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自然说不出——那日半夜里,晋磊抱着方兰生从议事厅偏厅回了青竹斋,转头吩咐他们提热水来,似乎是给方兰生洗了个澡。然后他从房里出来,让白豆去药房拿了一味香,一味让人昏睡的香。
那香在方兰生房里燃了整整一日一夜,方兰生自然也就睡到现在。
而这碗浆汁,确实是补身体的——晋磊怕那香对方兰生身子有损,才又让伍大夫开的补药。
方兰生抬手就把这碗黑糊糊的东西掀翻了,怒道:“我才不喝!我身体好着呢!凭什么让我喝这么恶心的东西!”这么一大动起来,牵扯到浑身肌肉,方兰生又是疼痛又是难堪,起身正要去小木屋,一站起来,人却呆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方兰生怔愣地望着对面窗户外透出的巍峨宫殿,又见自己所处的寝殿内水晶玉璧,檀木宝顶上缀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根本不是水仙教!
白豆头垂得更低,也不似平时一般与他嬉闹,蹲身捡尽了碎碗残渣,后退一步躬身低眉道:“请少主好好歇息。”
方兰生不知这是哪里,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急得满头大汗,当即拉住欲要退下的白豆,气冲冲道:“我都睡了两日了还歇息什么啊歇息!你快告诉我,这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富丽堂皇的……晋磊呢?其他水仙教的人呢?”
白豆只顾着摇头,道:“晚些时候教主就会过来了。少主睡了这么久,定是饿了,容白豆去拿饭菜来吧。”
方兰生几时见过白豆这么严肃的样子,手里微一松,便让白豆逃似地奔了出去。
方兰生摸了摸肚子,似乎是真的饿得不行,可也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才行。他抬眼打量了一番,见这偌大的寝殿里空荡荡的,只有门口处站了两个丫鬟和……
方兰生定睛一看,那身衣裳分明是太监才穿的啊!
方兰生假装在殿中踱步,实则眼珠子不住地往半掩的门外瞟,见那门外分明站的是皇宫里才有的太监,还有几个黄衣侍卫。
思绪一转,方兰生又怔怔地看了这殿中遍布的古董宝物半晌,终于明白——这是皇宫。
怎么会在皇宫里?
方兰生想破头也想不出自己或者水仙教的任何人跟皇宫有什么关系……若真要找一个出来,或许老教主还算跟皇家沾点亲带点故。
难道……老教主回教了?
方兰生心里发急,又思及方才白豆遮遮掩掩的样子,心知不论这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看来又是要瞒着自己的。
他冷哼一声,心道:你们越是要瞒我,我越是要自己探出情况来。
于是,方兰生假意咳嗽两声,唤那门前侍女将殿门关严实了,又转头从怀里掏出小小的菩提子来,从那窗户口猛地往外面花丛中一掷,继而笑嘻嘻地对守在窗口的侍卫道:“大哥!帮个忙呗!我东西掉了你能帮我捡一下不?或者我自己出去捡也行……那可是我最最心爱的东西了……”
那侍卫犹疑地看他一眼,并不放他出来,迅速地转头扑向那花丛,欲寻那颗菩提子。
方兰生便趁这功夫轻巧地从窗户翻了出去,绕过廊柱飞身掠向房檐,俯趴在上。待那侍卫反应过来,叫上一队人离开此处去寻他之后,方兰生才从房檐上落下来,手里甩了甩腰间的青玉司南配,得意一笑,闪身从小径离开。
才出了一个园子,便撞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方兰生躲在树丛中观察了会儿,这才忆起前面那个一身淡紫宫装的女子正是之前跟晋磊调情的那人!
好啊!方兰生恨得牙痒痒,心中暗道晋磊这是要金屋藏娇啊!果然什么都是诳他的!
