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功聚全身,刹时魔火跌宕,引得冢内焰马嘶鸣、炎帝侍惶惶不安,但见数股魔息腾身而起,半空交织罗网,一左一右、互斥翻滚,血手右臂一振,狰起魔印浮凸,指掌异化兽形,散出紫黑煞气,威势大别往日,更为凶悍。
姜世离有感于此,一丝心悦,道:“很好,血手。”
继而袖中手微扬,血手闷哼一声,但觉极右之力忽而暴涨,力压他极左之力,两股魔息再度交锋、悍然角逐,冢内气劲鼓荡、过处罡风扑面,灼热难耐,魔君一身炽焰辉煌壮烈,血手迎面对上,只觉呼吸难继、两掌恍如麻痹,频频震颤,逼不得已一退再退,竟留下浅浅痕迹,拖曳而过,情知若非魔君留手,恐怕早已倒飞出阵。
但那重压并未罢手,血手沉声一喝,左手冲拳,顶上右臂之力,魔气源源不绝、自两臂溢出,那左右之力又再难分轩轾,仅在伯仲之间,血手粗喘一声,竟有气短之意,显是后继无力。
魔君自然不会损及护法,姜世离五指微收,魔息自行推移,将血手之力缓缓平复,二人心意相通,早有默契,血手适时撤掌,任由二者魔息缠身,借魔君之力,导回自身魔气,尚且热汗涔涔、并着粗喘,却见神奇一幕,姜世离一身魔火化而成龙,腾飞天际,不同往日龙火,更显肃穆威慑——
一如当日祭坛所见。
血手喜道:“恭喜主上,焚世龙火更显精进。”
姜世离散去周身赤火,点头道:“血手,以你今日实力,无人再敢托大。”
相较日后,二人此时功法初成,离大成之境还有时日,目下而言,若单只五成功力,血手足以与他匹敌,姜世离心中宽慰,半年来,覆天顶初具规模,枯木屡屡谏言,惟有先于正道一步,早日立教,才能立稳脚跟,再行扩张,以便日后与人一争长短。
但姜世离不为所动,原因无他,眼下覆天顶,乍看蓬勃兴旺,实则危如累卵,皆因部众良莠不齐,莫说蜀山与四大世家,恐怕一般门派高手,也难以抵挡。
而一旦立教,等若昭告天下,覆天顶上再非一群乌合之众,要在人界筹谋一片天地,便是公然与人为敌,半魔会走上怎样一条道路,其间多少艰险、血仇,姜世离心知,枯木肚明,首当其冲直指众矢之的,便是魔君姜世离。
纵然万魔景仰,无疑却是人类深恨。
是以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姜世离需要一个人,那怕在他不在时,也能肩负起半魔之责,护卫同族免遭伤害,惟有血手——
并非是血手有多强,而是血手在他知晓人中,心志最为坚毅,不会为外物所动摇。
若论实力,尊者各有长短,魔衣幻月、玄火鬼眼,俱是好手,堪为人间翘楚,但不行,无论是前者兄弟,亦或后者二人,都难以做到兼爱如一。
四人原有亲族,为魔君心折,宣示效忠,然而同样面临险境,自然亲疏之分,并非四人不爱护其余部众,只是血脉至亲,容不得他想,血手不是,幼时遭遇令他一视同仁,之所以会有千峰岭,业因他将全部同族视为同胞,姜世离需要的正是如此——
他朝若有万一,能够让他安心托付的,惟有血手。
因此,血手必须更强,否则千峰岭之痛,未必不会是来日悔恨。
血手不知魔君作何想,但见他眉目舒展,接连笑意,竟是罕有畅怀,便不欲多言打搅,无论姜承,亦或姜世离,他的主上,又何曾真正快意过。
姜世离看向血手,一时兴起,道:“难得切磋一回,尚有时辰,比上一阵如何?”
