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从怀里掏出了一对状似普通的不过拇指大石子,然后又掏出一根发丝一般细的线,将两端分别缠绕在两个石子上,对邱灵赋道:“把剑架在别人的脖子上,这就是江湖人的办法。但你这句话,比较适合在真的把剑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说。”
“真的吗?”邱灵赋只说了这么一句,那乞丐却忽然抬手将手中的石子箭似得飞出,射在了邱灵赋的胸前又精确无比地把石子抓回手中,整个过程不过顷刻之间,速度之快邱灵赋压根来不及反应!邱灵赋浑身一软便动弹不得,手中的一把白色的粉末便簌簌滑落在这黑色而齐整的瓦片上,还有一部分漂浮在空气中,尘埃似得扬起。
那乞丐一皱眉,用手把邱灵赋嘴鼻捂严实,又连人一起带着离那粉末远了一些,冷冷哼道:“寒冰尘?你可真毒。”
那寒冰尘的毒可是天下皆知。吸入一点,不过是让人浑身僵硬不得动弹三两日,再过量些,吸入者浑身肌肉迅速僵死,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吃,就连眼睛也转悠不得,若是没有解药,即使有食物和水在眼前,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饿死渴死。
这种毒既然残忍得令人发指,效果奇特,自然是由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制成,故而也比较少见。这么一小把,也不知邱灵赋哪来的。
“舍得把这样精贵的毒放在我身上,真是我的荣幸。我还以为你就能拿出一些催呕药泻药呢?”那乞丐没好气道,眼神冰冷着,从邱灵赋身上移开,像是嫌恶地不愿再把目光放在这人身上。
可他又忍不住望了回去,看到邱灵赋对自己怒目而视,又笑了,戏谑道:“怎么?我要是慢一点恐怕就要落得个惨死的下场了,不把你这家伙碎尸万段已经是仁慈了,你还想我放了你?等你用别的手段害我吗?”
那乞丐忽然看到他雪白的颈边有几缕柔软的头发,缠绕着消失在浅色锦衣里头,又冷静收回目光,扭过头便把他晾在一边不再理,手上继续缠着那两块石子。
邱灵赋只顾着一双褐色眼眸狠狠瞪着那乞丐,内心懊悔着自己的失手,那寒冰尘可是不多得的宝物,自己可是真不舍得用的,可这毒却就这么白白地洒在了地上。他不谙江湖事,但凭着对武学的天赋,从看到这乞丐的几个动作,便知道这人武功一定远高于自己,要硬打怎么能赢?
可用这毒逼问这自大乞丐就正好,这样稀奇好玩的毒用在他身上,一定能挫他锐气,灭他威风,到时候把一切问得清楚,这人要死要活还不是在他手里?他饿的时候可以拒绝吃的,痛的时候可以继续笑,要死了还能继续拒绝救命药草吗?
邱灵赋从来不缺动歪脑筋的本事,手臂一动便把袖子里的毒滑在手中,伺机准备着,没想到技高一筹的人哪怕算计?那人敏锐得令人发指,又快得让人胆怯,就这么轻易把自己制服了。
他本想让那人动弹不得一切就好说,没想到这会儿是自己动弹不得,那人内力深厚,石子打在身上自己竟然还无法冲破。只得瞠目欲裂,心里活络着想要狠狠报复这人。
邱灵赋此刻,没有一丝半毫的悔过,对自己方才撒的毒也没有丝毫觉得不妥,也没有为那寒冰尘滑落时乞丐还为他捂住口鼻而心存感激。这人毫无良心,可真是该死。
可此刻,他眼睛骨碌碌一转,却又忍不住被那人手上的新奇玩意儿吸引了过去,看着看着,他的心盈满好奇与猜测,渐渐地,方才心头灰暗暗萦绕地那些恨居然又被暂忘了。
那乞丐的两粒石子自己方才也看到了,可看了半天觉得还不如自己一路收集花花绿绿的那些好看。可现在,那人却用手指灵活地小心撬起几块瓦,楼下房间的灯光在乞丐脸上映出暖暖一片。
楼下那间屋子正是许碧川休息的房间,此时虽没有人在,灯却悉心地被点着,好像在等着这屋子的主人随时回来。
