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你一未出阁的姑娘家,画像怎能流落到外头去,”当下硬是把她的手掰开,抽走了纸夹到书扉里,“我再替你画个更好的。”
夏颜一口浊气堵到胸口,跺了跺脚撒气,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又开始磨墨熬胶。
这回作画可就不那么顺畅了,何漾画上两笔,却总要修修改改,加入自己的想法,夏颜急得直跳脚:“这儿应该画琵琶扣,不是草盘扣。腰身再瘦些,衣料是贴身的!”
“哪个良家子会这样穿,听我的才是!”何漾与她犟嘴,偏不如她意,直把她气得七窍生烟。
一个线稿就废了三四张纸,直到月上眉梢两人还在争论。夏颜这回是真动了怒,身为设计师最忌讳别人篡改创意,当下冷了脸,提脚就要走,被何漾一把抓住了手:“你先别恼,听我细说,你这衣裙美则美矣,可……寻常人家是不会上身的,届时惹恼了顾客岂不有损?”
这件衣裙的设计确实凹凸有致,极显线条,夏颜也是想着晚晴作为青楼女子,穿衣打扮更大胆些也无妨,可万一,真惹恼了人家呢?
想到这一层,*辣的怒火又渐渐散了,可到底还是烦他,依旧没给一副好脸色。
夏颜又端回凳子重新坐下,咬着手指思量起来,何漾就在一边百无聊赖地洗笔,把水波晃了一圈又一圈。
“这样罢,你再加个镂空罩衣,大致形状是这样的。”夏颜拿衣纹笔潦草画了个结构,涂上几点就算作是花纹了。
何漾看了,竟也能会意,重新执起笔一声不吭画了起来,这回倒是老老实实不再添减了,夏颜这才松了一口气。两人都还饿着肚子,夏颜见他画得入神,便不去打扰他,径自去厨房准备吃食了。
这几日她也是早出晚归,家里的米缸还剩一层底子了,便都倒了出来用水淘澄,切碎了青菜熬粥,又摸了两个咸鸭蛋切成小丁,一齐倒进了粥汤里熬。
早上还吃剩几个馒头,一并切成了片,裹着鸡蛋汁下油锅,不一会儿香味就飘散了出来。
何漾鼻尖翕动,肚里虽空着,心头却满足,任他俩再怎么吵闹,总不消一刻钟就能和好,倒真像两个稚童似的,想到此,又无声笑了。
夏颜在厨房里翻找一回,把短缺的食材都记下,明儿正好赶大集,菜市里的菜肉便宜,定要多屯一些口粮家来。
两人对坐吃饭,何漾说了些读书的趣事,夏颜闷闷应上两声。饭后何漾回屋继续作画,夏颜便进入空间做衣,直到打更才出来,见他屋里的灯还亮着,端了一碗热汤水送去便回房歇了,也不知他究竟熬到了多会子。
翌日清早何漾就把画稿赶出来了,双眼熬得通红,怕是一宿没睡,夏颜不禁又有些心软:“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多等几天也是成的。”
“你既这么看重这幅图样,想来是极重要的,早早替你画好,也好早些安心。”
夏颜接过一看,眼神顿时一亮,加了一件牙色纱衣立马就不一样了,去了低俗,更加高雅妩媚。一想到这件改良的设计是出自何漾之手,又要穿在晚晴身上,心里顿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了。
下半晌晚晴如期赴约,夏颜不经意细细打量起她的容貌来,五官算不上绝美,气质倒是出尘,苏敬文替她求的那件衣裳是极衬她的,眼角一颗小泪痣极有韵味,越看越觉得有种吸引人的特质,也不知她和何漾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
晚晴见夏颜眼神有些空了,嘴角微翘轻摇了她:“夏掌柜,现在就量尺寸吗?”
