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方兰生便格外留心这些事情。但暗中查了这几日,方兰生没抓住哪个分坛主的把柄,倒是觉得情报司新主司飞鹰这个人大有问题。
用晚膳时,方兰生心不在焉地扒拉了几口饭,便拿筷子戳着饭碗埋头发呆。
晋磊瞧见动静,问他:“在想什么?”
方兰生抬头瞥了晋磊一眼,欲言又止,最后想了想,还是道:“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肥冬死前,曾告诉我教中还有人与屠龙堂有密切来往。”
晋磊握着筷子的手一僵,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很快便被掩饰了过去,“哦?”
方兰生觉察出晋磊的不对劲,微微蹙了蹙眉,忽然想到什么,眉头一松,解释道:“我先前不告诉你,的确是也有怀疑过你——不,也不是怀疑,我只是不知道该信谁。”
晋磊牵起唇角笑了笑,那笑却有几分不自然。他继续夹菜吃饭,动作缓慢而优雅,心内逐渐镇定下来,他沉缓开口:“那你可知道是谁?”
方兰生压低了声音,“我怀疑飞鹰。”
晋磊正夹了一块萝卜的手微微一抖,那块白嫩嫩的萝卜便从筷子尖儿上滑了下去。
方兰生有些诧异,一边伸筷子替他夹了那块萝卜放进他碗里,一边道:“所以我想让你彻查他。我这几日暗中查了许多,你一定想不到,飞鹰十天里面有八天都去过同一个地方——长阳客栈。而我听说,数日前,有一群外地人住进长阳客栈……据说——是屠龙堂的人。”
晋磊敛眸,垂眼看着碗里的萝卜,面上波澜不惊,心内却是一阵惊痛——惊的是方兰生居然能暗中查出这么多东西来,痛的是……方兰生竟然,开始有了这些心思。
他原本以为,方兰生学武功、修法术、管教中事务,都只是一时兴起罢了。武学一事,晋磊是全力支持方兰生的,毕竟日后大乱起来,他也不能保证护兰生周全,若是兰生自己有能力防身,自然让他更放心些。至于插手教中事务,晋磊也放任他去,总归兰生碰得着的那些琐事也不妨碍他的大事。
可他万万想不到,方兰生做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而且这预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甚至在一开始,方兰生是不相信他的。
“如若抓出奸细,你待如何?”
方兰生先是一愣,随后问:“按教规该如何?”
晋磊抬眸看他,双唇微启,缓缓吐出一个字:“杀。”
方兰生怔住,随即道:“你知道,我是要给肥冬报仇的。肥冬就是因为听到了关于这个人的秘密,才被屠龙堂追杀。所以他的死,这个人也得负责。”
晋磊移开目光,不再看他,“你的意思是交给你处置?”
方兰生摇摇头,复又点头,沉吟半晌,还是道:“逐出教就行,何必动刀枪?”
闻言,晋磊这才重又转头看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子,忽然安心了——方兰生还是那个方兰生,那个见不得血腥的方兰生。
“你如此心软,如何给龚罄冬报仇?”
方兰生呆了呆,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道:“我这些日子读佛经,竟觉得参悟了些许。从前我那样子,的确不大好。所以我尽量控制自己少说话,也告诫自己勿嗔勿念,心境已然开阔许多。报仇我还是要做,司马渊必须要死。即便我不杀他,他造的那些孽也够他死千百次了。他结的仇家,只怕比我教数年来结的还多。”
晋磊点头,“他一定会死的。”
乍一听晋磊说出这么一句话,方兰生有些瘆得慌,奇怪地看他一眼,道:“所以……你觉得呢?飞鹰也许就是奸细……不过我记得肥冬跟我说过,那个人在教中地位不低,或许——飞鹰背后,还有人。”
晋磊呼吸凝滞了一瞬,淡淡道:“我会派人调查他的底细。”
方兰生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即又道:“我也会自己暗中查探的,你不要打草惊蛇,我要查出飞鹰背后的人是谁。”
晋磊再次点头,顿了顿,忽又搁了筷子,拂袖起身,“你慢慢吃,我去书房了。”
“欸——”方兰生叫了他两声,转头一看,他碗里那块萝卜还没动呢。
翌日清晨,山中霜露深重,云雾缭绕间,一人身披红黄袈裟行来,一个教徒跟在后头疾步追着。
路上有守卫见这情况,忙拉住那教徒,问:“这人谁?怎么放进来了?”
