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捧着烫伤的手,怔怔地看着灰白的橄榄碳燃烧出幽蓝的火焰,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萧韫曦虽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并不打算付诸于行弄得人尽皆知,依然神色如常,行止照旧。在之后的几天里,他未曾找过闻静思,直到狩猎的最后一日,才从表兄凌云口中得知,史逸君出了事,几乎丧命,闻静思已经先一步回京城探望。萧韫曦按耐下心中的担忧,随同父皇的仪队一起回了京。
闻静思单人快马到达史家时,已是傍晚时分。角门的杂役见是他,连忙上前来牵马。闻静思问起史逸君的情况,杂役只推说不可多言主人之事,只好跟着前来引路的婢女快步进入内院。史逸君的小院门前围了几个人,闻静思依稀认得哭啼的妇人是他的母亲,劝说安慰的是他的二舅,愁眉苦脸来回踱步的是他的小叔叔。那妇人见闻静思来,激动地上前两步抓住他,哀声央求道:“闻家公子,平素君儿和你亲近,你帮着劝劝,千万别叫他想不开。你的话或许他还能听些,我这个做娘的是不指望了。”说罢又哀哀恸哭。
闻静思满心无奈,只好细心安抚了片刻,史家主母才在二弟的劝说下和小叔一起远离了小院。闻静思一心担忧史逸君,好言好语敲了半天门也不见他出声响应,情急之下走到窗户前,五指抓开了窗上的绢纱,紧紧扣在窗花上。幸好窗户不曾闩紧,他用力推拉了几下,窗内发出一阵“喀拉”的断裂声,竟被他拉了开来。只见史逸君就瘫坐在窗下书台的椅子上,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双目通红,满脸泪迹,怔怔地看过来,好一会才认出人,嗓音嘶哑地唤道:“静思。”
闻静思料想不到平日衣冠楚楚,注重仪表的人竟会有如此落拓的摸样,心里不禁也难过起来。提起衣摆从窗户外爬了进去,站在他身旁,伸手覆上他的肩膀。史逸君的目光透过院中花木,落在绯红的天际,右手重重的叩击在胸膛上,哽咽道:“静思,我这里,我这里,痛啊。”
闻静思被他的哀苦所染,双目含泪道:“我知道,史大哥,清涟是个好人。”
史逸君一锤锤敲在胸前,仿佛这样便能抵消些许心头的苦闷。“他何止是个好人,他那么善良,那么贴心。他们怎么忍心拆散我们……”史逸君喃喃地回忆着两人画舫上初相识,城外清凉寺祈福巧遇,菊园赏花谈心,红绡帐中鸳鸯眠,玉兰树下定三生,直到昨夜两人投宿相邻城镇的客栈,二舅带着人马追到门外,两人惊慌失措中,清涟看不清路一脚踏空,滚落楼梯摔断了脖子,就此香消玉断。
闻静思静静地揽着他的肩膀,听他一遍又一遍地控诉母亲舅舅的狠毒,一遍又一遍的自责自己的冲动,心中也充满了惆怅之情。那秀丽男子仿佛还在自己面前,伸着两指捏了葡萄,笑得一脸狡黠,仅仅半个月,就断送了鲜活的生命。相爱之人,就此阴阳永隔。悲伤之人在悲伤之中又哪里听得下善意的劝言,闻静思只得轻声道:“史大哥,清涟在九泉之下必不愿意你日日为他痛苦,就此消沉。人活着,一生之中,不能只有爱情啊。”
史逸君含着泪低低笑了几声,捂住了眼睛,再也不说话。
闻静思从史逸君房中出来时,已是灯火通明。史传芳的马车也到了家,他站在院门前,眼底的担忧与气恼在灯火下分外明显。闻静思上前致礼道:“伯父,史大哥已经睡下了。”
史传芳长长叹了口气,神色疲倦道:“好!好!伯父欠你一个人情。”
闻静思敛眉垂首道:“这是晚辈的分内之事,伯父客气了。伯父可否听晚辈一句,清涟虽然出身风尘,也是史大哥的心上人。如今尸首暂时放置在别院,看在史大哥痴情一片,清涟又无辜枉死的份上,请务必厚葬。”
史传芳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好,人死为大。伯父答应你,就依君儿之妾的规格葬在别院的后山罢。”
闻静思心中松了口气,颔首道:“静思替清涟谢过伯父了。伯父若信得过晚辈,这事可否交给晚辈处置?”
