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去花雨叶基本都是含嫣做的饭。这些粮食在做出来的时候,不是已经浪费了吗?”邱灵赋道。
......也对,含嫣做的饭却是还是有许多进步的余地的。料是忠于花雨叶的许碧川,也不禁在心中认同道。
许碧川一拍邱灵赋的脑袋:“看你这么有精神,倒一点也不像担心你娘的去向。”
邱灵赋转悠的眼睛定在了许碧川脸上:“你知道?”
“知道什么?”许碧川展开折扇,睨着他。这会儿心里充盈了一股底气了,这时候邱灵赋想要知道自己母亲的线索,还得求他,他虽然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但看不知天高地厚的邱灵赋受挫,心里还是相当愉快的。
邱灵赋却没有求,也没有低声下气,只是摇头晃脑悠哉道:“我娘当年也是花雨叶的人,你们要是不帮我,我就把花雨叶的笑话一件一件说给说书的先生们,还要把花雨叶的花全部做成鲜花饼,花雨叶的鸟全部烤了吃。”
许碧川轻咳一声,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和邱灵赋怄气,这人鬼灵精怪,说的东西再像玩笑也可能是真的,认真的就一定是玩笑。说到最后,还不是自己变成了一个说蠢话的傻子?
他只好无奈道:“穷尽花雨叶所能,仅能发现线索一二。”
邱灵赋笑了:“够了!笑话就不说给说书的伙计了,但是花还是要做成饼的,鸟也得烤了。”
许碧川看着邱灵赋眉开眼笑,竟有一丝心酸涌上心头。邱灵赋的容貌已经略有邱心素的脱俗之态,表情神态却依旧稚气未脱,悲喜尽露,他本可以如邱心素所愿一辈子这样消遣,现在却也因为邱心素,要开始学沉香寻三圣母了。
许碧川既然能成为一门之中重担在身的师爷,就绝对不是一个十成的善人。十成的善人一定会竭力劝阻邱灵赋放弃寻找邱心素,若是固执,就以为他生命安危顾虑为缘由关起来,管他吵闹抗拒,关到他没了脾气为止。十足的善人往往是十足的恶人不是吗?
但他是江湖人,江湖人江湖游心,他对待友人,顺自己的心实在可笑,所以他一向只顺对方的心的。邱灵赋要线索,他作为友人和长辈就会力所能及地给,不会管这些消息对邱灵赋是打击还是喜讯。
“可是你别高兴得太早。不知为何,近来江湖上竟有说书的口中传出邱心素失踪之事,更有人传出了与花雨叶有关。”许碧川说道,又看到了邱灵赋满不在乎的笑眼,骨节扣了扣桌子,发出两声清脆的响声,让他认真一点,他调侃道,“一个说书的疯子,名叫饭酒老儿,还小有名气,你肯定知道。这人说话颠三倒四,真真假假,似是而非,你是不是常去听?”
谁人不知淮京的江海楼闻名天下有三,一是镇店之宝杨大厨的菜,二是一把声动天下的古琴痴语,三便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说书人饭酒老儿。
这饭酒老儿口中说的故事稀奇古怪,荒唐可笑,但有半只脚踏进江湖的人,曾经拿他说的事去核问,竟然发现这饭酒老儿说的一些事居然是真的。
比如他三年前初来江海楼曾信誓旦旦说道,紫霄德高望重的广元道长,其实死于用素斋时被噎住。
满堂听客哄堂大笑,还在想着江海楼去哪弄来这么一个老顽童来给大家逗乐,自毁招牌。有多事的真跑去问了江海楼掌柜薛其,掌柜却只是面带微笑说道:“若是真的大家便知了武林趣闻一件,若是假的大家笑口常开也无妨。”便不再回答。
因为这事听着荒唐至极,反而传的更广,有消息脉络广的真跑去问了紫霄弟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弟子口不遮拦真抖露了出去,证实了此事不假!
