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不欲继续这话题,道:“殿下饮宴劳累,要回宫歇息么?”
萧韫曦用湿巾按着太阳穴,摇头道:“我今日高兴,就宿你这儿。陪我说说话,可不许跑去书房睡了。”
闻静思避开他的话笑道:“我还要等父亲归来,殿下困了先睡罢。”
萧韫曦丢开湿巾,正色道:“我来的时候,你父亲坐了史传芳的轿子去史家,估计晚上也宿那儿。即便他回来,也有下人伺候妥帖,你做儿子的,不必事必躬亲。”
闻静思淡淡一笑,想起父亲鬓边的几丝白发,不无感慨地道:“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没有再娶。他平日忙碌政事,又要教导我课业,我学识浅薄尚不能为他分担些许,只有在起居上多操心饮食衣裳以尽孝道。母亲泉下有知,也会希望我如此。”
萧韫曦盯着他看了许久,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说出口,只赶了他去洗漱。闻静思倒不像头一次那般避之不及,沐洗过后,大大方方地躺在萧韫曦身边,听他絮絮叨叨地说饮宴中的趣事。烛火透过床帐,在闻静思的脸颊上投射出一片朦胧的柔光。萧韫曦心中微动,想起酒席间与越国使臣的推杯换盏,应求往来,低声道:“我虽承诺你,让你摆脱太子侍读的身份,但是你也要自救。如今有个机会,要好好珍惜。”
闻静思不料他忽然提起此事,敛去笑容,慎重地道:“我全听殿下吩咐。”
萧韫曦一手撑起上半身,一手轻捏着他的下巴,直直看进那双乌黑的瞳仁,轻声道:“过一段日子,父皇会在使臣面前考问太子及侍读的学识,以昭大燕储君的才德兼备。我要你好好展露才华,一鸣惊人,将太子与宗辰英比下去。你相信我,等了我这么多年,我也相信你,定能做到。”
闻静思为这份信任心中激荡不已,呼吸渐渐急促,嘴唇微颤,好半天才开口道:“我定不负殿下一片苦心。”
萧韫曦淡淡地笑开颜,闭上双眼将额头抵上闻静思的额头。回首自己这几年的辛劳与压抑,仿佛都在这一句话中被安抚殆尽,心中尽是缕缕温情,低声应道:“好!”
第六章 鸿鹄奋翅起高飞
太子大婚过后,便是孝和帝萧佑安的五十寿辰。各类诏令文书一早由门下省一一颁布,举国庆贺,上下欢腾。各国各藩的使臣敬献寿礼,各封邑的亲王、郡王与州府的官员也派人入京祝寿。京城家家张灯结彩,他乡人身着奇装异服行走在街道上,偶尔见华贵的车马在闹市穿梭,说书的艺人与大小戏班轮番在酒楼登场,入夜之后的花街更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处处可见盛世的奢华景象。
闻静林得了父亲的许可,时常带着三弟和小妹在闹市游玩。闻静思并不知道哪一日会被招至御前对答,只有日日闭门苦读,做好万全之策。闻允休知道了前因后果,也分出一半心思教导儿子。父子两人将可能出现的问题一一列举出来,涉及平戎、举贤、藩镇、变法等。闻静思仔细作答,让父亲批改之后,再默背下来。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萧佑安请各路使臣入宫饮宴,为了彰显储君的德才尊荣,开宴之前在广贤殿请太子率侍读应对皇帝及使臣的考问。
太子及宗家事先并未得到风声,准备稍嫌仓促,待一切就绪才想起闻静思,匆忙之中遣人传召,请他入宫伴驾。而闻静思猜想面圣就是这几日,早已备下衣裳。一套月牙白底竹梅纹样的广袖大衫,襟口与双袖密密绣着穿枝花。看上去虽素净,衣料却是年前萧佑安赏赐下来的贡锦,殷州织造局的得意之作。阳光之下,隐约可见细细的金丝穿梭其中,雍容又雅致。闻静思平日甚少穿得如此华美,出得门来,恰逢弟妹们刚刚游完回家,见他一身锦衣华服,都吃了一惊。闻静心左看看右看看,抿着嘴笑道:“大哥穿得这样漂亮,是要去相亲么?”
闻静林哈哈笑着把小妹拉到自己身边,故作神秘地道:“大哥要入宫选秀啦。”
闻静云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问二哥:“皇帝已经很老了,要选给三皇子为妃么?”