史传芳虽答应了闻静思厚葬的请求,心中也不得不烦恼,世家之主如何为一个优伶男娼处理后事,听闻静思这样要求,既感动又感慨,摇着头叹道:“君儿幸亏有你,我这个做父亲的,真不知如何出面。”
闻静思将清涟的后事揽了下来,是他对史逸君的承诺。牵着马走出史家大门,闻静思的心十分沉重。史传芳对清涟的态度,作为一个世族高官,已是极为宽容仁厚。若父亲知道自己也如史逸君这般,将满腔爱意投注于一个男人身上,即便身份如何尊贵,也是同样的失望与悲伤。
闻静思正低头走路,不妨前面跑来一个青衣杂役,拱手作揖道:“我家公子有请。”
闻静思随着他的手抬头去看,一顶蓝布小轿立在幽暗的街边,仆从手中的红灯笼照得一地红光。闻静思点点头,裹紧了外衣走上前去。那杂役恭敬地在前方照路,轻手解开轿帘,露出萧韫曦一张模糊的脸来。他的到来,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看着伸到面前的手,闻静思紧紧地握了上去,矮身钻入轿内,坐在萧韫曦身侧。暖意从两人相触的手臂传至胸口,闻静思这才觉得一身的疲惫刹那间涌现出来,又在一瞬间洗濯干净。小轿被稳稳地抬起,晃晃悠悠地缓慢前进。闻静思不知道萧韫曦要去往哪里,只知道身边有他,便可以无所畏惧。他断断续续地讲述史逸君和清涟的事,萧韫曦一言不发,偶尔淡淡地“嗯”一声,说到清涟枉死他乡,更是轻轻握住闻静思的手。十指相扣,仿佛有无形的勇气从这简单的安慰中传递过来,闻静思舒展了双眉,全身放松下来。一片昏暗之中,萧韫曦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静思,你信不信,有些人的爱意,生死不能移,贵贱不能分,男女不能舍,远近不能屈?”
闻静思几乎是不加思索,笑着轻声道:“我相信。”
萧韫曦短促的笑了一声,拍拍掌中闻静思的手背,道:“这就好。”
史传芳将清涟的后事托付给闻静思,自然也给了他调用史家钱财的权力。清涟的葬礼不能风光厚葬,闻静思也希望能办得体面,不负史逸君一片深情。他向账房支了笔银两,购置了寿衣,棺木,蜡烛,冥纸等用物,请来清凉寺的和尚连做七天法事。又吩咐婢女给清涟净身绾发着衣,问过史逸君后,将那块玉佩与翠玉戒指作为陪葬,戴在清涟身上。棺中另外放了一叠两人往来的书信,清涟喜爱的若干器物。过了头七,便下葬于史家在城郊别院的后山中。葬礼的用物精美贵重,场面却十分简单,除了神情麻木的史逸君和担忧的长姐,史家没有一个长辈出席。墓碑按史逸君的要求刻下“亡妻”二字,连同史逸君的爱恋一同沉在泥土深处。
闻静思处理完清涟的丧事,不到一个月,便等来了皇上处置伯父的消息。闻叙义虽不是主犯,但有推举失查之过,官降一级,外放至殷州为官。而卢敏,则人证物证俱全,被判了缴出赃银,削去官职,入狱三年,永不录用。两人判得都不重,甚至没有深入调查是否有其他官员涉案。大多数朝臣都以为皇帝是看在两人背后的势力而刻意为之,但闻静思却清楚,萧韫曦既然插手此事,定然不会那么简单。
腊月初八,闻叙义一家人收拾好行囊,在吏部交出官印,领了上任文书,带着妻子儿女去往他乡,闻允休携儿女在城外为兄长送行。正午回到家时,萧韫曦刚刚在闻静思的小院中坐下。自从狩猎以来,萧韫曦待他不再是如从前那般回避。得了空闲,时常来他小院静坐片刻,饮两杯淡茶,吃些小点,随意聊几句天南海北,或邀他过长明宫,赏新得的名贵花木,又或换上朴素的衣衫骑了马往城外农庄散心。闻静思对他的转变,既有欢喜,又有担忧。太子召见时,偶尔会提到两人来往之事,却并不显露出任何的不满,他仍是倍加小心地应对。今日虽然惊讶他的到来,却也有机会问清卢敏贪案一事。果然,一问之下,萧韫曦意味深长地道:“卢敏虽然是宗维的门生,但是素来谨慎,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贪那么多,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卢惠答应了我,协助我查明此事。宗维为了扳倒你伯父,牺牲门下一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他手下的人只会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只要时机一到,策反一二个为我所用,查出宗维的底细,不是难事。”
闻静思心中微惊,担忧道:“我知道殿下深谋远略,但这事非一日之功,需要长远之计,殿下千万要小心啊。”
萧韫曦淡淡一笑,起身踱步至花丛中,问道:“父皇将你伯父调出京城,他没有责怪你办事不力吧?”