那教徒跑得气喘吁吁,将手里的一个玉牒亮出来给他看了一眼,上气不接下气道:“那和尚说是老教主的故人,来探望老教主,还拿出这信物。我说老教主已经不是教主了,人也不在教中。他硬要往里闯,我拦都拦不住……”
“那你追着跑什么?”那守卫笑起来。
“我得跟教主说明情况啊!不是我不拦,是我拦不住——欸,人又走远了,得,我不跟你说了!”
小教徒拔腿就要跑,守卫又拉住他,笑着道:“你傻啊!随便找个人去青竹斋通传一声就得了,你没瞧见么?那和尚去的是议事厅的方向。”
小教徒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立即转头又往青竹斋跑。
彼时,晋磊正在青竹斋院子里看方兰生练武。
他坐在藤椅里,面前的桌子上沏着一壶热茶——这是晋磊的习惯,不管天气再怎么暖和,他也只喝热茶,尤其要八分烫的,最是爽口。
曦光镀在他额间,他微微仰头,看着在院子里飞腾的剑光,看着方兰生翻飞的衣摆,一双眸子如古井深潭一般,黑不见底。
他想起方兰生说的,要亲自揪出飞鹰背后的人。
小教徒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时候,晋磊正想得入神。小教徒连连唤了数声,晋磊才转眼看他。
小教徒便将和尚的事说了,把手里握着的玉牒递出去。
晋磊见了那玉牒,瞧出果真是老教主的信物,便整理好衣冠,起身前往议事厅。
方兰生瞥见他走了,手里的动作慢下来,略微有些诧异——平常白日里,不管下面的人来禀报了什么,晋磊都是要守着他练完才肯走的。
方兰生一直皱眉盯着晋磊的身影,待人已经离开青竹斋,他才收回目光,继续练剑。
晋磊走到议事厅门外,就已经见到一个披着袈裟的背影。
听见脚步声,那老和尚转过身来,两手合十对晋磊行了个礼,“阿弥陀佛。”
晋磊大踏步经过他身边,坐上主位,对他道:“老教主已经不知所踪。现今这教中,没有你要找的人了。”
老和尚笑了,“贫僧要寻之人就在眼前,何来没有之说?”
晋磊眼中寒光一闪,忽然也笑起来,“寻我?我与大师素不相识,何故寻我?”
老和尚仍然是颔首的模样,不卑不亢笑呵呵道:“为天下故。”
晋磊眉心微蹙,面色未变,只一双眸子沉下来,“敢问大师法号?”
老和尚又施一礼,“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释安。”
释安和尚!
晋磊耸然一惊——传闻中释安和尚的祖师爷乃仙僧方证大师,而他自己也被称作“大亓第一僧”,乃是远近驰名的得道高僧,只是一直云游四海,少有人能得见一面。
忽然想到什么,晋磊勾唇一笑——得来全不费工夫。
“听闻大师慧心绝世,佛法超然,我教少主近日对佛法感悟甚多,不知可否请大师指教一二?”
释安哈哈大笑起来,右眉间的黑痣微微抖了抖,“善哉善哉,少主与我佛有缘,自会参透。届时贫僧自当助他了却尘缘,遁入空门。”
“信口雌黄!”晋磊闻言大怒,一掌拍向面前案几,那案几立时便碎得四分五裂。晋磊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目光如炬地盯着释安,一字一句道:“他若遁入空门,我便灭了整个空门。”
释安不作反应,只低声叹道:“阿弥陀佛。”
晋磊自知情绪失控,深深呼吸了两口,稳下心神来,一边在释安面前负手来回走动,一边道:“大师既然自己送上门来,在下便请大师帮我一个忙——大师的催眠奇术,在下早有耳闻。据传,大师能将人记忆中最痛苦最难忘的一部分抹去,令其释然无忧,乃极乐之法。”他骤然停下,转身直直看着释安微低的头,“在下先前说过,我教少主对此颇感兴趣,不知大师可能为他演示一二?”
