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辛洋趴在桌上,没听出是什么动物,疑惑地学道:“嗷呜?”
那声音带着一点疲倦的鼻音,不如平常干脆,多了一种诱人的懒。
程洲桓心口一软,顿了2秒才清清嗓子道:“刚才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一只奶狗,大冬天的看着可怜,没人管可能一晚上就会被冻死。我把它带回来……”
“奶狗!”何辛洋音量顿时提高了好几个分贝,程洲桓一听就扬了扬眉梢。
鱼儿火速咬钩,还咬得十分欢脱。
程洲桓心下叫好,却毫不外露,仍旧用温和而陈恳的语气道:“明天我想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看,应该没有什么毛病……不过后天我就回北京了,方便的话,你能不能暂时住过来,帮我照顾照顾它?”
何辛洋毫不犹豫道:“行!”
程洲桓笑了笑,“那谢谢了。明晚来我家吃饭吧,我后天一早的飞机,要不你明晚就住过来?”
其实程洲桓想说明天一起去宠物医院,但担心耽误他做题的时间,所以只说了晚上吃饭,而未提其他要求。
哪想何辛洋却主动请缨道:“程哥,刚才你说明天要去宠物医院?”
“嗯?”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宠物医院,几个医生都特别负责!”
程洲桓揉着奶汪的耳朵,虚眼浅笑。
果然,何辛洋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吧!”
程洲桓自是求之不得,挂断电话时伸出食指,轻轻一戳奶汪的肉爪子,算是击掌相庆。
次日一早,程洲桓将奶汪塞进铺着棉绒的小篮子里,开车去工人村接何辛洋。何辛洋穿着“赴宴专用”的白色羽绒服,迫不及待地钻进车里,连“程哥早”都说得十分敷衍,坐稳后立即将小篮子摆在腿上,欣喜地与奶汪大眼瞪大眼,片刻后感叹道:“日哦!好乖!”
程洲桓听得眼角一勾。
何辛洋很少在他面前说方言,更不会拿方言骂脏话,这会儿吐出不太雅观的“日”,倒显得充满了鲜活的精神气儿。
程洲桓一边开车一边默默学那句“日哦”,竟觉得这不文明的脏话也带了点儿可爱的意思。
可见宠爱是最了不起的滤镜。
何辛洋推荐的宠物医院离得不远,“院长”是位30多岁的男医生,算是他送快递时认识的客户。
见他来了,院长笑着接过奶汪,仔细查看后开了几针疫苗,处理完毕后道:“小何,运气不错啊。”
“嗯?”何辛洋抱起奶汪,“什么运气不错?”
院长说:“你捡的这只土狗呢,其实不是正宗的田园犬,是个窜儿。”
程洲桓挠挠奶汪的脖子,恁是没看出这家伙窜了谁。
何辛洋急着问:“窜儿?窜什么?”
“黑背呗。”院长指了指奶汪的耳朵,“等它长大一些之后,你们注意观察它的耳朵。”说着院长在自己头上竖起两根食指,又道:“正宗黑背的耳朵会像这样竖起来,它呢,可能会竖得比较艰难。如果竖不起来,或者竖一只趴一只,哈哈,那看着就好玩儿了。”
何辛洋只养过田园犬,平时见得最多的是日天日地的泰迪,咋一听“黑背”这名字,尚不知到底是什么犬种,只好回头小声问程洲桓:“黑背是啥?”
程洲桓展开双手,比了比大小,“就是德牧,大狼狗。”
何辛洋惊讶时眼睛会睁得圆溜溜的,这会儿连同成了“O”型的双唇,正好组成数学符号里的“∵”。
老板爽朗地笑,“大狼狗值钱呢,虽然是个窜儿,但好歹窜的黑背的种,我想捡都捡不到。”
从宠物医院出来后,两人又带着身价陡然上升的奶汪去宠物美容室。
等工作人员给奶汪清理顺毛时,何辛洋撑着下巴问:“程哥,你想好给它起什么名字了吗?”
程洲桓心里想着“羊羊”,嘴上却说:“要不你帮我想个名字吧。”
何辛洋思索半天,直到奶汪已经出落成一只香喷喷的小可爱,他才打了个响指,乐呵呵地说:“叫黑哥怎样?”
程洲桓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名儿起得也太没水平了,又听何辛洋说:“还差个姓,程哥你捡了它,它就跟你姓吧!”
