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磬冬没了,二姐去了,王元芳和贺小梅也不知所踪。方兰生原本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现在却成了个孤苦伶仃的羸弱之人。
他真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
他闭眼,又睁眼,梦却还是不醒。他想掐一下自己的脸,想叫自己从这场可怕的梦里逃出来,可他摸到了一手的冰凉。
五指摊开,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水渍。
有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哭着喊着跟他说着什么。
方兰生呆愣地抬头看了眼,白豆的脸逐渐清晰起来——他正蹲在他身前,焦急地握着他的手摇晃他。
方兰生拧了拧眉毛,刚想呵斥他不要吵闹,一张嘴却像灌了一肚子冷风似地咳嗽起来。
白豆忙起身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耳朵里像塞了泥似的,所有外界的声音都变得混沌不堪,方兰生就在一片哄闹之中听到了一个声音——“方小姐的尸身已经找到了,请方公子不要担心。再过不久,方小姐的尸身就能运过来了。”
方兰生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瞪着那个说话的人,“运过来做什么?”
那人被他要吃人一般的神态吓得急忙跪下,低头答:“是皇上的吩咐……说好歹要让方公子见一见。”
方兰生抬手掩住眸子,似乎是叹了一声,道:“人都没了,还见什么?”
那人不敢出声。
方兰生就看着他,平静地道:“你帮我告诉晋磊,别折腾我二姐了,把她葬在琴川,就葬在方家。”
他这话话音才落下,殿门口一阵响动,然后他看见晋磊抬步进来。
要是以前,方兰生可能还会骂他赶他,可如今,方兰生就只是愤恨地看着他,连眼也不眨一下。
却不想这样的眼神竟比言语上的怨怼要锋利得多,将晋磊的脚步硬生生阻在了离他十步远的地方。
晋磊遥遥望着他,无言地站了片刻,垂下的手居然微微颤动。许久,他开口:“我以为你会想见她。”
方兰生无动于衷地侧过脸,拉起被子背过身躺下。
又是一阵沉默。
晋磊想了想,还是缓步向他走过去,一边道:“李全已经往北都押来了。你二姐的仇,我会帮你报。”
方兰生闭着眼,仿佛真在睡觉。
晋磊顿了顿,再次开口,声音里居然难得地带了一丝慌张:“我……我那样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我不能撤兵,如果撤兵,就对不起那些先前战死的人……你能明白吗,小兰?”
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方兰生缓缓睁开眼,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捕捉不到。
晋磊伸手来握他的肩膀,只是那手才刚触到方兰生的肩膀,方兰生的身体就猛地弹了起来,接着有银白的亮光一晃而过。晋磊眼眸一厉,几乎是下意识地出手,一手捏住了方兰生手腕扭转过来,一手化掌抵住了方兰生颈项。
只消微一运气,方兰生的手腕和脖子,总有一个先断。
方兰生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还在使劲地挣扎。
他越是挣扎,晋磊的手便收得越紧。
晋磊双目沉沉地看他,眉心是前所未有的平展,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方兰生用仇视的目光恶狠狠地剜他,张口咳了口痰吐在他脸上,脸上是癫狂的神色,“你帮我报什么仇?你就是我的仇人。没有你,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没有你,一切都还好好的。”
那口痰落在晋磊眼下,顺着颧骨滑下。
晋磊手下用力,逼得方兰生五指脱力将匕首扔下床,这才收回了手。
方兰生笑着拍了拍手,“好功夫!”