闻静思听这三人胡言乱语,心头既羞窘又尴尬,两颊绯红过耳,板起脸来训斥道:“即便是玩笑,也太过出格失礼。我平常怎么教你们,阿林,带着他们罚抄书,我晚上回来要验看的。”说罢,不理会三人哀声叹气,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外。
闻静思乘坐小轿到达宫门处,已经有东宫的小太监守着,见他到来,即刻引领前往广贤殿。一路上絮絮叨叨地提醒面圣的各项礼节,无外乎跪拜要谦卑,言辞要恭敬,对答要得体,行止要合礼,还特别交代了若使臣提问,无太子的示意,不得开口,只能附和太子所言。闻静思一边用心记下一边称是。
广贤殿中已站满了群臣,各路使臣也依次列队而立,异样的衣裳在一众官服中特别的出众。闻静思跟随在太子身后,与宗辰英并列,向殿中行去。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权力的殿堂,第一次面对朝廷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各路权臣,第一次众目睽睽之下应答帝王及他国使臣的问话。他心中虽有胆怯,但绝无退缩。他的余光看见了轻轻点头的史传芳,浅笑的父亲,宗维抚须沉思的面容,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薛孝臣也朝他看过来。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坦荡,直视前方,落在亲王之后,身着黑色皇子衮服的萧韫曦身上。萧韫曦面容沉静,双眼直直地看过来,眼中有信任,有安抚,有温柔,也有尊敬。闻静思微微开口,缓缓吐息,藏在袖中捏紧的双手,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三跪九叩,高呼万岁之后,三人俱都低眉敛目,袖手而立。
萧佑安宽厚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巡视了一圈,看着太子温和仁善的眉眼,雍容的气度,满意的点了点头。身后的大太监永淳上前一步朗声道:“今日,陛下连同各方祝寿使臣,考问太子课业,以示大燕储君德才。以史论,经义,时务策为主,太子为首,二位侍读可补充附议。”三人齐声应是。
萧佑安作为君主,自然出第一题。他略往后靠了靠,沉声道:“周唐兵权外重内轻,秦魏则外轻内重,有何优劣?”
萧文晟做为宗太师鼎力支撑之人,也如宗家一般从来重文轻武,看不上武将的处世作风,又对其手中的兵权垂涎已久。今日听到此题,心中一动,若能凭此一问重演杯酒释兵权的场景,既解了心头忧虑,又能彰显自己的谋略,真真是一举两得之事。稍稍沉吟便道:“周唐共设府六百三十三所,关内便有三百六十一所,士兵共六十余万人,其中十六万士兵戎卫京师,另近五十万人分散于十道。因此说,周唐重兵不在朝廷,而在十道节度使与经略使,拥兵自重甚至可称为诸侯。手握重兵,便易威胁朝廷安稳,周有诸侯混战,唐也有安史之乱。秦、魏重兵归顺朝廷,掌控集中,致使政局安定,对各地军队的反叛也能镇压得当,自然是优胜周唐。”萧文晟避重就轻的一番话,萧佑安听了沉默不语,辅国大将军凌崇山摸了摸唇上的几缕胡须来掩饰面上的讥嘲之色。
宗辰英垂首道:“臣附议殿下所言。”
闻静思略微一顿,挺直了腰脊,袖手而立,和声道:“臣补充殿下所言。周唐用兵之优在于:军户编入民户,兵农合一,军府有领兵之责而无调兵之权,兵部掌军令和军将除授但不能直接统兵,二者相互制约,平衡权力,军机大权集中于皇帝一人。朝廷对各府掌控力强,就能有效集合各府兵力,抵御北方吐蕃、回纥、南诏等异族入侵。唐玄宗后期,均田制崩坏,府兵制改为募兵制。边境战乱频繁,节度使逐渐增多,以致兵力内轻外重,各道节度使拥兵自重。究其动乱缘故,不在军制,而在为臣之心不忠君国。”他这一席话,听得宗维眉头微蹙,萧韫曦将目光移至父皇脸上,将那细微的赞许之色全看入了眼里。
第一问已毕,第二问应由邦交最久的越国派出的使臣慕云王爷提问。站立在文武官员中央,各路使臣之首的慕云鸿却朝萧佑安淡淡一笑,道:“陛下,本王尚未想好题目,先由其他使臣提问罢。”站于他身后的齐国使臣朝萧文晟拱手为礼,道:“我乃齐国使臣礼部尚书贾铭,要问太子殿下的是:丞相应为朝廷招延四方贤才,而在私邸建立幕府讨论政事是否合宜?”