李芙妆没什么武功,因此丝毫也未察觉身后跟了一个方兰生。
她提着一个食盒,一路往南走了一段路,一直到了一座阴森森的建筑前。
方兰生抬头瞟了一眼,这建筑竟是连匾额都没有,怕是个废弃极久的冷宫。
门口只有四五个侍卫把守,李芙妆径直推门进去。
方兰生眼珠子一转,伸手就要在地上找石头,摸了会子却什么也没摸到,大囧之下只好又在自己怀里掏来掏去,最终也只掏出来一个人偶。
方兰生看了看那人偶被接上的断臂,将它紧紧按在手里,心内祈祷道:“千万不要坏啊千万不要坏……”把心一横,他躲在暗处将那人偶飞快地扔出去,吸引了守卫的注意力。
“唔——”窗边一隅的侍卫被人捂住了口鼻,接着肩颈处被人一个手刀劈下,整个人便软了身子倒下去。
方兰生越过这侍卫,抬手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却见里面空空如也,除了满墙的蜘蛛网和满地的灰尘,什么也没了——连方才进去的李芙妆也不见人影。
怪哉。难道这房子还闹鬼不成?
方兰生心中虽有些发憷,但转念一想,这是在天子内宫里面,现下又是大白天,即便真有什么脏东西,也不该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如此安慰自己一番,方兰生从窗户口翻身滚了进去。
环顾四周,这室内处处都蒙着极厚的灰尘,显然已许久未有人来过了,便更加凸显出地上那一串脚印的突兀。
方兰生仔细查看一番,见那脚印都是从正门过来,在角落里的一个大黄花梨木柜子前消失。
方兰生屏住呼吸,特意用了些轻功,不让自己留下脚印,顺着那一串印记走到柜子前。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拍了拍脸,拉开柜子门,果见里面是一条暗道,直通地下。
方兰生身上没带火折子,但腰上的青玉司南配泛着淡淡荧光,倒也恰好照亮了路。
好奇压过了恐惧,方兰生躬身钻进去,才下得楼梯便遇见一个岔路口。方兰生正纠结着要到底走哪边,忽听地下的暗室里传来一个女声:“王元芳,你当真没后悔过吗?”
元芳?
方兰生心中疑惑更甚,又看这下面虽是黑漆漆一片,但好在空旷幽静,只站在这里便能将远处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于是他靠坐在楼梯口,屏息听着暗室里的动静。
暗室里,李芙妆站在王元芳面前,面上是一派冷漠的样子,嘴里却说着似哀求似胁迫的话,“元芳,只要你说一句后悔,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就能放你们出去。”
王元芳浑身软绵绵的被捆在柱子上,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他和贺小梅在被关进这里之前,李芙妆为防二人逃跑给他们下了软筋散。
李芙妆没折磨过王元芳,只时常来了都要动手打骂处在隔壁牢房的贺小梅——尤其是在王元芳这里碰了钉子之后,她一恼羞成怒便要找贺小梅的麻烦,起先是拿鞭子抽,但她一个女子没甚力气,觉得不够解气,索性换了银针和烙铁。
两间牢房之间只隔着一层铁网,王元芳将贺小梅的闷哼声听得一清二楚,每每看着他满头大汗地咬着牙忍住痛呼的模样,心中便是一阵痉挛。
可下一次李芙妆来了,王元芳还是不答她言——他知道,比起身体所受的苦,贺小梅更不愿听他说出那种话。
贺小梅自己从不开口求一句饶,跟王元芳说话也绝口不提这回事,像是生怕王元芳一个松动便答应了李芙妆。
此时李芙妆又来问话,王元芳自是如往常一般缄默不言,贺小梅却忽然气息微弱地开口道:“李姑娘,何必呢?”
李芙妆恨声道:“你什么都没经历过,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贺小梅兀自摇了摇头,低低道:“李家遭难,与芳哥本也无关。亲事是双方长辈的主意,芳哥更是毫不知情。我只是不明白,你怨从何来?”
贺小梅此言一出,王元芳眼见着李芙妆面露凶色,心头一颤,喝道:“小梅!别说了……”可这话仍是说得迟了。李芙妆听王元芳如此紧张贺小梅,冰冷一笑,转头便往贺小梅所在的牢房走去。
王元芳所处之地空空如也,可贺小梅这边,却是遍地的刑具。
李芙妆狞笑着靠近。贺小梅单薄的身子习惯性地抖了抖,却仍是平和道:“你若是怨恨那时尚书府明哲保身弃你于不顾,可王尚书已经去世,你做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你若是怨恨……芳哥与我一起,可、可本就有个先来后到,感情和缘分,哪里又能强求得来?”