晋磊舒展的眉心又开始纠结,始终也没在说话,也不动手去擦脸上的污秽,只像看一盘费解的棋那样看着他。
方兰生笑嘻嘻地鼓完掌,忽然又变了脸色,一字一句地道:“我以前不懂你,现在懂了。仇恨是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我二姐没了,我很伤心。你那时候失去亲人,必定也是伤心的。可是伤心没用,恨才有用,恨才有力量,恨才能让自己好过。我现在懂了,晋磊。”
晋磊感到心脏里传来前所未有的疼痛,像是被人揪住了心脏,狠狠往外拽。
他这时候才猛然想起释安大师对他的告诫。
可是,万劫不复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晋磊隐隐有种预感——他和方兰生,也许永远都回不了头了。
立冬那日,是方如沁下葬的日子。虽然两人再没说过话,但晋磊还是按方兰生的意思把方如沁安置在了琴川。
方兰生还是住在流云殿里。他并非不想出宫,可晋磊为了防止他逃跑,将流云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再加上自从听闻二姐亡故的噩耗之后,他的身子就大不如前。渐渐的,他也不再试图逃走。
虽然没办法为方如沁送葬,但他还是在立冬这日换了一身白。
他自睡醒之后就出了门,到琉璃塔最顶层站着,望着琴川的方向。只是望着,什么话也不说,也没有哭。
白豆体贴地没有近身,只远远地站在他身后。
方兰生望着望着,就见天光明亮,竟下起了雪来。
北都的雪向来来势汹汹,这又是初雪,没几时便由飞雪渣子变成了一大团一大团的雪花。
寒风呜咽了几声,白豆一个激灵,将披风递给方兰生。
方兰生裹紧了披风,再转眼时,底下便已白皑皑的一片。
方兰生静静看着,动也不动。
白豆强憋出一个笑来,道:“少主,这初雪是好看,但天儿冷了,这地势又高,还是下去吧?”
方兰生抬头望着天,长叹道:“瑞雪照丰年……哪里来的丰年?”
白豆被他声音里的沧桑之感弄得莫名低落,一时却不知如何开解他。
方兰生一直站到了日暮时分,才抵不住睡意准备打道回府。岂料才一转身,便觉浑身都冻僵了似的,两条腿更是钉在地上一般。
白豆见他动作有异,急忙奔上去问:“怎么了?怎么了?”
方兰生还没来得及说话,脑子一懵,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白豆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忙将方兰生放平了四处叫人来帮忙。
自此,方兰生大病一场,竟连床也未下过了。
琴川兵败之后,宁王折损一员大将,羽翼被折,士气大损,正退守于姑疆。
慕容白一行与孙老爷和孙钰一同到达约定之地,方家和司马氏都已有人等候在那。
慕容青看见司马渊的大哥司马承,禁不住讽刺道:“你们司马家的烂摊子可真不少啊……”他往司马承身后望了望,挑挑眉,“怎么?你那父亲不敢去见你弟弟?还是怕下不了手?”
司马承浓眉一拧,细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是何人?”
慕容白一把将慕容青拽到身后,低声斥道:“话怎么这么多?”
只是到底他也没再与人解释慕容青的来历。
慕容青面上虽然不在意地笑了笑,心中却总有些不痛快。
几人很快商议好了计划——吕承志不能北上,需得留在南方稳住宁王;而四大家族的人便一起北上诛杀司马渊。
其实慕容青心里清楚,司马渊被自己和慕容白设的局一折腾,早就丢了半条命,哪里是这么快能恢复的,却不想打听到了司马渊于圣潭闭关的消息。
纵使还没到圣水仙的花期,圣潭加上司马渊,也是股让人不得不恐慌的力量。
由此,四大家族才迫不及待地汇合了。
原本慕容白还想让慕容青留在南方保护吕承志,慕容青却瞪圆了眼睛吼他:“你还想再死一次吗?!”