闻静思想起伯父心有不甘,又不得不遣闻晗来谢自己,摇摇头道:“在哪里为官都是一样,远离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焉知非福?还要谢过殿下相救之恩。”
萧韫曦“哦”了一声,伸手攀着支梅花,凑上前嗅了嗅,又道:“听你的口气,似乎并不想在京城为官?”
闻静思如实道:“在京城,虽能上达天听,但人才济济,所奏之策,未必能被圣上所用。若在地方为官,或许能说服知府,惠及每一个百姓。”
萧韫曦挑眉笑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远在千里为官,你舍得下老父弟妹?舍得下我?”
闻静思对他越来越爱满口胡言无奈之极,脸色微红,垂下目光道:“舍不得又能如何,总不能为了这个放弃理想抱负。后年要开科举,我想试一试,趁着大好年华,搏上一搏,才不枉数年苦读。”
萧韫曦摇摇头,将手上的梅枝折下来,盯着淡黄色的梅蕊道:“有宗维主持科举,闻史两家的人不要说中头甲,就是二榜也不会有名。任年教了你那么多年,对你的字早已熟识,你连会试都进不了。唯一的办法,只有换主考。”他见闻静思神色黯然,顿了顿,神色玩味接着道:“不考科举也未必不能做官。要么你为太子出谋划策,立下功劳,在他登基之后论功行赏,挣一个官位。要么待我封王,邀你为入幕之宾,去我的封地,干一番大事,闯一片天下。”
闻静思淡淡一笑,道:“看似殿下给我指了两条明路,可这两条都是死路。”
萧韫曦嗤笑道:“我哪里像那种狠心人,你说说看。”
闻静思正色道:“殿下知我甚深,太子麾下便不多说了。至于殿下的入幕之宾,一我年轻才识浅薄,不足以跟随殿下,二我无功无劳,不足以服众,殿下若待我与众不同,恐怕只会招来不满,于殿下于我都不是好事。殿下是做大事的人,自然明白孰重孰轻。”
萧韫曦微微一怔,转着手上的梅枝叹道:“我以为我够聪明,你家小妹才是明白人。我越是对你好,你越是招人妒。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闻静思头一回听他语露伤感,不由走上前安慰道:“若殿下愿意一视同仁,不偏颇,我是极愿意跟随殿下效犬马之劳的。”
萧韫曦抬眸淡淡一笑,对他的劝慰不置一词,转身走进小厅,将手中的梅枝插入博古架上的一支青瓷观音瓶中。
正当萧韫曦与闻静思的往来在深秋初冬中泛着脉脉温情的暖意,皇家也在初春传出了太子大婚的喜讯。
正月十五日,宗皇后授意几个亲近宗家的世家适龄嫡女,与自己一同前往澜亭游玩,又令太子在亭中设宴。细细观察了众女的秉性,样貌,才识之后,去除对宗家不忠的,才华横溢的,骄纵难驯的,最后定下陈家三小姐和夏家长女,一个为太子正妃,一个为侧妃。皇帝萧佑安在二月初二接见了两家家长,三十日正式责令礼部协助宗正寺负责太子大婚一事。三月底,正式昭告天下,太子于七月迎娶太子妃。恰好九月是萧佑安的五十寿辰,周围友邦皆派遣大使来贺。两件大事接踵而来,将宗家、太子与礼部忙得人仰马翻。萧韫曦这段日子似乎也有要事,与凌家来往不断。闻静思偶尔外出,见街上百姓纷纷谈论太子婚事,京城处处都显喜庆,连绵雨雪的天气也逐渐转晴。不由要去想,几年之后,萧韫曦也要开府立妃,或许依太后的意思娶个温婉贤淑的世家女子,或许任性地娶回自己喜欢的女子,一个或者两个,再多不会超过三个。然后生一群白白胖胖的孩儿,做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威严强大的父亲。而自己能做的,仅仅是珍惜现有的每一日。
