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白摸到那一团团的湿意,恍然明白了一切——宁安虽是纯阴之体,可也比不得慕容青体内的圣水仙有作用。再者,慕容青与慕容白之间有着斩不断的联系,他们的肉身和血液彼此熟悉、契合,的确是一剂良药。
心里的枷锁终于被潮水一般涌来的痛楚淹没腐蚀,崩裂之声在暗处涌动,慕容白再也撑不住,崩溃道:“我已残破至此,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你分明只要好好做人,我就会给你解咒……你好好活着,让这个慕容白死了不好吗?!”
“不好!”慕容青双目圆睁,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微微颤着。
“我把你从归墟里放出来不是让你做这些的!你根本不懂我的骄傲,我的使命,我要做什么……我肩负的不仅是我一人的荣辱,还有整个天下的存亡,更有我慕容氏族世代传承的信念!它们不能断在我的手里!”慕容白坐在榻边,微微仰头望着慕容青,眼里模模糊糊映出他憔悴的脸,“慕容家世代为心魔所困,可我的先祖们都摆脱了……我不想……”慕容白双肩垮下,挺直的脊梁弯了弯,惶然垂眼,声音艰涩,“我不想……只有我没能逃过……”
慕容青探手抚摸他的脸,尾指上的血沾到他颊边,目光柔软,“抱歉,我控制不住自己。”
得到肉身前,他用了十八年陪在慕容白身边,在慕容白最孤寂的时候乘虚而入,才撩拨出慕容白隐藏在心底的欲望,造成如今这种局面。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啊。
控制不了地想要靠近慕容白,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极尽所能地挑逗慕容白,想帮慕容白达成一切愿望。
“你若真觉得抱歉,便答应我,放弃逆转大阵。我会给你解咒……你自由地活着吧。”
慕容青神色复杂地看着慕容白,紧抿住唇,半晌,嗤道:“你还是要保这些人?这些丝毫不关心你死活的人?!”
慕容白不语,算作默认。他自然知道这些村民对他是如何的漠不关心,可也不是没有宁安这样的人在。而且,在水仙教认识的那些人,王元芳、贺小梅、方兰生,个个也都是真性情。
虽说这世间的冷漠占了大多数,可总有那么几个在意的,便是为了他们,也算值得了。更何况……此一生,还有个慕容青。
慕容白想,一年前的他还会觉得年纪轻轻就死去很是不甘,可如今却只感到死而无憾。
可惜慕容青仍然不会懂得他这样的心情。慕容青在意的只有他。
“慕容白,你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你可有为自己做过一件事?!”慕容青五指收拢,紧握成拳的左手牵动腕上经脉,鲜血顺着指缝流淌,“哪怕一件也好!”
慕容白身躯一震,随即缓缓僵住,半个字都答不出来。
慕容青等了许久,才听得他道:“我姓慕容。”
“哈!”慕容青陡然笑起来,面部肌肉微微抖动着,“是啊!你姓慕容,所以你才活不到三十岁就要去死!你哪怕遇上了喜欢的人却不敢耽误别人!你做什么都要隐忍!你忙活了一辈子,八岁起独自撑起整个家族的重责,为了保护这些无知之人逼着自己去成长,去斩杀妖魔……可是你身陷囹圄之时,谁来帮过你?谁来问候过你一句?!你十五岁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时候,那个路过的屠夫可有多看你一眼?!”