将丝线的一端系着石子一块儿垂下。那几不可见的丝线缓缓坠下,那乞丐看着石子小心落地,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那坠下去的石子该是到了二楼地面了。
乞丐修长好看的手指动了几下,便把丝线在自己手中那块石头上缠紧,然后把那块石头贴近耳边。
虽然这行为举动奇怪得很,但邱灵赋凭着眼前所见,便猜得出,这乞丐显然是在用什么稀奇法子偷听许碧川与丁宫主的谈话。
心里顿时焦急起来,自己还没听呢,现在却眼巴巴看着身份未知敌友未知的人就在眼前偷听着,不能阻挠,不能取代。
他盯着那乞丐的表情一瞬也不放,想要看出点什么。邱灵赋自然不是为许碧川的秘密外泄而担忧,他对秘密这种东西的价值理解肤浅而没有概念,但又本能地急切想了解彻底。
他也能够粗略分清敌友,他为眼前的人这般窃听感到不安。
那乞丐早就注意到了他几乎要望穿自己的眼神,却只是笑眼回望过去,却招惹来邱灵赋更为灼人的怒眼,像往看似无光的煤炭深处又吹了一股风似地,引得所有沉寂的黑争相炽红。
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毫无意义地噤声的动作,继续笑意盈盈盯着邱灵赋,却又更仔细听着耳边的动静。两人就这在清风霁月中暗涌波涛般对视着,只不过邱灵赋这一头传来的怒火,都被另一人一笑泯去了。
过了片刻,邱灵赋却是没耐心的第一个忍不住,想着自己无法动弹无法言语,此时要斗也是无用,还不如眼不看心为净,便索性闭上眼睛,将一片空白的黑暗取代那人可憎的嘴脸。
可当邱灵赋才阖上自己的眼,那人却像是不想看他闭上眼睛似得,又不耐地马上凑过来摇了他一把,邱灵赋从不掩饰怨怒的瞳就又映出了那乞丐那不修边幅的脸。那乞丐凑过来低声问他:“想听吗?”
你给听吗?邱灵赋眼里浓浓怀疑和戒备清澈可见。
那乞丐眼里的光狡黠如狐狸,道:“我让你听,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邱灵赋听了这样的条件,心里却像捡到便宜似得开心:管他什么事,我同意了再耍赖就是了,你还能强迫我去做吗?到时候肯定能跑多远跑多远。
那乞丐看他不知在想什么,便催道:“喂,你同意了,就眨一下眼。”
邱灵赋才眨巴了一下眼,乞丐便把那稀奇的石头放在自己耳边。那乞丐温热的手指触碰到邱灵赋细腻光滑的皮肤,眼底微微闪烁,他觉得自己的手指有些蠢蠢欲动,无名指便在邱灵赋脸上不经意划了一下。
邱灵赋并未察觉,只是对那乞丐的靠近心有异样,却也忍着要听那石子里是否真如想象那样能穿出声音来。
那石子被那乞丐按在了自己耳骨上,手掌温热着邱灵赋耳垂都发烫,可却是却是静悄悄的,什么也没听见。那乞丐还问:“听到了吗?”
邱灵赋看向那灰头灰脸的臭乞丐,觉得这人铁定是在捉弄自己,便心想着把他千刀万剐。一向将别人玩弄于股掌的邱灵赋,心里不禁怨毒起来。什么听到了?这石子听的是哑语不成?
“看来是听不见。”那乞丐看邱灵赋的眼神,心里已经了然,知道他当下正气在头上,咧开嘴笑得灿烂,又把那石子放在自己耳边,“你武功差了点,听不见可不能怪我。”
......这句话方才自己还和邱小石说过,现在又被这乞丐还给自己了。邱灵赋虽然没有在江湖闯荡过,但也私下与人练过,怎么也能和花雨叶左护法含嫣打成平手,他虽然不在乎什么武功高低,但这乞丐要说他差,他可真是不服气的,此时更是恨不得手脚束缚全部解开,不顾一切地和他好好打一架。大不了身上的毒都用上,他可不认为用毒就不是武功高低比较的方式了。
乞丐察觉到邱灵赋一股怒火冲着自己,脸上一副无赖的笑更是张扬,他心念一动,还没细想,手已经捏上了邱灵赋光洁如玉的脸蛋,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人是个方才还要毒害自己的恶劣少年。