夏颜回过神来眨眨眼,把皮尺挂在脖颈上,忙清了清嗓子:“对,你随我来里间,褪了衣衫再量,那衣裙贴身,可得量准了。”
经过被何漾磋磨的那一通,夏颜更是下定了决心要把画练好。原本抱着三分玩乐的态度彻底改了,只拿出十分精神来练。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何漾把绘画技法都教给了她,剩下的端看她自己了。写意泼墨,花鸟虫草一概不碰,只钻研工笔人物,从何漾那儿搜罗来几幅名家画作,挂在墙上照着临摹。
腕子上坠着秤砣,执笔坐得板板正正,仅勾线就能练上半个时辰,再长些就不得了,每日里还有许多工要赶。
晚晴这件衣服右衽掩襟是仿照旗袍样式,于高腰处收身,对接了一块弹性双绉百褶裙,开合处用风纪扣相连,隐在布缝里,看上去就像是一体的。外头罩了一件雏菊蕾丝镂空纱,曼妙身材若隐若现,尤其是那盈盈一握小蛮腰,叫人见了就移不开眼。
“姑娘腰身虽细,可坐久了易皱,记着时刻收腹,身板也要挺直。”夏颜替她把曳地衣摆放平,察看可有不合之处。
晚晴掩唇一笑,对镜把领口的细褶抹平:“省得了,夏掌柜倒比我家妈妈还细致。”
说了这话又自觉失口,便不再多言了,去里间把衣裙换下。夏颜拿了一只同款布兜装裹好,这也是给顾客的一个福利,凡是高级定制的顾客,夏颜都会亲制一些配饰,或手包或腰带,搭尖儿相送。
结账时,夏颜低头写收据,晚晴在店里来回逛着,忽而在一排衣裳前立住,无意识摸着上头的衣料:“我跟夏掌柜原来早就相识,只没打过照面儿而已。”
夏颜正在心算账单,并未听进,只询问般扬声嗯了一句。
“我有一件莲叶裙,就是夏掌柜做的罢,我瞧见了这些衣衫里头的‘颜’字,这才知道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夏颜亲制的衣服,都在里头缝上了布头商标,考虑到名声的问题,只有晚晴的这一身没缝上,可她到底认出了这个,想来也清楚了夏颜同何家的关系。
写字的手一顿,夏颜诧异抬头,正想该怎么接话时,就见门口僵立着一身影,雷彩琴一只脚还未跨进门槛,扶着门框脸色铁青。
“原来是你,”雷彩琴冷笑了两声,剜了她二人一眼,扭头对丫鬟说道,“作死的小蹄子,这样的脏地界儿也敢带我来!”
一阵风似的打了个旋儿就走了,只留下她二人面面相觑。晚晴歉然一笑,低眉顺眼接过了布包,轻语了一句“告辞”。
雷彩琴的怒火让夏颜有一瞬间脑空,倒不是担心她会和自己作对,而是担心贵妇圈里会传出不利于铺子的风评,那自己多日的苦心经营就打了水漂。
一连几日,夏颜都在思考着对策,也想过是否要备礼拜访,可这件事于情于理自己都没什么错,不过是卖出了一件衣服而已,犯不着为她们的私人恩怨买单。
雷彩琴应当还没那么大影响,左不过是损失些订单而已,自己还不必做出那掉价的事情,想过一回就丢到脑后去了,梅记教坊的活招牌在那里,每日的流水也是见涨不见收的。
梅廉听了她的建议,还准备把教坊里也搭个台子,平日里就对平头百姓开放,每五日演一场,靠对外贩票获利。
“不光如此,小食、茶水甚至鲜花果子都可备起来,这些利虽薄,但赚头长,若嫌麻烦,就包给外头的商贩,也是一个进项。”梅廉兴头头地说着,夏颜一边练画一边笑听。
以往梅记教坊总是高高在上,寻常百姓难得一窥,如今也渐渐向外头野教坊靠拢了,这让梅廉在族内着实惹了一番非9 议,可看着账面上越来越好看的数字,他坚信这条道没走错。
虽营生方式变了,可歌舞品质却没落下,照样还得官家子青睐,广阳王府一月里就要点上两回,还有些民间的高门头老店,也三不五时请去热闹一番。梅廉两头赚钱,场次竟渐渐有些排不过来了。
这日秋高气爽,梅廉背着包袱前来告辞:“我得去江南采买几个小丫头,你可有要捎带的东西?”