慕容白没想到,这些事慕容青竟记得比他还清楚。
可其实不是没人帮过他的……慕容青只看到这些阴暗面,却忘了当初少年时的慕容白第一次踏出乾坤洞,遇上千年熊妖之时,小美的父亲曾经以死相护过。
想到那时惨死的苏伯,慕容白心里一阵抽痛,目光坚定地抬头看着慕容青,“我自己选的路,本来就是我一个人走的。请你不要干涉我。”
慕容青唇角弧度扩大,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眸中只有冰冷的讽刺,“不干涉你?好啊,不干涉你。你不就是怕我拿这些人的命炼丹么?!好啊……只要你这二十几年能有一件事是为你自己而做的,只要有一件事你不是为了这些窝囊废!”他紧紧盯着慕容白透着疲惫的眸子,神色间带着绝望之后放弃一切负隅抵抗的妥协,“我就放弃逆转大阵,陪你去死。”
“你……”
慕容青勾起唇角看着慕容白半抬起的右手,心中涩然——看吧,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甚至想要动手扇他一巴掌。
可慕容白的手却只是缓缓落在慕容青脸侧,惹得慕容青浑身一僵。
然后慕容青眼睁睁看着慕容白起身,朦胧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凑近了他的脸,闭着眼将唇覆在他因讶异而微张的唇上。
慕容青彻底怔住,饶是平素再如何反应灵敏,此刻也完全懵了。
慕容白细细地吻着他,其实这滋味一点也不好受——慕容白的嘴里全是血腥气息。
慕容青渐渐回过神来,眸光一暗,忍不住轻笑了声,反客为主地搂住慕容白的腰,将他压倒在榻上。
慕容白却立即翻身将他推到身下,坐在他大腿上,一件件剥落他的衣裳,看着他如今强健的体魄,恍惚间想起慕容青还是个翩翩少年的时候,总爱在自己眼前换衣裳,露出白花花的精瘦身子。
慕容青任由慕容白动作,脸上的表情由最开始的怔愣逐渐变得冷静,又从冷静变得欢喜,最后这欢喜中便带了一丝不顾一切的疯狂。
慕容白本也是想要一场不顾一切的疯狂。
于是为了这疯狂,慕容青心甘情愿地张开腿缠住慕容白,使尽浑身解数勾引得慕容白挣脱所有世俗的枷锁束缚,让慕容白抛却身份信仰被蛊惑一般地进入自己。
就像几日前,他对慕容白做的那样。
相拥着攀上高峰的那一刹那,慕容白眼前倏然闪过古画上伽罗山的烟雨秋色,墨青色的天际里仿佛藏着两个人最后一点希望,被冷雨隐没得彻底。
一起……赴黄泉吧。
烈日炎炎,阳光透出树荫切割出一片片斑驳的痕迹。
王元芳和贺小梅正在路边的茶棚里歇息。
“芳哥,我们已在关州停留了两日,何时动身?”贺小梅此时已是一身干净的书生装扮,灰白长衫,素色儒巾,坐在桌边品一口茶,俨然一个白面书生。
王元芳仍是一身深蓝色粗布麻衫,立在棚外的树下望向北都的方向,手里折扇轻敲掌面。再过一座城,就到皇城北都了。
“不急,当今局势已经大乱。”王元芳转回身,慢慢踱步到贺小梅对面坐下,“今日晨起,我已打听到了西北军的动向。”
两人自到了关州发现李家被问斩之后,便接二连三地听到些令人震惊的消息。其中最令二人胆寒的消息是——洛城几个默默无名的江湖人士带着农民揭竿而起,西北军出兵镇压□□,此时两位将军已亲自压了嫌犯回京述职。
那几个江湖人士说是默默无名,可洛城的衙门再不济,也不会被平常的江湖散士捣空了巢穴,惊动守卫甘陕一带的西北军。很明显,那些人是有组织有目的的,而西北军自请剿叛也极为可疑。
王元芳了解他爹,心中明白,西北军此时进京,必然会惹出一场乱子来。
“西北军不日便要途经关州。我们得在这里等着,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元芳挥开扇子,一边扇着风一边饮尽一大碗茶。
贺小梅看着王元芳如今一副糙汉的模样,却是一点也没办法将他与那个紫藤架下一席紫衣的贵公子联系起来。贺小梅心疼他,可丝毫都不能表露出来——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辰时,石牛镇。
日光照耀在整个镇子里,透明的结界此刻泛着淡淡的金光。
浓厚的魔气笼罩在镇子上空,乌云间划过数道闪电,有流火倾泻下来,一簇簇砸在地上,咋在胡乱奔逃的村民头上。
遍野哀嚎。