他忽然起意,存心要把邱灵赋的怒气推向更深的深渊,故作哄人道:“别气,哥哥待会跟你说,我们约好的条件还是成立的。”手上的滑腻触感传来,乞丐忍不住展开手又摸了摸。
邱灵赋嫌恶地看着他,想要把他那脏手狠狠拍开捏碎,却依旧无法动弹。好在那乞丐只是摸了一会,便没再继续。可那粗糙掌心留下的感觉,却像实质似得黏在脸上,邱灵赋只能闭上眼睛忍耐。
也不知楼下到底谈些什么,邱灵赋僵着身子觉得自己似乎等了好久。
这许碧川不是神机妙算吗?他空与客人谈话,怎么没发现这里有个臭乞丐嚣张又心安理得地在暗中偷听呢?邱灵赋心中乱七八糟腹诽埋怨,又胡乱地开始暗想要怎么报复眼前这个戏耍自己的人,他幻想着这妄自菲薄总是露出讨厌表情的乞丐,被自己报复的许多惨状,竟然兴奋得此刻积郁的心情稍稍纾解。
等那乞丐收起自己两粒小石子,又把瓦片重新盖上,邱灵赋早就闭上眼在一旁装死。邱灵赋听见了那乞丐悉悉索索的动静,却也不理,闭目养神,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那乞丐似乎是收拾完毕了,因为这夜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片刻间仅剩清风拂动,邱灵赋心底疑惑,正要睁开眼,忽然一阵风迎面而来,天旋地转,月动星移,耳边风呼呼作响,这才发现这乞丐居然让自己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面对面就把自己这么抱了起来。
他抱着自己腾空而起,便在这紫域无垠的星空下楼宇间穿梭起来,即使抱着一个邱灵赋,依旧身轻如燕。一动一静,力分轻重,均恰到好处,不拖泥带水,好似轻松得很。
也不知道要带自己去哪里。
第6章 六、紫域(二)
那人不说话,邱灵赋也问不出来。
他只恨这乞丐出手快,手中的寒冰尘没有抛出去就已经浪费了,而此刻自己不知要被这乞丐带到哪里去。他心里还推诿地怪罪着邱小石武艺不精不能一同出来,怪许碧川的一时不察,可是就是没有怪到自己身上。
他从小只在市井玩得厉害,这样被控制劫持的事,也是第一次遇见。
他悲哀地想,落到武功这样高强的对手里,也不知这么被带走,还能不能再见到小石和许碧川了。而以救娘亲为名的行动,既然就这么可笑地还没开始便夭折了......要真是这样,死前也一定要狠狠地反咬这人一口,这样才叫痛快。
那人别扭地抱着自己在紫域各个楼顶屋檐上起落弹跳,一路上竟然没人发现。
而这么颠簸着,邱灵赋也已经不想思考要被带到哪里去,他的脸被迫埋在他肩窝处,随着这人跳动不断下巴磕着这人肩胛上的那块骨,牙齿都磕得酸软,偏偏还不能动。嘴唇在那人脖子上不断磨蹭着,而鼻尖还刮着那人的耳朵,这让邱灵赋大气都不敢出,即使这乞丐身上并无恶心的污臭味,反而干净清爽,不像是混迹街头角落的人。
他只能看着这乞丐身后急速倒退的屋檐楼台和漫天星辰,还有那不断飘扬又落下黑色拂尘一般的长发。
忽然间那乞丐手臂力劲一大,却把邱灵赋猛地转了个身,手从邱灵赋膝下横过,那乞丐微红的耳朵在邱灵赋眼前一晃,下一瞬邱灵赋便仰躺着在他双臂之间。那乞丐却没有看他,一双眼专心盯住前方,控制着蓄满力量的肢体,在各种刁钻的地方穿过。
这里毕竟是紫域,高手如云,即使身怀绝技,想要避开四处的耳目,也需要十二分专心小心应付才是。
那乞丐一路上不发一言,直到到了城内一处看上去了无人烟的荒芜弃楼,才稳稳落下,把邱灵赋小心放下来。他这次倒是仁慈,才把邱灵赋放下来便给邱灵赋解了穴,也不怕他又扬起什么毒末子毒丸子来。
邱灵赋穴道一解开,经脉的凝滞感还没消失,手脚也还没顺畅,便从腰带中哗地抽出一把软剑,月光打在剑上银光闪耀,反射在邱灵赋脸上漾漾地晃动,忽明忽暗。那剑一抽出来便直直地向着那乞丐,那乞丐微眯着眼却是一动也不动,等到剑到了眼前,才精准无比地徒手朝那剑侧拍了一拍,那软剑中间便像遇到阻碍似得弯到了一侧,可剑尖像活了一般又绕过那障碍直冲乞丐脑门而去。