正当听客们大吃一惊,准备要对这老顽童刮目相看时,又拿了饭酒老儿所说的另外几件事去核实,却是半数为真半数为假。
这又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但久了,大家才知这饭酒老儿的风格便如此,他说的玩意,夸张有趣,却真真假假,真假难辨。你要信了,那就是荒唐的真事,不信,那就当是他故意的嘲弄。
大多数听客当笑话听,可又有许多人想从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里淘出点真料;大多数江湖人无视他的说辞,可又有许多人害怕他说出点自己什么糗事来。
也有人曾猜想他的身份,可有闲得无聊的江湖人特地来看,却对这说书的老头江湖上是陌生得很,说是从未见过,而江海楼掌柜却神神秘秘遮遮掩掩不予透露。而他的身份,也成了除他以外的说书人一本畅言的谈资。
饭酒老儿说得再多,不过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江湖事罢了,从未让许诸葛过分留意过。可邱心素失踪之事知晓者不多,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许碧川深思熟虑,可不会把它当做是一个无端的巧合。
邱心素别说失踪了,就是老死病死,都不应该有外人知道。
江湖都言,前花雨叶两大护法之一的邱心素与另一护法孙巧娘不合,在孙巧娘即位花雨叶掌门之后,便自立门户,创了一门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素心派。
大家都可惜着当年绝艳江湖又让人闻风丧胆的雪焰双姝分道扬镳,其实不知这红极一时的“素心派”,竟是为让邱心素等三人大隐于市的一个堂而皇之的掩护罢了。
而素心派的“声名远播”还是花雨叶暗地推波助澜。
殊不知人人以为与花雨叶决裂的邱心素,每年还会带着邱灵赋和邱小石不辞千里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花雨叶,住下足足半月,此等情谊与知交,与那决裂一说也是天差地别。
而邱心素失踪得离奇,失踪得突然,除了邱灵赋邱小石和花雨叶数人以外,要说能得知消息的,恐怕只有知其行踪或是失踪缘由的人了。
而饭酒老儿将邱心素的失踪指向花雨叶,却更加耐人寻味。
许碧川却道:“据说这饭酒老儿虽常驻江海楼,却也爱四海游历。这消息,是他三个月前在荣宁城江海楼名下的一间小茶馆透露的。为什么会选这个时间,为什么会选那个地方,这也实在难以捉摸。”
这其中暗里弯弯道道的缘由,也不知道邱灵赋清不清楚,但邱小石却是听得紧张兮兮:“小少爷,你喜欢跑出去听说书,你会不会没事跑去淮京,去听那老头胡说八道呢?然后把小姐消失......或者是小姐在淮安的消息,给告诉他了!”
邱灵赋一双眼一瞪,凶得很:“我倒也想坐个马车找机会去听一听这老头说书,和咱们淮安的邓三有什么不同?可是......”
邱小石紧问道:“可是什么?”
邱灵赋叹了口气,好似胸中积郁的一股怨气实在难以排遣:“我们淮安那些混账我还没教训完,没事去淮京干什么?要不是得出来找娘,我今天还得把张打蛋的杀猪刀藏在他爹坟头上呢,谁叫他每日出门卖猪肉路过我们宅子都要吐口水。”
“好了,具体我们还是回花雨叶,与掌门一起商讨吧,在此没头苍蝇似得讨论,也没个结果,没准还会入人耳目。”许碧川无奈笑道,心中同情着这位张打蛋。这该是被邱灵赋捉弄了十几年了吧?
邱灵赋听到“掌门”二字,又急切问起自己的老朋友:“小红最近还好吧?”
