨日的气焰,我冲他干笑几声。
他默视我良久,清凉如水的语调中却夹了分莫名的情绪,不容抗拒地命令般口吻说道:“解穴。”不愧是一教之主啊,受了伤也让人这么有压迫感。
“……要解可以,”我咽了咽口水,“不过你得承诺不能报复我关于昨晚的事。”
他牢牢地盯着我,虽面无表情,可黑亮的星眸隐隐散发着一股怒气,犹如暴雨来临的预兆,我有一种深陷危机的感觉,连忙改口:“我,我解就是了。”
飞快地按了他身上几处穴道,然后下一秒马上跳到离他三米远以上的地方,一边观察他的反应,一边则提起脚尖向门口那边慢慢挪过去,要是一见不妙马上溜之大吉。
只见星痕他慢慢坐起身,淡淡扫我一眼,然后闭上双目盘腿而座,运功疗伤。看着他原本苍白的脸也渐渐有了些血色,气息也逐渐平缓,我的心也慢慢放下来,可是不想一时半会儿,他突然脸色微变,呕出一滩黑血出来。
“你——”我有点心疼地看着他,可是又不敢靠近。他神色漠然,唇边噙着一抹冷绝的笑,眼神晦暗无比,有些残嗜道:“巫果然不简单。”
呆呆地望着他,心疼之余,还多了些东西,是恐惧,是陌生。
“你说……巫?”记起那个手执羽扇的文雅先生,“他伤了你?”脑子打结了,他为什么要伤星痕,他不是星痕的属下,不是天诛的人么?
“你果真一无所知……”他把视线移到我身上,像是确定了什么,然后又冷笑,“也对,他连自己儿子宋墨溪都不肯透露一字半句,你又怎么能入他的眼?那老头倒是养了个听话的儿子。”
“你说什么?”总是这样冷言冷语,我除了伤心还有些恼火。
“他的意思是——”吱呀一声莫白晔推门而进,“宋凯清和宋墨溪其实都是别人的棋子,而摆布他们的人,就是你以前的爷爷宋义。不知道莫某说得对么?尹教主——”他高深莫测地往星痕斜去一眼。
“莫相也别来无恙。”平地响起一声雷,我则被炸得一头灰。他们认识——
“当日若不是莫相出手阔绰,赠与在下几箱黄金相助,在下又怎能搅得沈家庄那次武林大会成为武林笑柄?”星痕笑了,不同于往日的清冷,添了几丝魔魅的气息,带着这分邪气,宛如前世的他重现眼前。
“教主也没有辜负莫某的期望,着实让莫某和舍妹看了场好戏,只是后来教主乎过分了些……”莫白晔眼神凛冽了起来,“不仅纵容手下伤了舍妹,更是将她掳走。身上的伤还算是是小,可是若坏了舍妹的名节,不知道教主对此事做何交待?”他这番话很有兴师问罪的味道,嗯,这个哥哥,再加10分。
“在下做事从来没想向任何人交代,莫相自然也不例外。”星痕淡淡回道。“哦?”莫白晔闻言双眉轻挑,语气中带了些危险的气息。空气的流动有了些异常,压强慢慢升高,两个男人的眼神在默默无言中交锋较量。
“那个……爷爷他不是疯了么?”为了缓解气压,把话题重新引回来。
“他没疯。”说话的是莫白晔,他带了些鄙夷的口吻说道,“堂堂宋家的执掌者也会装疯来作为掩饰,其实暗中在修炼魔功。不知说得对么,尹教主。只是莫某好奇,以教主的聪明才智,为何会一直留巫于身边,养虎为患,搞到自己现在如此狼狈,还是……教主妇人之仁?”他幸灾乐祸地笑,而星痕的眼神有些异样,看不出端倪。
“此事乃天诛的教内事,不劳莫相担心。”星痕半阖星眸,态度冷淡。
“那还请阁下离开本府。”莫白晔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以后不要再来骚扰舍……”
“你出来!”立刻打断了莫白晔的话,硬是把他拉了出来,瞪着他,语气有点冲:“你干什么!人家身受重伤诶,你怎么好意思赶人家走?”
很意外的,莫白晔这次没有摆脸色给我看,脸上反而多了些忧虑之色。他如父兄般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是离他远一点吧,天下的男子何其之多,你又为何偏偏执著于他?”
“……你说什么呢?!”别过头,我有点心虚。
“对任何人,你从未如此上心过,那人伤你骗你,你却无任何抱怨之意,还到药房为他找药,要是依你的性子,就算不是有仇必报,也肯定避之若鹜。”莫白晔不愧是莫白晔,剖析得那么准确。我站一旁听着,如受教的小孩。
“你可以对任何人有心,宋墨溪可以,林君莫可以,北堂轩澈可以,或者是其他人都可以,单单唯独他不行,经历了这么多,表面越是却淡然如风,那内心隐藏的仇恨则越深。你和他一起,也则会被伤的遍体鳞伤。”莫白晔严肃的话语如同阵阵响雷,震捣我心神,我快把头低到底下去了,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无言许久,从袖里拿出一封信给我,然后摸了摸我的头,长叹而去。
望着他寂寥的背影,心头阵阵触动,也许是这副肉体和他血脉相连的关系,我不知怎么的有种淡淡的哀伤——
我其实知道的,只是没有说出口来。
十几年前,莫家遭人诬陷之后,北辰帝在抄完莫家的第二天则颁发王旨,废除宰相这一独掌的职位,将其分为左右之职,右相掌握王都内大部分禁军的调动,左相则负责拟定朝例条法及吏部的管理。而现任的右相范熹,就是当年带头参我生父的国舅,先皇后也就是太子生母的亲哥哥,而前任左相则是他同乡结拜的义弟。莫家在五年前平反昭雪,右相大人大义灭亲,亲自监斩左相上下三十多口,被北辰百姓所崇。
直至今日,范家更是如日中添。哥——你要怎么做?
捏了捏手中的信,瞥了一眼信封上熟悉娟秀的字体,也无所谓打不打开,我已经知道墨溪会在里面写什么了,大概又是道歉和珍重的话。宋墨溪,最后还是昏头被你骗了一次,说什么北辰华山,是你不想我留在西辰的借口吧,只是命运终究还是逃不过,你看,星痕不是在我屋里呆着那——
“看来你的确不简单,其实都知道了还偏偏要装傻。”星痕的目光没有移开过,手一页页翻着那本淡黄色的小札,看来他兴致不错。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东西果然不见了,摇摇头叹气,看来的确得多注意睡相了。
算了,被他知道又如何?调整下情绪,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递推他面前,眼观茶姿,嘻笑道:“怎么,大教主你有兴趣?”
“你如何得来的?”他合上书,语气淡漠却透着一股兴味。诶,无论怎么转世,他这点无聊的情趣倒是没有改变。
“好人有好报吧。”要不是那天火场救人生完病之后,想起还有湿漉漉的夜行衣塞床下好多天没有解决,钻床底下拿的时候,发现原来床板下面还夹着这本欣怡手写的日志,或许我也不会知道她出嫁之前,整件事情的真相。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知一入侯门深似海的道理,不敢表露自己真实的内心,把所有的回忆用纸笔,封存了在这个小札里,也许是缅怀自己的过去,又怕让别人看到,所以藏在了那里。
她明白她在北堂睿心里的位置,知道自己的哥哥绝对不会让外人轻易踏进自己的闺房。可惜她没算到我会出现,不经意地发现了她的秘密,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可不曾想到,他也参与其中了,不禁皱起眉头,心情很是沉重。侧过头,对上星痕探究的眼,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别有深意地问:“你打算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