萧韫曦虽然对闻静思考科举并不看好,可该做的事闻静思绝不放弃。每日除了苦读,做策论文章,督促两个弟弟的课业,陪小妹说话赏花逗弄兔子,就是通过父亲了解朝堂之事。今日宗太师厚此薄彼,拒见藩邦使臣,接见越国来使,收下两罐贡茶,明日礼部将两个有私仇的使臣安排在一间驿馆,差点刀剑相向。闻静思便依着这些事练习各种奏章疏策,让父亲批阅。有时能字字珠玑,直中要害,有时则分析地不够深刻,言辞片面。闻允休将好坏一一指出,看着儿子在磨练中渐渐成长,越来越少失误,文章越来越严谨,深感欣慰与自豪。
岁月如流水,从春流到了夏。太子大婚当日,闻允休早早入了宫,闻静思在家中陪伴弟妹。整个府邸,伯父搬走之后,只剩下他们一家,庭院幽深,任外面热闹翻了天,院内也是静谧一片。他早上查看两个弟弟的课业,闻静心在奶娘的陪同下出门游玩,中午四个人简单地吃了午膳,午睡之后,闻静林要和弟弟比赛投壶与蹴鞠,闻静思要核对府中账务,便让小妹做仲裁。晚上,比赛输了的闻静云,被二哥压着下厨学厨娘包包子。看着各种大小各种形状的包子出了蒸笼,其他三人一人拿了一个,嘴上虽然一致笑说不是包包子是捏面团,心里却充满了一家人的温情。晚膳过后,闻静思让婢女准备好醒酒汤与热水,以备父亲饮宴晚归使用。
四个人坐在长兄的院子中吃瓜果,胡天海地地闲聊。一会儿说四方书院讲《论语》的夫子在外养了倌儿,正妻一怒之下回了娘家;一会儿说陈家三小姐母亲一族人丁单薄,其人也是唯唯诺诺,十分胆小,皇后看中是为了好捏在手心;一会儿又说百姓都在传太子大婚之后,皇帝有意给三皇子上亲王封号,在京城开府,连府址也已经选好。话题一到萧韫曦身上,便止不住了。闻静思与他最熟识,弟妹们纷纷凑过来求证各种传闻,这边闻静林问听说三皇子有意掌管户部,皇帝已默许;那边闻静云笑说萧韫曦去年狩猎之后将房内贴身侍女嫁了出去,有人想要以美女贿赂,也落得逐出门外的下场;闻静心接过话头笑问兄长,三皇子是不是真有传言中的八张面孔,三个头颅,六个手臂。闻静思听着弟妹你一言我一语,既担心又好笑,正要一一澄清,不料从月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身着黑色锦服,眉目清朗,神采飞扬,含着笑意的目光从四人脸上挨个看过去,最后落在闻静心身上,佯装气恼道:“你倒说说看,我哪里有三个脑袋,六只手臂?”
闻静思忍着笑意带弟妹们站起身来向他行礼,闻静心道了万福之后撅着嘴不服气地辩解:“就算殿下没有三个脑袋,六只手臂,也一定有八张脸。对着大哥一张脸,对着父亲一张脸,对着我们一张脸,换来换去的可厉害了。”
萧韫曦听着童言童语十分有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哦,对着你大哥是什么脸?对着你父亲又是什么脸了?”
闻静心跳到长兄身后,躲得只露出个脸才道:“你对大哥可温柔了,对父亲就像大哥查二哥课业一样,对着我们,就像三哥吃桔子,看着都酸!”
萧韫曦倒是不妨这小女孩儿看人脸色如此精准,一愣之后仰头大笑。闻静思心中一跳,暗中朝二弟打手势,示意离开。闻静林一边笑一边带着弟妹向萧韫曦告辞。待院中只剩下二人之后,闻静思才渐渐嗅出一股浅淡的酒气,唤过侍女准备澡房热水,又吩咐煮解酒汤,亲自绞干布巾让萧韫曦擦拭手脸。萧韫曦坐在房中,看他为自己忙前忙后,仿佛两人不再仅仅是知心好友,更是多年夫妻,心底竟是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平静。待喝过解酒汤,洗去一身劳累之后,拉着闻静思在身边坐下,借着昏暗的烛火,将那熟悉的眼耳口鼻一一看过来,轻声道:“你家小妹真是妙人,小小年纪倒是一朵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