宗太师虽不任丞相之职,却有丞相之权。萧佑安屡次想制约他的权力,却总是被他以各种方式脱开身,加上他朝中人脉广泛,闹到最后,竟然是皇帝下达的各项诏令受到了掣肘。一来二去,萧佑安也不得不更加慎重。齐使这一问,萧文晟自然是维护宗太师的私第见客。
闻静思一边听太子细数丞相的各项权力,一边思索着反驳应对之法。耳听他对答如流,颇为自信,真真是一派学识广博,谈笑自若的样子。不料萧文晟一语毕,宗辰英堪堪表示附议,便接着道:“齐使之后,该是哪位使臣?请出题。”竟是不让闻静思有说话的机会。如此三番,答过几个异族使臣的经义及时务策,闻静思全然插不上半句话,不禁心中焦急起来,偷眼看向萧韫曦。见他一脸早已预料的淡然,眼中又全是安抚之色,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好静下心来等待。直到萧文晟答完最后一个异族使臣,慕云王爷才如梦初醒般淡淡地道:“太子殿下所答,皆有理有据。本王这里有一问,乃是本王的皇兄当年主持科举的其中一题。借鉴秦穆公称霸西戎,如何应对突厥可汗,匈奴单于等边陲扰乱百姓的民族?”
燕越两国邦交久远,来者又是亲王之尊,比之他国的尚书、丞相一级的官员,身份高出不少。萧佑安与宗维都十分重视,况且这一问是两国都会面对的边陲问题,萧文晟自然也不敢怠慢,微微一揖,慎重道:“兵书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我朝泱泱大国,物产丰美,非边陲夷人族群可比。可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赐之音乐美人以坏其耳;赐之高堂、邃宇、府库、奴婢以坏其腹;于来降者,上以召幸之,相娱乐,亲酌而手食之,以坏其心。我朝圣上仁爱万民,容纳外族的精湛技艺,诚信于怀,实乃帝义。昔日秦穆公用此策独霸西戎,成为西戎伯主,借古喻今,我?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笱嗪尉逋回市倥俊?br /> 慕云鸿微微一笑,瞥了一眼身后的萧韫曦。萧韫曦神色淡淡,正在看御座上的萧佑安。而萧佑安看着太子,脑中回想他刚才的话,第一次觉得这个长子仁善的面貌之下,也有城府心机。萧文晟见父皇面上的欣慰神色,傲然一笑,正要出声结束今日的对答,慕云鸿负手看向闻静思,淡淡地道:“闻侍读可有要补充的?”
萧文晟沉了脸色。闻静思心上一怔,这一问,他与父亲都已想到,只是不知太子的答案,如今即刻反驳他的观点,确实有些难处。闻静思朝慕云鸿袖手躬身一礼,脑中迅速思考,不过几息之间,便缓缓和声道:“殿下所言乃怀柔之法,秦穆公用以娱其耳目口腹、以丧其心志而已。但臣以为,赐之盛服车乘必为精美华贵,赐之盛食珍味必稀有精细,赐之音乐美人必使百姓父女母子骨肉分离,赐之高堂、邃宇、府库、奴婢必耗损国库根基。夷人游牧而居,衣食处所不定,骚扰边陲,强取食用之物。若以此为饵,使其举国趋向文明,增强国力,必引其贪婪成性,年年索要,长此以往,恐财产耗竭而边郡之寇依然掠夺如常。臣以为,圣上喜好其物必纳其术,纳其术必学其学,为己所用,强己之力,富己之本。故臣谓御侮之道,惟当力求强国芘民之术,使国家安如磐石,自能令单于可汗远遁而边尘不惊。”他面容正肃,越说越快,越说越是语露坚定。萧韫曦越听笑容越深,宗维却是眉头深锁,满面寒霜。
待闻静思说完最后一字,慕云鸿轻轻击掌赞道:“好一个御侮之道,当求强国芘民之术!”他话语一落,身后众多的使臣、朝臣低声窃窃私语。史传芳看着闻允休沉思的面容微微一笑,萧佑安盯着垂首的闻静思若有所思,凌崇山捻着胡须打量神色淡然的萧韫曦,宗维却是目带深意地看向慕云鸿。慕云鸿仿佛全然不觉,径自又问:“闻侍读此答,正合本王皇兄的心意。不知闻侍读在朝中可有官职在身?若无官职,可愿意来越国为客卿,本王自当向吾皇力荐!”此言一出,殿上私语声更盛,不仅闻静思大为意外,就连一早部署下一切的萧韫曦都隐隐觉得脱离了掌控。
这时,闻允休转过身来朝慕云鸿微微一揖,道:“王爷,小儿尚未及冠,臣也准备在这几年慢慢将家业授权于他。出国为客卿之事,请王爷另择良臣罢。”
慕云鸿摆摆手道:“闻大人,你爱子之心,本王体会得到。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本王听出闻侍读一片忠义之心,报国之情。大燕人才济济,能人辈出,闻侍读未必独占鳌头,而我越国,虽是公主为帝,却广纳贤能,求才若渴。闻侍读若为客卿,本王愿为其后盾,自是让他一展抱负,才华尽施,名垂千古。加之闻侍读出自燕国,自然会以两国友谊为重,届时,燕越结百年之盟,世代修好,永无战乱,岂非千古美谈?”