八卦台正中,慕容青一席鸦青长袍,手中的青蛊剑冒着丝丝缕缕的戾气。烟瘴弥漫了整个八卦台,只露出一个带着幽光的葫芦浮在半空。
慕容青一手朝那葫芦运力,一如一年前做的那样。
村长和几个村民躲在八卦台边的篱墙外瑟瑟发抖。倏然间,一大团黑烟滚滚的流火砸在面前的地上,面前霎时出现一个大坑。
而此时,半空中的葫芦猛然迸发一阵刺目的白光,如水波一般推开,荡遍了整个镇子。
所有村民忽而魔怔一般静立不动,刹那过后又乍然回神,可记忆却发生了一点改变——就在那一瞬间,他们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画面,一幕幕皆是当年慕容白如何被心魔操控,又是如何与心魔同归于尽的。
石牛镇的村民……终于记起了慕容白这个人,记起了曾带给他们无数安全感的“慕容公子”。
他们也同样记起了,心魔的可怕。
“那是慕容公子?!”一个村民难以置信地望着邪气四溢的慕容青。
“不!那是心魔!那是慕容公子的心魔!可……为什么有‘两个’慕容公子……”另一个村民怔怔地看着不远处被绑在石柱上昏迷着的慕容白,又看了看操纵着葫芦的慕容青,一脸惊惶与疑惑。
慕容青听见他们的叫喊之声,邪邪笑着转过头来,“真不错……看来你们被封印的记忆已经解开了。那就好——让你们死得也瞑目些!”话音才落,他右手微微一旋,葫芦中被注入浓厚的魔气。以八卦台为中心,四周压力陡增,躲在角落的村民全都被扫开,耳膜都几乎被震碎。
在这重压之下,慕容白眉心一跳,眼睫轻掀,浑浑噩噩地醒了过来。
昨夜肢体的纠缠、唇舌的厮磨还历历在目,慕容白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疲倦,可眼前的一切却容不得他再对未来抱有任何幻想。
“慕容青!”慕容白大喝一声,待到慕容青转过头来看他,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满目荒凉地与他对望。
两人之间隔着飞沙走石,隔着万千鲜血,隔着……生而对立的命运。
慕容青忽而对着慕容白浅浅一笑,像是在安抚他什么,像是在说“马上我就能救你了”,然后右手掌心中猛地射出一道青光,灌入葫芦。
葫芦吸收了那道青光之后忽然胀大起来,镂空的纹路里透出或青或白的光亮。天地间风云变色,“轰隆隆”一声雷响,黑布一样的乌云锅盖般罩在石牛镇上空,一寸寸遮挡了盛阳的明亮,徒留一片灰蒙。
一瞬间潮鸣电掣,海倒山移,八卦台上的石牛摇摇欲坠,大地猛地一个震颤,村民们哭叫着四下逃窜。
葫芦开始上升,天上的煞气暴涨,气流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顺着葫芦口被吸进去。
采天地万物之灵,逆命魂往生之途——逆转大阵的本来面目,一年前未能彻底展开,到如今倒可以让众人看个分明。
大地再一个摇晃,石牛上再次裂开一道细缝,镇外泛着金光的结界遽然破碎。
慕容白神色一凝,“住手!”
这边话音才落,那边远远地闪过一个玄色身影,自乌云压顶的深处瞬移而来——是司马渊。
司马渊甫一落地便直冲石牛封印而去,强大的气流震荡,利刃一般的掌风逆着狂风打向已濒临崩裂的石牛。
雷霆万钧的招式,却在即将冲破重重阻碍毁掉石牛封印时被拦腰截断。
慕容青人依旧稳稳立在葫芦旁,手里的青蛊剑却早已出鞘,横挡在司马渊身前,阻隔了他与石牛的距离。
“慕容青,”司马渊强压住不满,扭身眯眼看着慕容青,“咱们各行其是,互不干涉。”
慕容青冷道:“你若将黑炎放出来,逆转大阵恐生变数……待我结束逆转大阵,你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司马渊瞥了眼不远处已是强弩之末的慕容白,了然一笑,道:“好吧,你最好快点。”
慕容青微微勾唇,眼中闪过一抹阴鸷,右手动了动,葫芦便开始上升,吞吐着万千变色风云。
越来越多的流火砸下,地动山摇。司马渊抬头瞧了眼,撇撇嘴,屈指掐了个诀,唤出个结界罩住自己,以免被慕容青误伤。
激增的压力让整个空间如同被撕裂一般。慕容白双膝一软,差点在重压之下跪了地。所幸他是被捆在石柱上,想跪也跪不下去。
耳边阵阵嗡鸣,头疼欲裂,慕容白难受地大口喘气,望着慕容青呵斥:“即便你要疯,我也绝不会让你放出黑炎!”