许碧川不知应该因为一句“小红”为掌门辩驳一下,还应该为邱灵赋的难得的问好惊讶一番。
他顿了一下,才艰难道:“邱小少爷不在花雨叶,掌门过得自然非常好。”
邱灵赋和邱小石两人东西拿的不多,收拾片刻便收拾干净,而许碧川早已吩咐伙计准备好马车。这店里的伙计看房里多出一个人见怪不怪,连声应道便下楼准备去了。
原来这邱灵赋邱小石一路走来,也是承了花雨叶暗底下照料。所住之地都是花雨叶门下不曾对外公开的客栈,每年邱心素带着邱灵赋邱小石回花雨叶一路也是在这些地方暂住。客栈里这些线头伙计们,虽不知道这三人为何人,但上头安排的事自然也是不敢多问,服从便是。
邱小石心底感恩这一点。如果邱心素不在,自己和邱灵赋在这江湖之路上定是寸步难行的。
三人收拾好便下楼,准备吃午饭便赶路。
邱灵赋大病初愈,气色却已经很好,心里想着全是香甜的糖糕米花烧鸡醋鱼,走下楼时面上都还笑意浅浅。对于他来说,在一间房里呆个三天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像一只即将挣开牢笼飞走的小鸟,心里快活又轻盈,仿佛浑身是力气,也仿佛世界上还有无穷的玩乐等着自己。
可这下楼的阶梯还没走完,邱灵赋步履却忽地缓了下来,眼珠子紧紧盯着这客栈中引人注意的的一处。
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正在桌前狼吞虎咽,大口吃着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一只手抓着那啃了一半的饼子,一手还捧着碗中一点点粥汤,吃一口喝一口,好像饿了好几天的狼终于看见了食物。
与其说像因为饿坏了而发疯的狼,还不如说像一条落魄的狗。对于乞丐来说,饿死才是常事,能像这样得到别人恩舍大口吃饭,那便是一条命又活了下来。
人在饿到只剩下本能的时候,哪里会去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的呢?这人将桌上能看到最后一点的食物全都塞进嘴里,端起最后一点冷了的馄饨汤正要喝,便对上邱灵赋毫不避讳的目光,他黑白分明的眼闪烁了片刻,便接着把汤送了下去,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搭在桌子上那不离身的竹帽上。
邱灵赋对此场景几乎毫无触动。
他心里忽然快意起来,大笑着这乞丐的狼狈不堪,而饥不择食的模样,好像一只本性毕露的兽。他的愉悦,甚至已经真正地从他琥珀一般流光溢彩的眼睛和无邪的嘴角流露了出来,虽然乞丐方才那一眼已经让他意识到这饥不择食的兽,其实是一个人。
他的快乐挂在脸上,永远那么耀眼又毫无良心:这个嚣张的家伙,前几天可还是装模做样,即使一无所有还要那般咄咄逼人。他不见了,不是去别处讨饭了,也不是知难而退放弃跟踪,不是去谋划暴露后下一步要怎么对付我,而是在这里风度全无地将别人丢弃的食物渣滓照单全收。
第4章 四、乞丐(四)
邱灵赋的忽然的笑声从身后传来,还把邱小石吓了个机灵,他看到清早客栈内零星的几个人都往这里看来,忙回头对向来喜怒无常的小少爷道:“你又笑什么?”
许碧川倒是没有问,可他只需从邱灵赋的目光看过去,便可轻易发现那引得邱灵赋乐不可支的原因,他对迎面走来的风韵犹存的一位中年女人谦敬道:“林老板真是好心肠。”
林老板不年轻了,笑起来却如同姑娘一般生动,“哪里!许先生见笑了!”
说着像是怕大声谈论伤了那位乞儿的自尊心一般,小声道,“这乞丐也是傻,怕是新来的,在我这楼下呆了还几天了,我这店又不是开在什么人多的地方,小乞丐们门口睡一睡歇一歇倒尚可,要饭那可没戏。看快饿死了,施舍点剩饭,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许碧川眼里闪烁着意味,与林老板这么一对视,便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这小客栈既然属花雨叶,那至少老板或者掌柜定是见多识广足以把控大多数事情的花雨叶弟子。
林老板救助之心为真,但心生怀疑也不假。虽不知这许诸葛和掌门有什么关系,但既然掌门有吩咐,那该传达的消息自然是要传达的,不然要是客人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是自己的失职了。
那边那乞丐已经吃饱喝足,无视那人引人注目的笑声,正要站起来想和林老板道谢离开,却看到一只白净略有薄茧的手按在自己的竹帽上。其实这人还没走近跟前,自己就已经注意到了,看到这只修整好看的手,更是头也不抬就知道是谁的。
邱灵赋在他旁边坐下,改为左手按住帽子右手撑着下巴,那乞丐缓缓抬头,看到他眼底毫不掩饰的嚣张笑意,却是动也不动,一双明亮如水的眸子紧盯着那人。
邱灵赋随口一般地问道:“叫花子,吃饱了吗?”
那乞丐此时帽子已经摘下,一头简单高束的墨色长发半披肩上,几缕发丝垂在脸颊两旁,显得有些凌乱,一张脸根本看不清原本的面目,而一双眼睛却锐亮如星,他盯着眼前这个眉眼清澈姿容不俗的少年,似乎对这此人的靠近和接下来的举动毫无戒备,虽然他方才的大笑八成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只是吸气一般地轻声道:“你要施舍我?”