夏颜把家里刚买的油泼鸡撕了一只鸡腿给他包了,又裹了两个饭团给他带在路上吃,歪着头想了一回才道:“旁的到还罢了,听说江南有种辑里丝极好,你若得空就替我寻些来,有那便宜的湖珠,也买上两把。”
送走梅廉不出几日,就有一件事儿砸了下来,欢颜成衣铺子的名声在坊间也算传扬开了。
第30章 花魁(一更)
近日来市坊间谈论的最多的,莫过于广阳王亲点了一名花魁——兰馨坊的晚晴姑娘。
据传是由五彩花车载着送进府的,至今还未送回。有人说是要纳进府里做妾,有人又说玉簪街的小院都买好了,就等着新外室住进去,夏颜听着这些人嚼舌根子,觉着都不靠谱。
妓子卑微,别说正经抬作姨娘,就连进王府做丫鬟都不够资格。只有寻常商户才会纳个青楼相好回去,像苏敬文这样的朱门公子都不能干下这种出格事儿,何况那广阳王上头还有个寡母镇着,断不可能让他做出这种荒唐行径来。
自打晚晴成了花魁,苏敬文日日喝得酩酊大醉,这日他又来何家烦扰,酒桌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喊着晚晴的名字,又叹着说“这回好了,再不会被打了。”
何漾大多时候都无言相陪,苏大少心里苦,闷下一杯他就帮忙续上,自己却并未喝多少,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劝道:“你这梦早该醒了,她不是甘于人下的性子,纵然爬不得多高,自保的手段总有。”
“那往后岂不是再也见不着她了?”苏敬文也听信了坊间的传闻,抱着头呜呜哭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整天为个女人哭哭啼啼的,夏颜实在看不过眼,夹了几样菜进碗里,端到院子里去吃了。
这个晚晴闹出这么大动静,夏颜心里是有些惴惴的,那件衣衫上没有欢颜的名号,只希望这位姑娘不要透露些什么才好。
可到底还是渐渐有了风声,花车相送那日可是有不少人瞧见了那身行头,寻常老百姓与官家命妇不同,花魁在他们眼里就是高不可攀的星辰,只有那跟风效仿的份儿。
可这跟夏颜预想的行径不同,被这事儿一闹,炒名气的路子就开始跑偏了。那些官家夫人会怎样看待欢颜?若是将欢颜同青楼挂上钩,那就几乎把高端市场的路子堵死了,再要翻身可就难了。
夏颜这几日也是强颜欢笑,眉间的郁色也愈发明显,何漾问过许多回,也没从她嘴里撬出一个字。心里头烦躁,她就是不想在他面前提起晚晴这个名字。
目前看来一切风平浪静,铺子里的生意也正常。继续想这些无解的难题也无益,夏颜逼着自己潜下心来练画,只有做出更典雅高贵的衣裳来,才是眼下迷局的唯一破解。
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一辆高棚马车从王府角门驶出,载着新晋花魁回到了兰馨坊,继续挂牌接客,只是声名鹤立的晚晴姑娘,再也不是那等白衣能肖想的了。
“东家,有几件衫子都卖脱了货,有不少人来询问,明儿个可能补齐?”曹娘子把短缺的货号记在纸上,拿给夏颜看。
夏颜接过匆匆扫了一眼,眉头拧了起来:“这条石榴裙不是还有一件,怎也记在上头?”
曹娘子哎呦一声,一拍大腿讪笑起来:“准是不知道搁哪儿了,一会儿下去找找。”
夏颜丢开单子,正了正脸色多看她两眼,这个曹娘子机灵过了头,近来常偷懒耍滑,若不是看在她能写会算的份上,早就辞了:“你去罢,货我会尽快补齐,这几日不成了,你同客人耐心解释着。”
曹娘子乐呵呵应了,卖的货少了,自己正乐得轻松。
再过了三五日,到底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冬至前一日,两个自称是广阳王府的仆妇,来店里把夏颜请了过去,还来不及回家通传一声,人就被夹着走了。
广阳王妃是个二十来岁的妇人,身形微胖,脸盘圆润,看着倒是和善的,一张脸更是保养得宜,嫩白得犹如牛乳似的。
“你就是夏老板?”姜王妃坐在罗汉床上,拿铜箸子拨了拨手炉里的香炭,眉眼微微一抬,“怎么竟是个小姑娘?”