慕容青没答话,黑炎在哪儿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关系。只要慕容白跟他一起长生不老,别的事都与他们无关。
司马渊却猛地回想起晋磊说过的话——魔由心生,亦以心灭。慕容青是人是魔,全在慕容白一念之间。
司马渊当时虽然嗤之以鼻,可心里还是存了疑,担心有个万一。于是他沉下脸直勾勾地盯着慕容白,心道绝不能让他坏自己的大事,便不动声色地甩了个咒语过去,令慕容白头一低,陷入沉睡。
这小动作没能逃过慕容青的眼睛,慕容青侧头,淡淡瞥了司马渊一眼,目中森冷。
司马渊接触到慕容青凉薄的眼神,讪讪一笑:“他太吵了。”
慕容青却并未如他所想那般动怒,只是又盯了慕容白半晌,手里的动作一点未停。
浮云变换,黑风摧境。
凛冽的风带着细如柳叶的锐刺呼啸而过,司马渊看了眼慕容白残败如枯木的身子,思及慕容青看他的眼神,微一沉吟,便要扔出个结界笼在慕容白周身。
只是那道淡光还未近得了慕容白的身,便被斜溢而出的一道利芒弹开。
司马渊看向利芒的来处,只见慕容青深皱眉头面色不虞地看着他。
司马渊耸耸肩,“我只是看你分不出精力来护他,想卖你个人情。”
慕容青深深瞟了眼垂着头颅的慕容白,冷淡道:“不必。”
司马渊笑了笑,自然没再坚持。抬头看了看漫天的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司马渊催道:“怎么还不用血祭?你这镇子的结界一破,人可都要跑光了。”
慕容青眉目一沉,眸中乍然三分娟狂七分杀气,右手在虚空中一拧,便见那葫芦口边的气流越旋越快,最后拧成了一股麻绳。
而司马渊却顾不上注意这些,只笑着地看慕容青溢着魔气的脸,止不住地摇头赞叹道:“就是这种眼神……我真是太喜欢你这种眼神了!”
闻言,慕容青侧过头,挑着眉邪气一笑,直教司马渊看得呆了去,喃喃道:“慕容白的皮囊配上你这幅眼神……啧,你可真是个杰作。”
慕容青唇边弧度扩大,眼里带了些讥诮,阴恻恻地与司马渊对望,右手五指一收,葫芦稳稳落入手中。
司马渊正沉溺于慕容青的眼神里,待到反应过来时脚下已然涌过一股浓黑魔气。
司马渊大惊,这才见葫芦已被慕容青握在手中,而天边的乌云与阴风全都霎时平息退散,露出万千银白光点。
慕容青沉喝一声,释放出强大的力量,令慕容氏先祖在石牛镇设下的结界再次愈合。
石牛镇的天空上,泛着淡淡金光的结界包裹着星星点点的银白光亮。
司马渊在脚下魔气将自己缠住之前飞身跃开,落到身后的石柱顶上,仰头一瞧,那些银白光亮分明是无数把银色光剑。
伏魔剑阵!
“慕容青!你这是作甚?!”司马渊立在石柱顶上,俯视着地上的慕容青,暗自加强了自己的结界。
慕容青不答,飞身立在另一根石柱上,扬手一抛,将那葫芦至于苍穹顶上剑阵正中。与此同时,司马渊闻得斜对面一声阴冷的笑:“你当真以为,你会这么容易得逞?”
慕容白的声音!
司马渊瞪大了眼侧头看去,见本应沉睡着的慕容白此刻也如他们一般站在一根石柱顶上,而那石柱柱身上还留着方才绑他的绳索。
那方的慕容白耳聪目明、意气风发,哪有半分方才奄奄一息无能为力的样子?
“你……你们……”司马渊暗暗心惊,狐疑地打量着对面二人。
两人却再不等他啰嗦,瞬间运力发难,一青一白两道光芒纠缠着直冲剑阵中心的葫芦。
狂风扯得三人的衣袍烈烈作响。
天上不断发出“叮呤呤”的响声,悬于结界壁内的光剑开始松动。
司马渊欲要向结界边缘逃跑,却被慕容青慕容白合力召唤出的力量束缚住,两股灵力交织着如藤蔓一般爬满了司马渊的透明结界,紧紧一勒,似要将司马渊的结界挤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