程洲桓默念三遍程黑哥,无奈地捂住额头。
——洋洋叫我程哥,叫奶狗程黑哥,我……
程哥正愁着,何辛洋已经将煤炭一样的程黑哥抱进怀里,欢喜地逗弄起来。
程洲桓觊着他眼中的光彩,与嘴角好看的幅度,无奈地想,算了,程黑哥就程黑哥。
下午,他们买了不少奶汪用品,又买了晚上的食材,回家时已是傍晚。
何辛洋蹲在阳台上布置黑哥的地盘,黑哥紧紧跟着他,时不时咬一口他的拖鞋后跟。
程洲桓在厨房摆弄锅碗瓢盆,偶尔往阳台上一瞧,心下立即升腾起一股又痒又软的温暖。
晚饭简单,三菜一汤。饭后程洲桓装模作样地收拾前一晚就整理好的客房,还拿出备用钥匙放在何辛洋手里。
钥匙是凉的,何辛洋却觉得手心莫名被烫了一下。
已经很久没有人相信他,待他好了。
父亲去世后,不堪重负的母亲带走了家里最值钱的什物。老家的亲戚曾经将他堵在老宅里,逼他还清父亲治疗时欠下的款。他哪里拿得出,亲戚们就成天上家里来闹,拿走了老宅里所有能换钱的物品,险些抢走他的一纸房契。
他忍着眼泪,红着一双眼发誓一定会还钱,但亲戚们没有一人相信他。
而如今,程洲桓却将家宅的钥匙交给了他。
冰凉的金属,是具化的信任。
他握住钥匙,眼眶一热,蓦地后退一步,低着头小声说:“程哥,我回去收拾一下,拿些换洗衣服再过来。”
说完,他看也没看程洲桓,转身就走。
生怕走得慢了,泛红的眼眶会兜不住因为感激而涌出的眼泪。
门被轻轻合上时,程洲桓抿着双唇,心痛地摇了摇头。
黑哥蹲在门边可劲儿挠,嗷呜嗷呜地叫唤。程洲桓将它抓起来,丢进何辛洋摆弄好的狗房子里,自言自语道:“我的洋洋诶。”
一小时后,何辛洋才回来,头发湿漉漉的,脸颊微红,一看就是刚洗过澡,背上挂着一个磨出大量线头子的双肩包,手上还提着一个超市购物用的口袋。
他眼睛亮亮的,眸光清澈得如同水洗过的天空。
程洲桓接过双肩包,往上一提,肌肉都给绷了出来,哭笑不得地问:“洋洋,你这是塞了几十斤砖头防身?”
何辛洋拉开拉链,抽出一本物理习题道:“嘿,我的假期作业!”
程洲桓莞尔。
本以为何辛洋回去取的是衣物,人家却搬来一大堆语数外理化生,生活用品和换洗衣服自然也有,但与课本的当量比起来,实在是可以? 程洲桓想起自己念高中那会儿。
逢年过节,周末寒暑,学生们几乎都会将课桌里的书本塞进耽美文库,发誓要在家努力学习,然而返校之时,信誓旦旦的众人全萎了,绝大部分甚至连耽美文库都没有打开过。
何辛洋以前大约也是这种光说不做的孩子,但如今,程洲桓想,等到春节结束时,他也许真能将带来的习题吃个通透。
因为他已经没有能够撒娇、找借口搪塞的人了。
没有人会要求他什么,他付出的所有辛劳,都是为了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待。
何辛洋轻车熟路地把书本搬进书房,自己的衣物则放在客房门口的地板上。程洲桓走过去打开客房的灯,提起装衣物的口袋放桌上,拉开一扇柜门道:“进来自己收拾收拾?”