夏颜跪在织花毛毡子上,伏地的头轻轻抬起,声音里并不见慌乱:“回娘娘的话,民女就是夏颜。”
“你那生意可好?听说梅家教坊的舞衣都是你做的?”她把手炉搁置一边,挪了挪圆枕,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倒有些才气,有几件衣裳,我瞧见了都挪不开眼呢。”
夏颜低垂着眉眼,恭顺答道:“娘娘谬赞了,不过是些村衣俗物,入不得娘娘的眼。”
姜王妃勾了勾唇角,把手上的猫眼戒指转了转,对下头人说道:“不用这般拘礼,看座罢。”
小丫头端来了小圆凳,扶起夏颜落坐,又摆上了茶果。
“你那些衣裳还叫俗物,我们这些人穿的可不是破烂了?”说罢抿了抿鬓角笑了,“难为你能想得出这些巧思,可不把我们的花魁打扮得天仙似的。”
一提这话,夏颜心里骤然一紧,刚要起身解释,又被岔开了:“唉,这位花魁也是好才情,吟诗作对信手拈来,那句‘矜矜桔梗花,寂寞开无主’连我听了都怜惜起来。”
桔梗花正是晚晴身上料子的花色,没想到她还能拿这个做文章,电光火石间,夏颜立刻接道:“桔梗不过是田间野花,哪里能同明珠争辉。”
说罢从袖袋中掏出一只锦盒,在王妃面前徐徐打开,里头躺着一条水晶粉蝶攒珠手链,一对蝶翅中央各嵌着一颗珍珠,粉白相间,莹莹生辉。
这是梅廉之前送给她的谢礼,水晶剔透,珍珠莹润,也是夏颜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礼,虽在王妃看来并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可夏颜的本意也不过是借此表明态度。
果然姜王妃听了这话眉间一舒,朝底下人抬抬手:“你有心了。”
紧接着一个丫鬟来收走了珠链,另一个丫鬟把去了核的鲜枣放在夏颜的小碟子里,见及此她的心头总算松了一口气。
“明儿个就是冬至了,家宴的衣裳可熏好了?”王妃偏过头问身边的大丫鬟。
那丫鬟叠手立着,低下头规规矩矩道:“旁的都备好了,就是那件大红撒花袄子上的金线断了几根。”
姜王妃听了也不动怒,依旧懒洋洋地说:“怎这般不小心?哪个弄断了,可罚了?”
“已经在廊下跪着了,”大丫鬟把已经凉了的茶换过一盏,“要不穿那件豆绿银鼠皮袄?”
“太重了。”
“针线房刚送来一套黛蓝缂丝褂子……”
“我又不是老人家,穿那般老成作甚,”姜王妃打断了丫鬟的回话,叹了一口气望向夏颜,“夏老板,你说是不是?”
夏颜听了这一出,哪里还不知道话里的意思。姜王妃未必就少一件衣裳穿,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想难为一下她罢了。虽清楚王妃的用意,可这活儿却不能不接,不仅要接,还要接的漂亮,最好能把晚晴的那一件比下去。
不过只有一天时间,夏颜额角微微有了汗意,她起身朝王妃拜了下去:“民女愿为娘娘效劳。”
“我乏了,你先下去罢。”姜王妃掩唇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就让夏颜回去了。
夏颜立在廊下,等里面伺候汤水的丫鬟出来了,便笑着迎了上去:“姐姐好,给姐姐请安,娘娘派给我一件做衣裳的活计,可还不知娘娘的身量尺寸呢。”
那丫鬟没理会夏颜,脚下的步子不停,匆匆往前走着,行了几尺还见夏颜跟着,只作不耐烦道:“娘娘的尺寸怎会交给外人,你趁早死了心罢。”
夏颜立在原地,咬了咬嘴唇,自己到底是想浅了,这身衣裳怕是根本不会入王妃的箱笼。虽有些沮丧,却必须要打起万般精神来应对,她拍拍自己的脸,鼓了鼓气。
一回到家,她就把自己关在空间里,先定了一份详细的计划表,定要赶在明日午时前把衣裳赶制出来送到王府去。
身为王妃,什么样的锦缎华服没见过,像晚晴那样的妆扮,在她眼里反倒落了轻浮,从她寥寥几语中,也能听出一些轻视的意思来。夏颜这回要设计的衣衫,定要以端庄大气为主。
王妃身形微福,腰腹和臂膀的肉难遮,夏颜想起了隋朝服饰中小袖高腰的样式,再搭配着彩云肩,就能很巧妙地把这两处缺点遮蔽了。
有一块翡翠羽织锦缎是夏颜早就买来的,原想着是给自己做一件体面衣裳,出入大户人家也不会被人看低了去的,眼下只得把这件取来,回忆起王妃的身量,凭着自己的经验裁剪起来。
彩云肩只挑那颜色华贵的料子,在上头按着花纹串了玻璃彩珠,光是缝这一个就费了大半天功夫。
罩在外头的衣裳质薄,在冬日里穿着就显单薄了,可王妃本就圆润,再穿着厚厚的袄子,可不就更臃肿了。夏颜也是想到了这一层,翻出一块桃红剪绒料子,又做起内搭。这时节已经有织造厂能做剪绒,可到底手艺比不上这个细密,御寒效果也不如,拿螺纹针织料收了口,一套衣裳总算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