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头七之时,他方才通红着眼眶抱着那人,一点点将他放进乌木做的棺椁中去。
那只碗亦被拿了过来,因着上头裹得很紧的布悉数被拆开了,里头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也彻底暴露出来,散发着一种搀着腐败气息的甜香,一时间,竟引来了不少闹嚷嚷的蜜蜂。有一兵士本默不作声于一旁看着,看到此幕,终于恍然大悟:“对了,那个是酥酪!”
“什么?”李阵皱眉。
“酥酪!”那个小兵喊道,“就是用糖蒸叠出来的那个,是富贵人家的玩意儿呢,我也就在我那舅父那里吃到过一次,之后一直念念不忘来着......”
他说罢,又狐疑地蹲下身去端详那碗:“只是这里头的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了,早便腐坏了,怎么还被带着——”
他话音未落,原本端详着的东西却被人一把端走了。小兵诧异地抬起头来,尚且来不及出声询问,便见小花大人一把将那碗搂入了怀中,前所未有地失声大哭起来。
哪怕是当日身陷险境、朝不保夕,他也从不曾见着小花大人这般模样过。泪珠滚滚的向下坠落,宝玉死死地搂着那东西,哭的眼眶通红,几乎不曾昏厥过去。
小兵讷讷地站起来,后退了两步,愧疚地低声问:“我莫不是说错什么了?”
李阵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了声,终究是不曾说话。
护国公亲自挑了块风水极好的地方,待到下葬之时,众人正待填土,却见宝玉慢慢走来了,将自己脖子上的那块从不离身的通灵宝玉取了下来:“将它一同埋了吧。”
李阵原本默不出声,见了这一幕,登时皱眉上前阻拦:“贾虎贲,这如何能行?你也该知晓,这块玉原本便是你生来便有的,况且......”
况且这玉若果真是上天钟灵毓秀之德,赐予宝玉保其平安的,如今还让圣和帝无比忌讳,更是非比寻常,说不准便有甚灵通。又怎能这般轻易埋入土中?
“我曾应允过他,无论何时皆会与他在一处,”宝玉蹲下身去,不顾众人阻拦,亲自将那五彩晶润的玉轻柔地佩带到了那人的脖子上,“所以,这一次,便换我来陪你吧。”
你已经是极累了吧?你行了那么久,从未出过城门之人,如今却为着我踏遍了千山万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方才一路走到了这倭寇纵横的南海。
所以如今,便闭着眼好好休息吧。
宝玉俯下身去,亲密地低着头,将额头靠在那人的额上,像是丝毫闻不到那人身上已然散出的异味。他只是专注地望着那人低垂的眼睑,眼中满满都是无法消逝的恨意,咬着牙低低道:“前世我已然无能为力,这世,我定会为你报这仇——不破倭寇,宁死不还!”
这之后,军中人皆诧异地发觉,宝玉已然换上了一身粗布素服。他行事竟像是一下子沉稳了下来,便连最后一点天真而骄纵的气息也瞬间消失无形,留下的只是一个被这诸多磨难打磨得越发坚毅而不屈服之人,进退之间,都愈发多了几分内敛的光彩。
然而他们皆不懂得,死去的不过是府内的一个仆人,究竟是为何伤心至如此。私下中谈论之时,也往往将其归于宝玉心善,叹息不已。
唯有护国公曾见二人相处之景,心内亦是明白,袭人于宝玉而言,究竟是何等特殊而不可替代的存在。
他们相伴十余年,这十几年中,袭人从始至终皆是尽心尽力、照顾的妥妥帖帖,将所有的喜怒哀乐亦悉数牵绊于了宝玉一人之上。甚至连护国公,有时亦不免暗暗羡慕,羡慕其与宝玉情分之笃。
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悉数生于陪伴。日日夜夜相处而来的默契与在意,绝非常人能比。哪怕宝玉自认无心于龙阳,为着袭人的心思而夜不安寝,却也从未动过伤害对方之意。因着这份感情,已然不是主仆,反而更近于家人。
既深知其内情,国公爷便并不去劝导宝玉,只是静静陪于其身旁。因着先前那一仗涉及军情,并不好叫外人知晓,所以此时薛家商队早已起身,只为宝玉留下了许多吃食并美酒,满满装了一大车。国公爷便将酒樽打开来,径直端着去寻宝玉,低低道:“今日你我二人大醉一场,可好?”