血手一怔,道:“既然主上有意……”
他一振右臂,褪去异化,虽则魔力见涨,但若论真心,还是惯于拳掌相碰,那酣畅淋漓,当真叫人回味。
姜世离颔首道:“来吧。”
二人摆开架势,血手道:“如此……属下僭越了。”
言罢身形一闪,魔影纵已在近前,姜世离弓步冲拳,两手捕风,血手前路被封,双手穿花,避扑击虚,一时苍鹰搏兔,继而蛟龙出洞,姜世离臂肘连挡、拳势灵活快速,劈、崩、钻、炮、横,心到意到,接连变换,血手亦不甘示弱,十二路弹腿遒劲力达、干净利落,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此情此景,当真恍如隔世。
彼时夏侯瑾轩还未寻来,姜承留在寨中,二人以武论交,不时切磋,旁有兄弟围观,呼喝叫彩,那热闹景象从未有过,待到夜深人静,二人站在岗上,环视那千岭之巅,一抒胸中壮怀,有兄弟巡哨路过,笑话二人夜还不寐,在此吹风,那张张鲜活面孔——
而今却是荒冢一处,长草掩埋!
血手胸中愤懑,再起杀念,姜世离一式驱云扫月,竟被蛮力荡开,他虎口一麻,血手金龙探爪,臂上魔印隐隐狰起,再看神色,恍如未觉,姜世离神情一凛,反腕勾锁,见招拆招,血手不容他得势,一手倒反乾坤,继而仆步穿掌,姜世离撤拳变掌,二人硬拼一招。
一时气劲鼓荡,血手已失神智,身中魔火大行肆虐,与适才不同,显见暴虐嗜杀之气,饶是姜世离,硬接他这一掌,也是大为不易,魔火尚在掌中燃烧,随血手进攻态势愈演愈烈,姜世离心道不妙,血手此时情景,便与当日千峰岭、及折剑山庄,凶性大发时如出一辙,无分敌我、凶暴至极,不由五指发力、狠狠一收,赤紫冥火寂寂攒起,将血手释出魔息拆吃殆尽。
血手受他魔息平复,目中凶性渐去,竟茫然端详两手,不解适才一招如何出手,再看魔君,后者审视掌心,姜世离眉心微蹙,这一双融入火性炼石、特意打造的护手,素来不惧水火,更无畏刀剑,此时竟焦黑绽裂,使他虎口微微发麻——
很久不曾有过如此了。
血手面色不定,迟疑道:“主上,属下适才……?”
姜世离长袖一展,右手拢回袖中,摇头道:“……无妨,许久未有如此畅快了。”
血手直觉怪异,心头一抹阴云,久久不散,姜世离不欲多言,血手境况,此前不觉有异,只道当日情状惨烈,乃一时之症,目下看来绝非如此,必须详加观察——
以血手今日,尚可由他抑制,助其醒觉,但血手神情恍惚,全然不觉,长此以往,怕是走火入魔之兆。
姜世离默然片晌,忽而道:“血手。”
后者心神被分,答道:“属下在。”
姜世离思忖再三,道:“血手,我欲立教。”
此乃今日,将血手唤来此地,魔君欲语之言,虽正中枯木下怀,却是必行之事。
当日覆天顶上誓言,他要一一兑现,为一族在人间,筹谋一片天地,一旦再无后顾之忧——
血手为之一振,屈膝道:“但凭主上决意!”
话犹未已,一声尖啸。
烈焰翔鹏倏忽而至,停在魔君臂上,耳语几句,姜世离神情丕变,道:“去议事厅。”
血手但由他面色,便知事关重大,刻不容缓,魔君适才神情,分外沉重,一如覆天顶终年不褪的锈色,喻意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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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踏入议事厅,其余人等早早来到,毒影、无天,尚有一名半魔,姓雷名涛,乃血手部下,众人见魔君与护法,纷纷起身道:“主上。”
姜世离拂袖道:“罢了。”
魔君免去一概俗礼,问雷涛道:“如何回事,你且详尽道来。”
雷涛恭敬道:“启禀魔君,属下奉命与兄弟们,去接新来的同族。依照计划找到他们的藏身点,刚和领头人说话,就有一对夫妇冲进来说,孩子不见了。大伙帮着到处找,也都找不到,说是在不远的林子玩耍,忽然吹起阵怪风,眨眼就不见了。”
血手蹙眉道:“怪风?”
雷涛点头道:“听说这阵子附近山头总有怪风吹过,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一连换了好几个藏身点,没想到我们才到,孩子就不见了。”
那怪风连吹数日,骤然而止,恰恰孩童走失,若说二者无关,未免巧合,只怕半魔由此迁徙,亦在算计中。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姜世离眉心微蹙,道:“既然怪风作祟,人心惶惶,父母何以不在旁看顾?”