释安呵呵一笑:“施主是想让贫僧演示呢?还是想让贫僧抹去他的记忆?”
晋磊冷哼一声,“大师何必明知故问?”
释安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眉间的黑痣像是另一只生动的眼,在和蔼的面容上却一点不显突兀,反倒平和至极。“人之大悲、大喜、大嗔、大痴,皆源于情之一字,予人予物皆无例外。少主命途如此,恕贫僧不能逆天改命。”
晋磊冷笑,“来人!”
外头蹭蹭噌蹿进来十数人,人人手握刀剑,将释安团团围住。
释安目光未移,波澜不惊,“阿弥陀佛……若贫僧今日不曾到此,施主打算如何?”
晋磊微微愣住——打算如何?如果释安和尚没有过来,他应该如何应对方兰生调查飞鹰一事?是放任他查到自己头上,还是……杀之以绝后患?
释安见晋磊默然不语,了然一笑,再施一礼道:“贫僧来此,是想告诫施主一句话。”
晋磊斜乜他一眼,双眉攒着,眼中有疑惑之色。
“血债不一定要血偿,但情债——必得以情来偿。”释安面色敦肃,掷地有声。
晋磊眸光陡然变得犀利,锐刺一般落在释安身上。沉默少顷,晋磊摆摆手,示意下人退下。
待厅中只剩晋磊与释安二人,晋磊负手在房中踱步半晌,慢悠悠绕着释安走了一个圈,方沉声叹道:“大师果真慧眼。”顿了顿,他忽又变了脸色,眸中尽是阴狠杀伐之气,“可血债若不以血偿,又要以何为偿?”
释安笑着摇摇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若以命偿,则冤冤相报、永世不休;若以天下偿,则人命如同草芥,世间大乱……施主何不学着放下?”
晋磊此时被这话一激,头脑已清醒了不少,冷道:“大师云游四海,却知天下大事,在下敬重不已——还是请大师为少主排忧罢。”
释安叹了口气,“万事皆有因果。此时种下的因,施主如何预料将来会结出怎样的果?一时的忘却,将来再忆起时岂不是痛苦百倍?”
脑中骤然闪过方兰生发现龚罄冬遗书时的悲痛模样,晋磊心头一颤,神色怔怔的,倏而敛了眉目,低声喃喃问:“我与他……会有怎样的结果?”
释安沉默不语,许久方缓缓道:“还望施主早日放下。”
晋磊紧紧拽住了拳头,直到手背上青筋毕现。他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复又睁眼时眼中一派清明,紧握的双拳也乍然松开。
“去吧。请大师替我抹去他的记忆。”16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唉。”释安长叹一声,闭目摇了摇头,转身往门外走。一个教徒迎上来,将他带去了青竹斋。
议事厅只剩了他一个人。晋磊六神无主地走回主位上,浑身一软,瘫倒在椅子里,如同被人抽干了浑身力气一般。
他永远永远会记得,释安和尚那时的沉默——在他问及关于他和方兰生的未来时,释安的眼里含着那样深切的怜悯与悲哀。
青竹斋。
释安和尚进门时,看到的是正在庭院里一边看一本蓝皮书一边拿两手不断比划的方兰生。
方兰生听见动静,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但见一个身披袈裟头顶光秃秃的大和尚,心里有些疑惑,却又没由来的怀着三分敬畏,竟对他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释安一笑,心内暗道这少主的确与佛法甚有缘分——只是六根未净,尘世羁绊太多,孽缘怕是永世难了。
给释安带路的教徒小跑着上前,附耳对方兰生道:“教主知道这几日少主爱看佛经,便特意请了云游到此的释安大师来与少主交流佛法。”
方兰生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转头领了释安进屋。
方兰生看着释安身上那一匹红黄交错的袈裟,便无端端生出些忐忑之意来,时刻谨记着要好生说话。
释安入座,方兰生便亲自端了茶水来,在他对面坐下。
释安却不急着施术,只目露悲悯地看着他,忽然道:“少主有一双如此纯净的眼眸,难得。”
方兰生得意地笑起来,“从小别人就夸我好看。”
释安道:“可如今这眸子里为何有了悲伤?”