“好。”
宝玉嘴中发苦,想也不想便抱过酒坛来,对着坛口接连灌了几大口。晶亮的酒液自他嘴边倾洒下来,一连串溅到了地上。
已然是夜深人静之时,月华如洗。两人对坐在地上,唯有远处能隐隐看到几个哨兵的身影。
见他已经灌了一坛下去,国公爷二话不说,又取来一坛:“醉倒了,兴许能令你好受一些。”
宝玉深以为然,果真又灌了下去。
他素来不擅饮酒,更莫说是这般滥饮,几下便已两眼发红,抱着酒坛,低低道:“寒烟,我好悔——”
“悔什么?”护国公与他轻拍着背,像是哄孩子一般低声道。
宝玉轻声啜泣了声,两眼直直地看着这夜色:“我悔,那日我明明已有了异样之感,为何不能停下来多看一眼——他走了那么久,方才走到我面前来,可为何只是擦肩而过!”
“若是能多看一眼,哪里会这般阴阳相隔!”
“我悔,若是当日狠心便将他从府中打发了,如何能让他如今为了我,失了这性命!”
“我还悔,为何我生而便是有玉的!我从不想着有何大造化,可为何偏偏,这祸患总是因我而起,竟会令他为我送命!”
他眼角溢出一滴清泪来,费力地抱起酒樽,又饮了一大口。
“寒烟,你不知晓,在我刚掀开那块布时,他一直不肯闭眼......可直到我碰到他,他才闭住了眼睛。我如何能忘?你且告诉我,如何能忘?”
护国公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一下子将他抱入了怀中,令他的脸埋在自己的衣襟处。他轻轻拍抚着宝玉的背,低声道:“我知晓,我都知晓。”
他抱住像个孩童般蹭着他衣襟静静落泪的宝玉,一瞬间,像是看到了当年抱着姨娘尸首不愿松手的自己。
故人已去,唯有生者最不堪折磨。这其中苦楚滋味,护国公早已是了然于心。
宝玉醉了半宿,直到后头,方拽着他的袖子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觉中,他竟梦到了已有许久未见的无字天书,那孩子蹦跳着指责他:“你怎么能把玉埋了,你怎么能把你的玉埋了!”
“为何不能埋?”宝玉坐在他对面,只觉着疲乏,低低道,“埋了,还能与他做个念想。”
无字天书吸吸鼻子,探头望着他:“你便这般伤心不成?”
“嗯。”宝玉低声道。
“我不懂凡人的伤心,”无字天书思索了番,终究是于他身旁坐了下来,皱着眉捂住自己的胸口,“可是你这般伤心,让我也觉着有些许莫名的感觉——”
他在宝玉身旁坐了很久很久,望着宝玉失魂落魄的模样,最终才站了起来,像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般,一字一顿道:“你明日去那座坟上。”
“为何?”宝玉抬起眸子望着他。
“只有这一次,”无字天书转过头去不看他,“你那宝玉本是仙物,自可医死人药白骨,只是这般用过了,便是无用的石头了。你可想好了?”
这话的意味转了几圈方转入宝玉脑海之中去,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喜道:“果真?”
“安分些!”无字天书扫了他一眼,“明日去那坟上,看坟上生出了什么,你就好好养着。养上许多年,早晚会有个结果的。”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在这之后,你便再无再生之可能了,仅仅是这肉骨凡胎,你可愿意?”
这如何能不愿意?宝玉连连点头。
无字天书望着他,低低地轻叹一声,道:“那便去吧。”
他伸手一推,宝玉便从这梦中惊醒了。他细细思索了番梦中所见,也来不及与人说,衣物也不曾披,便穿着里衣一路跑去了那坟上。果然便在熹微的晨光之下,看到了一株初初萌发的木樨幼芽。
上头尚且沾染了些露水,却是令人眼眶一湿的生机勃勃。
作者有话要说: 置于死地而后生。
不知道还有没有亲记得酥酪了,在最开始的时候出现的那个,具体出自第几章作者君也忘了。
为什么有这一遭儿?