那乞丐后退一步,身形一转,长发与衣袂旗幡一样翻动,堪堪躲过了一剑。
眼见偏了一道,邱灵赋便在地上轻轻一点,顿时步法飘逸莫测,软剑银蛇一样朝那人射去。
可那乞丐只躲,却也不还手,身形微动便轻而易举躲过那毫不留情的又一剑,那乞丐却对那剑剑都意在取他性命的人道:“你不想知道我听到了什么吗?”说着身一侧,又紧接着后退两步,才把这迎面来的一剑避开。
邱灵赋见一连两剑都不能伤害他分毫,心里觉得可恨,嘴上逞能道:“想啊,但我也想杀你。可是做人不能贪心,我只好忍痛取舍了!”说着又锲而不舍地朝那人刺去。
这素心剑法,讲究把轻功与剑法精妙融合,腾空而起,或是旋步躲避,似躲还击,似退还迎。加上一柄霸道的软兵器那更是瞬息万变,迷乱人眼。这乞丐躲着看似轻松,却也并非真的毫不费力,不一会便有些吃力,逼得他只好出手还击。他看那银剑击来,却不躲,直冲着剑而去,身子巧巧一避,将那活了一般的剑避开,速度极快,好像邱灵赋这一剑方才出手,只能勉强应付那乞丐意外冲来的第一步,就被这乞丐近了身。
邱灵赋随即握剑的手一转,那剑便朝着自己绕回,从身后贴住脖子朝左边那人刺来,那剑身朝着肩上一弯,便将乞丐意欲靠近的手啪地弹开。
那乞丐又是借着那剑身的一道力后退一步,手顺势往下欲击邱灵赋那拿剑的手,想夺了邱灵赋的这把剑,这一掌出其不意速度惊人,可那软剑实在缠人得很,邱灵赋执起剑便往身后一划,软剑便扭曲着向后砍去,料是那乞丐再快也躲不过软剑的诡变,只得步步后退。
这附近都是废弃的老屋,基本不住人,百姓用以堆放不需要的杂物,偏僻杂乱,缺乏整治,往来紫域的人都把这里叫做陋巷。乞丐流浪汉常常聚集于陋巷西处的空屋,这乞丐带邱灵赋去的地方为陋巷东,此处屋子破败,住不得人。到了夜晚只余月凉如水,一片寂静,鬼屋一般。
而此时夜里挥剑破风声此起彼伏,两道人影纠缠不清,一个手执长剑,一个两手空空,竟然也斗得难分彼此。
那乞丐陪他打了一会儿,看邱灵赋那双澄澈惑人的眼里杀意愈来愈浓烈,他看了却觉得好笑,调侃道,“你这素心剑法练得不错,但单凭着你这点功夫,要在这偌大江湖救她,还是有点难度。不如和小爷我一起行事,还能有个照应。”
邱灵赋鼻子里嗤了一声:“照应你奶奶!”说着又使出剑法无畏无惧冲上前来。他不是没有看出这乞丐对付他游刃有余且并未尽全力,但他却将此归为这人的妄自菲薄。他不在乎两人武功究竟谁高谁低,他还想着也许这人对他的轻视能让他马失前蹄,让自己有机可乘也不一定。
可那乞丐可不打算耗下去,他轻巧如一只燕雀,精准躲过眼前眼花缭乱密集的剑花,又迅猛的雄鹰一般伸出劲瘦有力的手,在邱灵赋胸前一点,邱灵赋便瞪大眼想要躲开,却浑身忽然酸软下去,又如同石雕一般动弹不得。
邱灵赋心里懊恼:自己这是又被点了吗?
可这次那乞丐却又啪啪在他胸口前拍了几下,这次让他得以言语一回。邱灵赋恨道:“可耻!”
那乞丐瞪大眼又挑了眉,莫名其妙:“难道我把你杀了比较不可耻?”
邱灵赋闷声不说话,眼神阴郁观察起这眼前不修边幅的人来,又想起他方才说的那句“在这偌大江湖救她”,忽然想到这人恐怕是对许多事知情不少。一想到邱心素隐居这么多年,一直隐踪匿迹未曾被发现,而这人却对自己和娘有所了解,不由得心里发毛。
便直挺挺地问:“你是谁?”
那乞丐抱着双臂咦道:“你是在问我是谁吗?瞧你着双眼,这么凶神恶煞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邱灵赋不理他,他在此人面前屡屡挫败,毫无耐心。
清冷的月光打在他高傲的颈脖上形成的山壑一般优美的影,那乞丐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轻咳了一声把视线移开,却又看到他倔强的唇抿成了一条坚韧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