方兰生愣住。
释安微微一笑,又问:“少主可仔细看过晋施主的眼睛?”
晋磊的眼睛……方兰生记得,那是被一团雾霭包裹的锋芒,是淬了寒冰与烈焰交织的深潭。
“少主可看出他眼里藏着什么?”释安还在继续发问。
方兰生整个人都懵住了——他竟从未在意过晋磊的眼里藏着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经历。
肥冬死前,他只把晋磊当做水仙教的右护法,老教主的得力助手,大家的好朋友。肥冬死后,水仙教易主,晋磊上位,元芳和小梅都离开教中,李马也早就自立泥土教,在这水仙教里,他便只剩了晋磊这一个故人。可那时他满心想着给肥冬报仇和查屠龙堂的事,也不曾认真了解过他。
甚至……那晚他喝醉了酒,误将晋磊看成龚罄冬,尽管在看见他胸前的伤疤时蓦然清醒过来,可他还是将错就错自欺欺人把他当做龚罄冬……还做了那样的事。
他一直都没有对晋磊上过心。更甚至于,在一开始,他对晋磊有着莫名的畏惧,总觉得他的眼沉沉的,叫人捉摸不透——可是他何曾去琢磨过?
释安看方兰生怔愣地发呆,摇了摇头,又道:“少主心里有人。”
方兰生心头巨震,惊异地看向释安。
“晋施主心里也有人,少主可知道?”释安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既不咄咄逼人也不吞吐扭捏,直截了当地问他。
方兰生垂眼,沉默许久,终于答话:“知道。”
从前他不知道,可自肥冬死后,他便明白了感情这回事。是以只要回想起晋磊从前对他的种种好,以及那夜他吻他时,晋磊眼里熊熊交织的恋慕与□□,他就全明白了——那是爱。
可是他不敢承认,他也不敢知道。
他觉得愧对晋磊,也觉得愧对龚罄冬。
“既然知道,为何一再逃避、一再忽视?”
方兰生猛地抬头,急急道:“我不是故意要躲他!我只是……我只是缓不过来。肥冬才去不久,我还没有替他报仇,我……”
释安连连摇头叹息,道:“少主本是至纯之人,为何也深陷仇恨的泥淖?”
方兰生不说话。
释安无奈一笑,“少主原本的样子那样活泼善良,想必那位已去的故人,也是想看到从前的少主。可如今少主这样子,既负了死者期望,又误了生者情意,何必?”
听罢,方兰生的双肩颓然垮下,瞬间有如醍醐灌顶——是啊,他如今这模样,既有负于肥冬让他“好好活着”的遗愿,也耽误了晋磊满腔赤诚心意。
他忽然想起龚罄冬遗书里的那句话来——“右护法心思难测,但对你从来都是好的”。
这话不假,晋磊对他从来没有不好的地方。以往老教主还在的时候,他常常闯祸被罚,都是晋磊利用护法的身份帮他瞒下来,私下里也最多骂他两句。可到了下一次他再被责罚,晋磊还是得帮他挡着。甚至一直到现在,他要学武,晋磊再忙也会在白天抽时间教他,除非大破天的事,否则不管下人禀报什么他都一概不理;他要搬住处,晋磊便把只有教主能住的青竹斋分给他一半,自己睡在书房;他要管理水仙教,晋磊便下令说少主权同教主……
他在水仙教里要风要雨,哪怕要横着走,晋磊都会许给他。
如果没有龚罄冬,他应该会早早与他相爱吧。可是晋磊来晚了,与他八岁初见不打不相识的人是龚罄冬,不是晋磊。
“贫僧还有一言,想问一问少主。”
释安的声音唤醒了回忆中的方兰生,方兰生抬眸认真地看他,“大师您说。”
“若有一日,晋施主遭千万人唾弃,孤身一人,少主可愿陪在他身边?”
方兰生皱起眉头,“这是个什么问题……晋磊怎么会孤身……”话音未落,方兰生就闭了嘴——他想起来,晋磊没有爹娘,没有亲人,仅有的几个朋友也因为他任教主一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