与那天被孩童扔栗子同样的场景,但这人反应却大不相同。邱小石忽然记起了这个乞丐,想起这乞丐在那个晚上还两三句话把一众顽皮孩童逗得生气,现在面对自家小少爷这个真正没良心的人,怎么就不复那天的机敏了。这个乞丐,他应该用嘲笑讽刺邱灵赋,像上次那般捍卫自己的自尊!而不是露出这样,让自己那恶劣小少爷玩心大起的友善。
可那乞丐没笑,让邱小石有一种认真得有些可怜的错觉,他有点害怕小少爷把这这无辜又可怜的乞丐狠狠玩弄了。没有谁比他更懂得邱灵赋的肆无忌惮和是非不分,要让他产生同情心和怜悯是如此之难,他甚至从来没有察觉过这人本性中有这两种东西。
邱小石才叫了一声“小少爷”,却已经来不及。邱灵赋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纸包住的松子糖,放在桌子上对他道,“给你,这可是我最后一块了,你吃了可别再问要了。”说完还做出了逼真的恋恋不舍的姿态来。
又故作地语重心长道,“人要学会感恩,不得贪得无厌。”
邱小石被邱灵赋的无耻惊讶得目瞪口呆,“人要学会感恩”是自己时常挂在嘴边的,而后一句是小姐经常说的,他们说出这样的话时何尝会想到邱灵赋这混球会把它们用在这个地方。
那个乞丐,他没有意识到邱灵赋要玩弄他吗?不,他一定能意识到,前几天他还潇洒地回击了几个惹事的小孩,邱灵赋刚才那笑几乎毫无遮掩,心思昭然,他一定清楚。
可这会他要干什么?他一定会把那块糖扔了,然后提起他的帽子只留个背影洒脱离开吧?
这会儿,许碧川却是不动声色在一旁看着,他用一个老辣江湖人的眼光观察着那乞丐的反应,没去阻止在那无耻赖皮的邱灵赋。林老板则笑笑,招呼伙计干活去了。
那乞丐盯着那枚纸中小小的糖,窗外一道光正好铺满这一半桌子,那糖剔透晶莹,折射出如宝石一般诱人的光泽。
他却笑了,那笑容便真的与那晚上的别无二致了,好似不屑的骄傲,却只是纯粹的毫无深意的一个笑容。
他接下来也果真如同那晚一般,把那枚糖捡起来。
他把那块糖靠近还勾着浅笑的嘴边。
邱灵赋却忽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适感,好像要驱使他顺从着本能做出了更让自己内心舒坦的行为来。
他忍不住换了个姿势,两只手都搭在桌子上,看着他:“别急嘛!你可以过一会儿再吃。我刚给你你就吃,比较没礼貌。”
这些捉弄人的小把戏,他总是喜欢立杆见效看到别人的狼狈,但这次他更愿意自己去想象这人的后果,也许这次他觉得自己想象的会比看到的更滑稽。
可那人却不领情,他神色自然地捏起那粒因为一直放在胸口有些融化的糖,就像拿起一个寻常不过的食物罢了。黑曜石一般的眸子抬起来,盯着的却是邱灵赋挺拔而精致的鼻梁,嘴边勾起更随心的笑容:“趁热吃。”
便真的放到嘴里,品尝起来。邱灵赋仿佛回到了几天前那个晚上,这人也是满不在意地剥开滚烫的栗子,如孩童所望趁热吃了下去。
嘴里的松子糖甜腻地化开,给那乞丐带来的是真实香甜的味觉。他却遗憾地笑道,“可这松子洲带来的松子糖,还没有半块的绿豆糕好吃。”
他懒懒散散站起来,从邱灵赋手下抽出了帽子,又弯下腰低声笑道:“醴都这儿的催呕叶放多了。”
邱灵赋诧异,却只是看着眼前那人,眼里的不服气和未尽兴昭然若揭。这会他觉得自己就如那晚的几个孩童一般,自己那看似略高一筹的得意,乞丐那看似被玩弄得不堪,一切却通通被这人一笑泯去,因果颠倒。
回过神来,那乞丐却已经起身向老板娘道了谢,转身离去了。才到店门口外,却见那乞丐颀长的身子猛地往门边一靠,不住的颤抖,手臂往门边一撑,竟是吐了。众目睽睽之下,把方才被施舍的一顿饭里混沌皮菜叶肉渣......都吐得一干二净。几日以来的饥饿地下一片狼藉,路过的人皆侧目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