慕容白看着面前这个人虚弱苍白的脸色,冲口而出的争执的话语便硬生生被堵回了嗓子眼里,化作一声幽幽的叹息。
慕容青也跟着叹气,“我比谁都希望你能赶紧解决掉这些破事,然后跟我一起去找封魔浮屠塔公子羽的残魂……你总是喜欢多虑,却从来不为我考虑。”
慕容白的心莫名就软了,心窝处软绵绵地塌下去一块。半晌,他看了眼站在吕承志身后的王元芳,后者对他微微点了点头,意思是叫他放心。
慕容白想了想,南方毕竟还算安全,于是便随慕容青跟着了。
孙老爷在前等候许久未见人,偏头看了眼,正巧看见慕容白偏过头无奈地笑,那双眼里却是难得的温柔。孙老爷不动声色地转回头,眼里划过一瞬厉芒。
临行前,王元芳找到慕容白,私下拜托他千万留意一下将方兰生从宫里带出来。
毕竟,跟在晋磊那样为了报仇可以不择手段的人身边,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事。
其实若非要护送吕承志去姑疆,王元芳真是想亲自参与诛杀司马渊的计划——王佑仁是怎么死的,一直是王元芳心中抹不掉的痛。
但大局如此,王元芳也只好寄希望于慕容白。
与四大家族的人分别之后,王元芳和贺小梅就护送着吕承志前往姑疆。
他们所处的夔阳与姑疆相隔不远,只是中间必须要经过一座大山。
三人很快上路,两天就翻越了大半个山头。三人原本的计划是赶在天黑前下山,可谁曾想中途下起了雨来,他们便缩在一块岩石下避雨。这一耽误,等雨停时,天已经全然黑了,三人却还在半山腰上。
枯草落叶都已被大雨浇得湿淋淋的,周遭却也没有什么山洞。刚才被用于躲雨的岩石下虽还算干净,但几人站着还好,若要躺下,里面恐怕只容得下一个人。
王元芳和贺小梅对视一眼,两人都决定让吕承志睡在岩下。
吕承志原本不愿意,但架不住两人连番哄劝,再加上两日奔波劳累,很快就倦意上头,在岩下安睡了。
王元芳和贺小梅却是在周遭找了许久,才找到一颗大树下勉强还有块不那么湿的地方。
王元芳抢先靠着树干坐下了,抬头对着贺小梅拍拍自己的大腿,“来。”
贺小梅瞥了眼他坐下的那块地方,虽不至于全是水,却也沾湿了他的衣袍。
贺小梅于是叹着气道:“等皇上夺回江山,咱们可得好好捞他一把……受这么些罪,少说也得五十万两。”
王元芳微愕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伸手拉他坐在自己大腿上,将他圈进怀里,哭笑不得道:“现在吃苦的是我,你要什么银子。”
贺小梅伸手去摸他屁股下面压着的衣袍,想看看湿到哪种程度了。哪想王元芳会错了意,按住他的手,靠在他耳边低笑道:“现在可不行。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啊。”
贺小梅愣了愣,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嗔怒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着挣脱开他的手,狠狠拍了下他的侧臀,“我是想看看你明天起来会不会生病。你还真是……也不嫌臊得慌。”
王元芳面上很有些尴尬,毕竟贺小梅这么坐在他腿上,还动来动去的……他也很难不产生点绮念啊。
两人这边正腻歪着,忽听不远处一声惊呼。王元芳一惊,即刻拉着贺小梅站了起来,朝着吕承志的方向跑去。
吕承志不见了。
王元芳拦住贺小梅要上前查看的身影,划燃了根火折子,抬头环顾四周,“小心埋伏。”
贺小梅也扫视了一圈,指着地上凌乱的痕迹道:“脚印。”
王元芳蹲身查看,顺着脚印往前看去,却见尽头处是个被枯草掩盖的大洞,一眼望不到底。
“皇上?皇上?”贺小梅趴在洞口,试探性地往下呼唤,却听里面回音阵阵,无人应答。
贺小梅还待再唤,王元芳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噤声。”
贺小梅不明所以,但仍是不再出声。
王元芳侧趴在洞口,将耳朵死死贴在上面。许久,便听下面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王元芳站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泥土,松了一口气道:“怕是摔晕过去了,里面必定有积水……我们得尽快把皇上弄出来。”
贺小梅往下望了一眼,“要进你进,我可不进。”
王元芳点点头,原本也没打算让贺小梅下去,便开始撸袖子卷裤腿。
贺小梅拦住他,“你干嘛呀?你真就这么往下跳啊?”