雷涛答道:“说是脑中一懵,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开了,等回过神发现不对,孩子就没了。”
毒影眉目流转,道:“这么说,和我们苗人的摄魂术挺像呢。”
血手正色道:“……是幻术。”
若论幻术与摄魂术,追根溯源同一物,无非惑人心志,区别在后者一定修为便可施展,而前者实力,远胜于后者,魔衣与幻月又是其中佼佼者。
事发几日,即便快马加鞭,雷涛赶来报信,业已错过良机,再行追蹑,一来全无头绪,再则耗费时日,众皆心寒,不知对方目的为何,只怕孩童凶多吉少。
姜世离几番计较,以毒影蛊术,若在以往,寻人蜂定有斩获,目下却是最少时间,惟有一法——
他首次动念,倚仗枯木人脉,纵然冒险行事,但到万不得已时,这个人情不得不欠。
能有什么,比同族性命还重要。
正待下令,有护卫忽而来报,道:“启禀魔君,玄火尊者命人来报,十万火急,望魔君裁度!”
言罢呈上信笺。
姜世离展信一目十行,忽而神情丕变,震怒道:“岂有此理!”
莫说一片纸笺,便是整座大殿,亦为之震动,魔君一身杀伐之气,掀起魔息动荡,如有实质、狂袭在侧,诸人胆寒,何曾见他如此,雷涛与护卫连退数步,俯伏下身,饶是唐风在旁,也额挂冷汗,难撄其锋,首次一睹蚩尤神威,只道凡夫眼界,当真管中窥豹,难以详述一二。
惟血手毒影,从容以往,未知何事触怒魔君,使他涌起杀念,血手道:“主上?”
姜世离瞳色乍深,寒声道:“玄火来报,近日屡屡有半魔子嗣走失,询问总坛与各分坛境况。”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血手惊怒道:“谁如此斗胆,敢与我等对敌!”
覆天顶根基未稳,各部行事向来缜密,绝少漏出风声,不曾招来正道寻衅,此事接二连三,俱是半魔子嗣,兼且手法诡异、闻所未闻,大别世家路数,更像旁门左道。
唐风出言道:“主上,无独有偶,属下以为二者必有关联,雷涛处暂无线索,不妨前往玄火部,或可探得一二。”
血手当即请命道:“主上,属下愿意前往。”
姜世离正有此意,转而对毒影道:“……你与血手一并前往。”
毒影自然道:“主上放心,没人能逃得过我毒影的蛊蜂。”
魔君下令彻查此事,事不宜迟,血手、毒影即刻动身,前往玄火部,无天暂留覆天顶,联络其余分坛,以防类似事件。
姜世离负手案前,凝视紫晶球,此乃枯木所有,后敬献魔君,以示忠诚。
欲寻枯木,必须倚仗此物。
枯木来历不明,行踪始终成谜,如若扎根太深,于覆天顶不利,姜世离有此顾忌,从未让其现身,枯木亦心知肚明,未曾逾矩,但眼下此事,正迫在眉睫——
毒影或可斩获一二,却不过五五之数,倘若坐失良机,不啻纵虎归山,实属不智。
姜世离思忖再三,催起魔息,按在晶球上,然则不曾动静,枯木显见失约,此举更令魔君疑虑重重。
枯木自诩半魔为重,当日信誓旦旦,无论何时何地,但凭魔君调遣,目下未曾履约,是有何事,竟比覆天顶更为重要?
两日后,玄火随血手、毒影二人一并复命,发生如此大事,按理当告罪,但当时情状紊乱,为安抚部众,不得已逗留数日,一拖再拖下来,玄火顿首道:“属下护卫不利,望魔君降罪!”
姜世离意不在此,道:“降罪之事日后再说,此行可有斩获?”