李芙妆手里已拎了个手铐,那手铐内侧密密麻麻尽是尖刺,只消一戴在人手腕上,遍布的尖刺便会戳破血肉,直达筋骨。若再将手铐拧紧些,轻而易举便能废人一只手。
她一边打开那手铐,一边凑近了贺小梅,眼中狠厉,道:“你只需要体验一次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感觉,就不会再问这么多了。如果你在一夕之间被人抛弃、遭人灭门、遇人玷污,你还能说得出这番话吗!”
冰冷的手铐贴上贺小梅肌肤的一刹那,贺小梅猛地闭紧了眼等待着生不如死的痛苦,身边的人却再没有动作。
他半睁开眼看向李芙妆,却见李芙妆正勾着一抹阴冷的笑看着他,缓缓道:“我想到一个更好玩的。”
贺小梅生生被她的笑吓出了一身寒意,心中直觉悲凉可叹,想要逃离却又无计可施。
“我让你瞧瞧王元芳的真心可好?”李芙妆丢了手铐,伸手拍了拍贺小梅的脸,一字一句道:“你既这么喜欢男人,我便给你找一群男人,开心吗?”
明白了她话里的含义,贺小梅瞳仁猛地一缩,半张着嘴怔忪不能言。
隔壁传来王元芳惊慌不已的声音:“李芙妆!”
李芙妆不耐地侧头透过铁网怒瞪向王元芳,叱道:“喊什么!还没开始呢……你就等不及要心疼了?”
“不……不……”王元芳眼见着李芙妆决绝转身,眼眶竟蓦然一红,连声喊道:“李姑娘!李姑娘,我求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要什么都行,你先把他放了,你把他放了!”
李芙妆转头看他一眼,残忍笑道:“晚了。他既然说了,不可强求。我现在不求了。你就好好在那儿看着吧,看看他怎么伺候别人……唔,外面的侍卫,约莫有四五个,不知能不能满足了他!”
方兰生听到这里,虽是一头雾水,可也大概明白这李姑娘大约是跟王元芳有些恩怨,现下寻了由头要折磨贺小梅。
“李芙妆!李芙妆!”远远地仍旧传来王元芳又急又怒又怕的呼喊。
而更清晰的是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
方兰生赶忙拿衣摆捂住青玉司南配,旋身躲到楼梯后面的角落,然后感觉到有人逐渐走过自己身边,顺着楼梯上去了。
等那阵属于女子脂粉的淡香过去了,方兰生才摸着方才李芙妆出来的那条路往里寻去,走过灰暗的甬道之后,终于到得一处开有天窗的地方,两侧却是一间间牢房。
想不到皇宫里面也有这种地方,方兰生蹙了蹙眉,继而迅速找到了王元芳所处的牢房。
“兰生?”王元芳见他从未关的牢门进来,诧异地叫出口。
方兰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几步上前给他解身上绳索,一边压低声音道:“说话小声点,这下面隔音效果可不好。”
王元芳又惊又喜,忙点了点头,任方兰生替他解绳子,自己转头望向另一边的贺小梅。
贺小梅与他遥遥对望,竟蓦然相视一笑。
方兰生解了半晌没解开,又担忧李芙妆马上就会过来,急得冷汗直冒,最后发了狠,猛一运力,两指一划便将绳子割断了。
身上束缚一松,王元芳略微惊异地看着方兰生的手,“你几时这么厉害了?”
方兰生心中有些得意,但此时危急万分,来不及跟他炫耀,便替他扯掉断裂的绳子,焦急道:“你们不是比我厉害多了,怎会被擒到这里来了?而且……为什么会在皇宫?”
王元芳一能动弹便急急奔去贺小梅那边,奈何服了软筋散使不出力,还是靠了方兰生才将那绳子扯断。
贺小梅身子一软往前跌去,王元芳忙揽住了他,边对方兰生道:“你难道还不知道——那你又为什么会在皇宫?”
方兰生一边在前面开路带着两人往外走,一边道:“我也不知,我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你说我难道还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王元芳道:“屠龙堂逼宫造反,皇上生死不明,屠龙堂堂主却死于晋磊手下,现在皇城已完全受晋磊掌控。”
方兰生脚步一顿,乍然转头,“晋磊?”