王元芳回过头无奈地瞥他一眼,“那不然怎么办?”
“你连这洞是深是浅都不知道,你往下跳不是送死么?到时候你们两个人都被困在里面,我一个人怎么办?我找谁来救你们?”贺小梅从他手里夺过火折子,转身道:“咱们一起去找些藤蔓来,缠在一起结成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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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料当两人找到藤蔓缠成绳索进入洞里,里面已什么都没有了。
王元芳一身泥泞地被贺小梅拉了上来。贺小梅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说,你可真沉啊……”
王元芳此时却没心情与他打闹,眼睛直直盯着洞外新出现的脚印——看上去至少有五六个人。
贺小梅沉吟着道:“先别慌,也许只是有人路过救了皇上。”
王元芳眉头紧皱,“只能顺着脚印找了。”
两人也顾不得夜色微寒,一路摸黑顺着脚印往山下走。
晨光熹微之时,两人总算到了山下,可一到山下大道,大大小小的脚印遍地都是。两人实在无法再靠脚印指路,只好又抓着过往的人打听。
所幸山下有户居民,两人进门一问,果然探出些消息。那妇人说约摸两个时辰前,见过五六个人扶着个伤者往东南方去了。
两人一琢磨,东南方,可不就是姑疆么!
另一头,向北而行的四大家族几人也没那么愉快。
许是因为司马渊的缘故,慕容青不知怎的就是看司马承不顺眼,两人常常起冲突。
慕容白为着这事私下跟慕容青闹了好几次红脸,慕容青才算渐渐收敛了一点,却总是阴阳怪气地说要不是他要放血救慕容白,他早就一个人杀上北都弄死司马渊了。
慕容白听了就是一拧眉,只给他一个冷眼。
慕容青反正就是憋着一股气,总想闹出点事情来,就好像要吸引谁的注意似的……
没人知道,慕容青其实是希望慕容白能坦然地向别人承认他、介绍他。可慕容白没有这样做,不管是出于他的骄傲还是出于其他考量,他都没有这样做。
慕容白现在满心都是诛杀司马渊的计划,哪里知晓慕容青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只当他是魔气未消,戾气太重。
一日夜里,几人宿在客栈,孙老爷把慕容白叫出来,问他跟慕容青到底怎么回事。
慕容白之前只告诉过孙老爷慕容青的来历,却从来没提过两个人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此刻听得孙老爷问起,只好诚实地道:“这些日子,您想必也看得出来……我和他之间,确实不是寻常关系。他本是魔不假,可为了我,他也算改变了许多。”
孙老爷侧目瞪他,“你!且不说他是个什么东西,你和他在一起,是要慕容氏断子绝孙吗!”
慕容白愣了下,随即垂眸道:“若是找得到封魔浮屠塔,我自然还有活头。要是找不到……他是个长命百岁的,慕容氏族有他就够了。”
孙老爷长叹道:“他是个魔。魔气压得住一时,还能压得住一世吗?你先祖与心魔斗了那么多年都没能斗过,你难道还妄想感化他?”
慕容白抬眼深深看他,眸中是澄澈的坚定,“总得试一试。”
孙老爷气结,拂袖离开。慕容白回了客栈房里,推开门看见慕容青正站在榻前擦拭青蛊剑。
慕容白不禁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慕容青,还没有完全成为心魔的慕容青——那样稚嫩的一个人,法术也不精进,却能挡在他身前信誓旦旦地说要守护他。
那个时候,从蛊雕肚子里浴血而出的慕容青,墨发飞扬,迎风一双凌厉的眼,当真艳绝无双。
慕容白其实一直都没办法抵抗。
晋磊站在长廊中看了许久,才带着人快步离开。
方兰生玩得累了,被雪球砸中了脸,整个人仰躺着倒在雪地里,目光恰好飘到长廊处,在晋磊的背影上停顿了一瞬。
白豆笑着跑过来拉他,方兰生摆手推开他,喘着气说自己累了起不来,让白豆回流云殿帮他拿个手炉过来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