血手沉声道:“对方有备而来,沿途布满陷阱,趁势将线索抹去。”
以血手之见,来敌必是追踪好手,深知气味、足迹、沿途草木,俱会留下线索,故而蛊蜂追出数里,即往水源而去,又以陷阱,阻挠诸人查探,幸而血手毒影在旁,否则同行部众,恐怕经此损伤。
毒影思忖道:“这些寻人蜂是吃魔气长大的,比一般蛊蜂还要厉害,就算过去很长时间,只要没下过雨,再淡的味道也能闻到,偏偏那里有条大河,过了对岸,气味就几乎闻不到了。”
玄火答道:“最近山中不时阴风,鬼眼觉出不妙,下令不可外出。但新来的同族未必上心,为了打猎生计,还是会三两走出,孩子便是在那时候丢的。”
姜世离蹙眉道:“……毒影,你尽力而为。无天已派家将四处探查,若得人间势力,想来会有捷报。”
话虽如此,若非情势所迫,姜世离本不欲动用唐风势力,后者虽为尊者之一,毕竟生而为人,岂可拖累至深,魔君真正意欲启用者,实乃枯木这枚暗棋。
唐风颔首道:“其余分坛传来消息,还未发生类似事件,我已令他等严加防守,诸位不必过分忧虑,目下专志眼前,及早将孩童找回。”
诸人稍事宽慰,血手留心一事,禀道:“主上,我等追查途中,路过山下村庄,听闻人类中,也有孩童走丢。”
姜世离神情微动,道:“竟有此事?”
毕竟迫害至深,人类之事,众人不欲插手,血手与玄火先行一步,其余部众纷纷跟上,是毒影心细如发,捕捉村人与官府话语,道:“我听到他们说的,也是一阵黑风吹过,然后孩子就不见了,就赶上去告诉大哥他们。”
玄火继而道:“等官兵走了,毒影折回去又问了一遍村人,时间与我们所差无几,就是那两天里走失的。”
姜世离皱眉思忖,以他过往历练,一个偏远村落,能惊动官府之人,想来不简单,或有其他村镇,亦有类似案件,若单只半魔子嗣走失,怕是与人魔纷争有关,目下却是寻常百姓也遭此横祸,绝非毫无关联。
唐风亦作此想,与魔君不同,他虽习武艺,却未曾真正涉足江湖,但于官商之道,却比在场诸人更为精通,忽而记起一事,道:“主上,属下对此事亦有所耳闻。”
姜世离见他神情,面上几分笃定,想必有所发现,当即道:“说。”
唐风点头道:“近日,青荷镇频频有孩童走失,此事掀起巨浪,孩子双亲告到官府,寻求帮助,业因官府走动,令督粮一事有所搁置,详情早在文书中上禀,本欲等主上亲自过目,目下看来怕是有所关联。”
青荷镇毗邻中原,西南则是苗岭,原非重镇,却因地利得天独厚,成为往来交通要道,唐风借唐家家势,开辟各种商路,为总坛及各分坛输送钱粮,可谓耳目遍布。
姜世离听罢始末,道:“如此……毒影。”
毒影银铃一笑,应道:“属下在。”
魔君颔首道:“你领部众随无天前往青荷镇,打探消息。”
虽则走失一案并非集中在青荷镇,但镇上商贾聚居、不乏权贵,眼下出了如此之事,官府必然严加盘查,以覆天顶目下,暂不可显露人前,既然人类在外行动,那便以逸待劳,隐在暗处、伺机行事。
毒影所率一部身兼两长,一则研毒驭毒,再者专职探查,举凡采查一事,皆交由她等负责,部众身负隐蛊之术,即便有所差池,亦可潜踪匿迹,赶回禀报。
魔君转而向另名护法,自始至终,血手目光紧随左右,虽有一丝急切,但并未显露,对教众安危,无人可比血手更潜心,若在往常,定然让他亲往,只是眼下,恐怕弊大于利——
姜世离心中一叹,道:“血手,事关重大,来敌深谙幻术一门,需要魔衣与幻月之力,但二人不可同时离开,你速速赶往,助二人布防妥当,让魔衣前来总坛,而后率一队人马,支援毒影……来敌不可轻忽,能瞒天过海数月,令我等也一筹莫展,必然不简单。”
血手心中稍定,乃知主上用意,是为他良苦,领命道:“是!”
姜世离又对唐风道:“无天,你留在总坛,安抚新来部众,其余人等,一有消息,即刻传信总坛。”
众人齐声应诺,各自散开,惟魔君一人留在殿中,姜世离右臂微扬,露出指掌护臂,他眉心微蹙,现出一抹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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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荷镇四通八达,镇中门庭错落有致,有江南豪绅、亦有西域商客,往来胡人汉人,尚有苗家儿女,是毗陵最为热闹的村镇,近郊也有不少村落,为免打草惊蛇,众人乔装一番后,经由一处暗道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