何辛洋这才步入客房。
程洲桓的家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最熟悉的是客厅书房厨房,卧室却只进过一次。
他家里虽穷,父亲却打小给他灌输过不少为人处世的礼节,“不能轻易进入别人的卧室”就是其中一条。
客房虽不是正经的卧室,但好歹也是晚上睡觉的地方,所以刚才他才犹豫了一阵子,将衣物放在门口。
程洲桓靠在柜子上看他从购物袋里拿出换洗衣服,有两条内裤,一双袜子,一套秋衣秋裤,没有居家棉服。
那秋衣秋裤是老旧的深蓝色棉布,洗得发白,还有零星的破洞,穿在身上定是保不了多少暖,至多有个“暖和”的心理作用。
程洲桓没说什么,又见何辛洋拿出洗漱用具,和牙刷牙膏放在一起的竟然还有漱口水和牙线。
这就有些奇怪了。
何辛洋活得糙,能坐在马路牙子上啃白面大饼,能穿着老土漏风的秋衣秋裤,还经常戴一双车间工人袖套,活脱脱一青年民工扮相。
可这民工却用着矫情白领常用的漱口水和牙线,着实有些不搭调。
将洗漱用品放去卫生间时,何辛洋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映在对面的镜子上。
程洲桓顿时懂了这少年心。
不堪的生活让何辛洋早早成熟起来,不计较旁人的目光,起早贪黑,一心想着攒钱与考大学。可他终究还是少年,终究希望自己能再帅一点,再好看一点。
就算灰头土脸站在人群中,也能够扯出一个亮眼的笑容。
他没有能力像同龄的男生一样穿时尚的名牌衣服、做流行的发型,更不可能买一堆护肤品打理自己,但漱口水、牙线、含美白配方的牙膏他是负担得起的。
也亏得他生来有一口整齐的白牙,日常稍注意清洁,少抽烟少喝咖啡浓茶,差不多就能让牙齿保持白净。
程洲桓抱臂想,也许每天晚上,洋洋都会对着镜子认真地刷牙,漱干净后欣赏片刻,自言自语地说“帅哥晚安”。
多可爱的小孩儿,真想将他揉进怀里疼。
何辛洋并未注意到程洲桓渐深的眼神,收拾妥当后去狗房子旁看了看,黑哥已经睡着了。他转身想问问春节这几天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程洲桓却拿出一套厚绒居家服,笑道:“在家就换这身儿吧,暖和。以前朋友送的,我没穿过。”
何辛洋接过衣服,抖开看了看,发现兜帽上有两个圆耳朵。
他揪起圆耳朵,“这是?”
程洲桓忍住笑,“老虎耳朵。”
这套居家服是严啸手贱送的,质量很好,裹在身上非常暖和,但程洲桓偏不领情,死活不肯穿上让严啸拍照发朋友圈。
这下倒好,给何辛洋穿正合适。
何辛洋道谢后跑进客房,出来时已经成了一只黄底黑纹的高个儿老虎。
他抓着袖子上的厚绒,开心地说:“程哥,真暖和!”
程洲桓拉上那有耳朵的帽子,拍拍他的头,笑道:“没骗你吧。”
时间已经不早,何辛洋自告奋勇帮程洲桓收拾行李。程大律师一个旅行箱只装了一半,何辛洋蹲在一旁问:“没其他东西要装进去了吗?”
程洲桓合上行李箱,心道:能把你装进去就好了。嘴上却转移话题道:“明天一早我就走了,没来得及屯粮,想吃什么……”
“没事没事!”何辛洋一晃头,两个老虎耳朵就跟着晃起来,“我自己煮面也成,出去吃也成,程哥你别担心。”
程洲桓点点头,又道:“空调别关。”
何辛洋一怔,差点脱口而出“那多浪费电啊”。
程洲桓抬起脚尖,点了点黑哥的狗房子,小声说:“这家伙太小,感冒了可能会死。”
何辛洋醍醐灌顶,立即打包票道:“行,黑哥在哪间屋,我就开哪间屋的空调。”
“嗯。”程洲桓想想又说,“你看书时让它在书房陪陪你吧,晚上就把它抱你卧室里,奶狗都粘人。”
何辛洋扬起眉梢,“没问题,保证照顾好它,程哥你放心!”