因为宝玉玉要成长呀!
......开玩笑的。
作者君本来也只是想写一篇欢脱的文,并不想虐这么一下。只是,这篇文渐渐已经不是我在决定一切了,而是里头的人物。他们在这样的性格下会怎么做?会遇到什么事?
这才是作者君在想的。
依照袭人的性格,他是一定会来找宝玉的。
可是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柔柔弱弱,能在倭寇横行的情况下活着走到宝玉面前吗?
显然不能!
只是在文中,这份悲剧来的更晚了一些,发生在和宝玉相遇的前夕,所以令亲们更不能接受罢了。
但是宝玉玉没法从这份痛苦中走脱出来,这时候,心疼他的无字天书就头一次发挥了作用,令宝玉来养一回袭人,也算是偿还了这些年来袭人对他的情分。
以上都是作者君在一开始便有的想法,所以......尽管知道这样很不讨喜(捂脸)
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按照他们自己选择的路来写。
在这之后就会是甜甜甜甜甜了,我真的是亲妈,真的,我发誓!
顶锅盖逃走~
第91章 好一碗红豆粥
宝玉蹲下身来, 顶着初初破晓的日光, 一时间简直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是何等滋味儿——他颤巍巍伸出手来, 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下那嫩绿色的枝叶儿,触到肥厚温润的叶面于他指尖上轻轻蹭过之时, 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几乎令他整个人都哽咽起来。
他将额头抵在叶片上,觉察出这株嫩芽中汩汩流动的生命力时, 眼眶不由得一湿润。
“这一次, 换我来寻你了......”他低低道, “我要带你回家。”
宝玉也顾不得其它了, 径直用双手挖了半日,将土悉数拨开, 完整无损地将这株嫩芽儿连根带叶捧在了手里。他没有地方可以装土, 干脆径直将里衣撕扯下来了一大片,把它兜住了。
可紧接着,残冬的寒风就毫不留情将他吹了个对穿,本就只穿了一身单薄里衣的宝玉不禁皱了皱鼻子, 侧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身后随即有柔滑的触感兜头覆上来, 宝玉扭头时, 便看到国公爷紧抿着的唇,面色有些阴沉,侧脸亦是多了些冷峻的味道:“这早晚, 你怎么只穿这么一件跑出来了?”
宝玉这才意识到,搭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件狐毛斗篷。雪白的绒毛簇拥在他脸旁,柔柔地蹭着他的面颊并颈部, 登时将这寒风也挡了个完完全全。他心中也不由得一暖,将怀中的嫩芽揣的紧了些,不教它受着风,这才低声道:“我只是想起了些事......”
“那也该多穿几件再出来,”国公爷紧锁着眉头打量他一番,触及到他连鞋也未来得及穿的赤足时,一时间神色愈发冷冽起来,“昨日方喝过热酒,你今日便穿的这般单薄跑出来吹凉风,莫不是怕自己身子骨太结实了,不能生病不成?”
宝玉自觉做错了,颇有些讪讪的,乖乖低着头不说话。
他本就生的一身好皮囊,面若美玉目如春水,只是这几日这般折腾下来,脸颊眼见着便凹陷了不少,面色也再不如之前那般红润。于战场上吃的苦头尚未完全养好,如今就又来了这般打击,气色亦是大不如前了。
眼下眼睫如鸦翅般密密地搭在眼睑上,衬着他苍白的皮肤,和被这皮毛一簇拥愈发显得只有巴掌大的面容,愈发可怜可爱起来。
国公爷看着,不禁心疼。
宝玉低垂着眸子,正想抬眼去看看他可是还在生气,便忽觉自己一下子腾空起来——这一吓非同小可,他像是条突然被人从水中捞出来的游鱼,下意识便开始左右腾挪挣扎:“你这是做什么?”
“乖一些。”国公爷淡淡道,颇为淡定地将他整个人拦腰横抱起来,“你手中还有东西,若是再这般闹下去,摔下来了可莫要怨到我头上。”
这句威胁正对宝玉死穴,宝玉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怀中这株得来不易的生命护得紧了些,这才左右看了看,微红着面颊怒道:“可我可是男人!”