萧韫曦脸色骤沉,慕云鸿若许闻静思施展抱负之地,他还不将这些诱惑放在心上,但是提及两国世代和平,他却不得不担心闻静思心有所动。心道:“即便犯下欺君之罪也要将他留下来!”上前半步出声道:“王爷,闻侍读身为闻世家嫡子,其才情父皇早已有耳闻。前些日子才拟下官职,中秋宴后正式下诏。慕云王爷的厚爱,我替闻侍读谢过了。”
慕云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半信半疑地朝高高在上的萧佑安问道:“陛下,真的是这样么?陛下赐闻侍读何官呢?”
萧佑安眼见一场闹剧上演,最疼宠的儿子众目睽睽之下欺君罔上,心中怒火烧得既烈又狂,又明白萧韫曦所为也是保全燕朝群臣的颜面,只好强压怒火,神色冷峻,语露不耐地道:“不错。”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哪种官职适用于闻静思。
站在文臣之首的宗维,呵呵一笑,朝慕云鸿微微一揖,道:“陛下所许,乃是太子舍人一职。”
萧韫曦心中一凛,接着道:“虽有官职,却无须遵守职责,顶着个官名罢了。”
慕云鸿见两人你来我往,淡淡一笑,道:“与其你争我夺,不如听听闻侍读的意思?”
霎时,众人的目光全聚集在闻静思身上,殿内一片宁静。闻静思定了定神,撩衣缓缓跪倒,答道:“静思谢过王爷厚爱。静思生于燕国,长于燕国,家族世代为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一例外。乌鸦尚知反哺,羊羔也知跪乳,牲畜礼孝至诚,静思自当以身报国,不负圣恩。”
慕云鸿轻轻一叹,摇头喃喃道:“可惜,可惜了。”
萧文晟盯着闻静思的侧脸,眸色沉沉,若有所悟。萧韫曦如释重负,默默吐尽胸中闷气。萧佑安听过忠君的宣誓不下千百,那旒珠之后的双眼,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向让两个儿子针锋相对的年轻人。
中秋盛宴,因为有了殿前对答,看似欢欣和乐,群臣心底却是波涛暗涌,各自为政。萧韫曦虽然机关算尽,将闻静思从太子党派的污浊泥潭中抽出完璧之身,却算计不到慕云鸿的心思,让他又陷入太子舍人的官职中去。宴过半席,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焦灼,寻了机会邀慕云鸿在千碧湖赏月。湖面风平浪静,天水二月互相辉映,照得一泓静水如雪。
两人在湖边幽径处漫步,慕云鸿将萧韫曦强压的不甘、懊恼全看在眼里,淡淡一笑道:“本王言行都照殿下所示,殿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萧韫曦冷冷地道:“王爷,我只请你提问,可没请你抢我的人啊。”
慕云鸿哈哈大笑,意有所指道:“本王为你做了一回冯谖,已是屈尊,何来抢人之说?”
萧韫曦脑中灵光一闪,迟疑道:“你是说狡兔三窟?”
慕云鸿“哼”了一声,向湖中小亭走去。“让他施展才华,力压太子确实能让皇帝看出他的品德、才智、理想,但是他却得罪了太子党。党同伐异之下,哪里有他的生机?本王力邀他来越国为客卿,一是告诉众人,越国愿容他入朝为官,二是告诉他,本王愿为他的后盾。你虽然执掌兵部,却没有统兵之权,与太子硬碰,虽有胜算,也会两败俱伤,落人口实。如今太子一党不会明面上欺辱他,你只需让他适时参与朝政,在百姓中立稳脚跟,太子即便再要为难他,也不得不顾及面南之时自己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