互道晚安后,程洲桓关上主卧的门,靠在阳台上给严啸打电话。
虽然同是大院里的公子哥儿,严啸却比程洲桓自由得多,成天天南海北地跑,美其名曰寻找创作灵感,连春节也不用回家走个过场。
程洲桓刚来山城那两年也没回过家,忙着打拼事业,忙着和初恋黏糊,也忙着和父母冷战。不过后来日子长了,家人见拗不过他,也慢慢接受了他的选择,不说支持,但也不再强硬地反对。几年后他与初恋分手,断断续续又找了几个伴侣,却一直没有安定下来,母亲终于急了,前一年春节还主动问他个人问题什么时候解决,如果有了合适的对象,能不能带回家让她看看。
时间是最称职的和事老,而再激烈的冲突也会折服于血浓于水的亲情。
程洲桓不用担心父母会不会接受何辛洋,只愁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何辛洋接受自己。
严啸那边闹得厉害,充斥着刺耳的音乐和男人女人的尖叫。程洲桓不跟他客套,问他春节在不在山城,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道:“洋洋住我家里来了。”
一声摔门声后,嘈杂突然被隔断,严啸那玩世不恭的声音传来:“哎呦,这是赶着分享未成年食用心得来了?说吧,爸爸听着。”
“正经点儿。”程洲桓笑了两声。心头藏着乐,神色就算想绷着,嘴角也着实压不下去。“我明天一早的飞机。”
“我不给你当司机啊,醉着呢,中午才醒得来。”
“没让你送我去机场,我打车去。”程洲桓食指点着窗框,虚眼看着夜色中灯火,“我初七才回来,万一洋洋有什么事儿,就劳烦你严老三给看看了。”
严老三“嘁”了一声,“程儿你托孤呢?”
“怎么说话的?”
“劳烦我看看……”严啸哼笑,“我看你丫就是想跟我得瑟。”
程洲桓无声地笑,也不否认,继续指使兄弟道:“洋洋来得急,我准备不足,快递现在也停了,买什么都不方便,你空了送些吃的过来吧,客串一回快递员。”
“你不怕我把他吃了?”
“怎么,昭凡美人没在身边?”
严啸顿了顿,转移话题道:“进展到哪儿了?”
程洲桓垂首,抬了抬眉,“有儿子了。”
手机里爆出一声响亮的“我`操”。
程洲桓早就拿开手机,等回音都没影儿了才道:“狗儿子,捡的。”
何辛洋端正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鼻子以下被埋在被子里,双手老实放在身侧,只有眼珠子正悄悄转动。
客房开着空调,床尾还有一个充好电的暖水袋,被窝里温暖舒适,枕头上有一股干净的味道,比小租屋里的“冰床”舒服百倍。他却睡不着,心脏跳得比平时快,脑子也正处于兴奋状态中——虽然闹不明白自己在兴奋个什么劲儿。
18岁的崽儿,平躺久了终于不老实起来。他细细地听了听屋外的动静,猜想程洲桓应该已经睡了,这才抱住软乎乎的被子,撒欢似的在床上滚来滚去。
被褥发出轻微的响声,自然吵不到主卧里的程洲桓,却足以吵醒狗房子里的黑哥。
睡觉前程洲桓将黑哥的窝挪去客房,叮嘱别关空调,又开了加湿器,将窗户拉开一条缝。
空调吹出暖暖的风,随着叶片的转动,轻柔地扫在何辛洋裸了大半的背上,痒痒的,格外舒服。
被扰了瞌睡的黑哥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两条腿一蹦,靠着黑背的优良基因,直接跳上了床。恰好何辛洋滚到这一侧,险些压到它的小爪子。
一人一汪对视片刻,何辛洋赶忙下床将黑哥放进狗房子,再回来乖乖地躺着。
没躺多久,又开始抱着被子打滚儿……
程洲桓后半夜还没睡着,出门倒开水时鬼迷心窍轻轻推开客房的门,本想瞄一眼就走,却见何辛洋双手搂着被子,光溜溜的腿也夹着被子,整个人挂在床沿上,睡得特没形象。
他忍俊不禁,一想何辛洋在这床上打滚儿的模样,心里立即泛起层层叠叠的痒。
房间里暖气充足,不用担心不盖被子会着凉,他看了一会儿就退去门外,轻轻掩上门,心突然安静下来,回房一躺,就睡到了闹钟打鸣。
宠着的人就睡在自己隔壁,虽然还无法彻底亲近,但似乎隔着门也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这种安稳的感觉,比最好的静神药还有效。
山城冬天天亮得晚,7点多窗外还是一片漆黑。程洲桓轻手轻脚打开门,想简单梳洗一番就去机场,但客房的门已经开了,厨房亮着灯。
何辛洋还是穿着那套有老虎耳朵的居家服,忙乎乎地从厨房出来,看着十分精神,“程哥起来了?我煮了两个鸡蛋,你带在路上吃吧。”
说完摊开手,手心上一左一右放着两枚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