怎能被人像是抱柔弱的女子一般拦腰抱着!
“我知晓。”国公爷平静道,“我们都同床共枕这许多日了,怎会不晓得你是男儿身?”
他说这话之时,声音压得极低,莫名便多了些缱绻而勾人的意味。连带着他口中的这句话,也因着自薄薄的唇舌之间吐出,而染上了几分旖-的色彩来,更像是夜间燃着红烛,两厢厮磨之时的窃窃私语。
宝玉的脸彻底红透了,整个人简直像是熟透的虾子。
他抿抿唇,到底还是乖巧地靠在这人胸膛上,由着他以这般令人羞耻的姿势将自己打横抱回去。中间还遇见了几个巡逻的哨兵,这几个糙汉子都是没心眼儿的,见了柳寒烟,登时响亮地唤了一句:“将军好!”
柳寒烟嗯了一声,淡淡地点点头,一丝慌乱也无,气定神闲地抱着宝玉走过去。
那几人注意到他怀中的人,先是诧异,之后那目光几乎都射出了炽热的光来,迫不及待地在宝玉身上扫来扫去。宝玉心思纯良,原本还不曾想多,看到他们这般几乎化为实质的八卦目?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他穿着什么?
外头套着一件斗篷,如今被这般横抱着,不曾着鞋袜的双足与光-裸的脚踝都露在外头,还有小半截里衣,一看便知里头穿的是不能见人的衣物。
更糟糕的是,他因着方才一时间心绪触动,含了泪,如今眼角仍有些微红。又被护国公这般如同至宝般抱着,那人一只手还若无其事于他腰部缓缓摩挲着,偏生自己的神色模样儿恰似是初初被好好疼爱过的,简直令人不多想也难!
孤男寡男,干柴烈火,荒郊野外,衣衫不整......这几个词拼凑于一处,能得出什么?
宝玉的脸登时青了。
“事情并非你们想象的那般模样——”
“不不不!”几个兵士忙连连挥手,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眼角都飞着调侃,“我们懂,我们最懂。就......就不耽搁贾虎贲和将军大人了,哈哈!”
说罢,他们便怀抱着撞破了奸-情的隐秘感与得意感,又欢喜又激动地离去,走路几乎都能带出风来。
宝玉:......
你们懂才怪呢!
他悲愤地将手中在植株举得高了些,用那几片方才生出的嫩叶默默遮掩住了自己的脸。
......简直,没脸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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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之人大多每日操劳,不知哪一日便会葬身于战场之上,只得提起十二分心神来练武,军中又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因而每一日都活的颇为无趣。也因此,这一惊天消息并不曾像宝玉希冀的那般简简单单便被掩埋下去,反而像是火星一般,嗖的便将这堆干枯已久的枯草点燃了。
一瞬间,炽火燎原。
原本不过是“贾虎贲像是与将军在那边儿树底下妖精打架”的传闻,过不多久,传到尾部大军口中之时,已然变成了“贾虎贲这几日之所以这般憔悴,都是因着被将军疼爱过度,今日还强行拎着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来了一次,最终被众人撞见才草草收场”这种有鼻子有眼的话本故事了!
说这些话的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简直不能更令人信服!
甚至有几个擅于写文的军中谋士已然暗戳戳地开始写这二人的香-艳话本,露天席地什么的必须要重点描写,写的绘声绘色辞藻生香,一瞬间在兵士之间流传甚广。
因着宝玉容貌出色,人品亦是极好,于战场之上更有股毫不逊色于其他人的猛劲儿,并没有什么富家公子的架子。这些兵士大都对其观感良好,纵使是听闻了此事,也不曾生出什么恶毒的揣测,反而怀揣着一种“俺们村头两个长得最好的汉子看对眼了”这种类似于七姑八婆的兴致来兴冲冲围观二人。
甚至连后头管军粮的都听闻了此事,不仅亲自煮了一锅红豆粥,还满面带笑一直端进了护国公的营帐中来,亲自放到案上:“这都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因着眼下条件简陋,实在是委屈贾虎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