王元芳看着他惊诧的眼,沉沉点头,又道:“你现在还在水仙教?我曾与慕容白交流过,始终不知晋磊留你在身边是何用意……兰生,你老实告诉我们,老教主是否留了什么重要东西给你?”
方兰生脑中嗡嗡作响,看着王元芳的嘴一开一合,却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呆呆问:“晋磊……是什么意思?”
王元芳一愣,道:“我前些日子听说水仙教少主住进了青竹斋,还以为你已知道晋磊的真面目,欲要夺回水仙教——却不想你竟还不知?”
方兰生突地伸手抓住王元芳的胳膊,抬起头恶狠狠地问:“什么真面目?!晋磊什么真面目?!”
王元芳一手搀着贺小梅本就不便,被方兰生这么一抓差点没摔倒,皱着眉头道:“我们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老教主是被他逼得下落不明,水仙教的情报是他出卖的,他与屠龙堂合作共同起事,却又杀了屠龙堂堂主坐收渔翁之利,他还将我与小梅抓起来送给李芙妆处置……”
“我不信!”方兰生猛一垂眼,再不看王元芳,转身跌跌撞撞走了两步,神志不清般喃喃道:“他怎么会是那个内鬼……他图什么……他图什么……”
贺小梅不忍地看向方兰生的背影,目光却陡然一凛——总觉得……方兰生走路的姿势不太对……
“兰生,兰生!”贺小梅唤住方兰生,咽了咽唾沫,问道:“你是不是跟他……跟他有那种关系?”
方兰生什么也听不见了,仍旧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只是几人耽误了这许多时间,李芙妆早带着侍卫们下来了,恰好与三人撞了个正着。
身后的侍卫举了火把,李芙妆一见打头这人是那日见过的水仙教少主,柳叶眉一拢,喝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方兰生听了王元芳的话本就有些恹恹,此时又见了李芙妆这个跟晋磊调过情的人,心下更觉酸涩,只瞪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看她。
黑暗中这带水的眸子如刀刃般闪着利芒,愣是将李芙妆骇得颤了颤。她眼风扫过他,望向他身后的王元芳贺小梅,心中怒意复苏,挥了手让侍卫上前去抓他二人。
方兰生双臂一张护住身后二人,一字一顿道:“你休想。”
几个侍卫便又往后退。李芙妆骂道:“退什么!没用的东西!一起抓了!”
其中一个侍卫为难地回头道:“姑娘,这可是水仙教的少主……属下要是动了他,上面可饶不过属下。”
方兰生听罢冷笑了一声,道:“上面?哪个上面?我还不知我有这么大面子,我还不知水仙教在天子脚下也有这么大面子!”
这话音才落下,头顶上面忽地一阵喧嚣,有整齐而匆促的脚步声踏过,接着更有一个沉稳的脚步声靠近暗道口。
“来人了!”王元芳一惊,低低道:“这么大动静,不会是飞鹰……难道晋磊亲自来了?”
李芙妆听见动静后亦愣了一瞬,继而得意笑起来,“这下可不用我来抓你们了。”
方兰生也勾着唇笑了笑,微侧过头对王元芳贺小梅二人郑重道:“放心,我一定让你们出去。”转回头,方兰生看着李芙妆狡黠一笑,忽地上前拔出一个侍卫的刀,往自己手背上一抹,然后转身就靠在李芙妆身上。
李芙妆吓了一跳,完全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下意识后退一步,奈何身后的是楼梯,便被方兰生堵在了楼梯口。
方兰生趁着她还愣着,立即发力拽过她的手把刀柄塞进她手里,然后手肘一抬,便将她手中的刀横在了自己颈间。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令李芙妆措手不及。
等她回神的时候,头顶扑簌簌落下些许灰尘,白晃晃的亮光照进来,逆光中的暗道口站着面无表情的晋磊。
李芙妆脑中空了一刹——现下她的手里握着侍卫的刀,而刀刃架在方兰生脖子上,方兰生一只手佯作挣扎地半举在胸前,那手背上还流着血……
便是再迟钝,李芙妆也明白了方兰生刚才堪称“惊世骇俗”的举动。
果不其然,她还未来得及将手中刀扔开解释一番,手腕已经被一股劲气打中,疼得她扭曲了一张俏脸,刀哐当一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