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爱,混淆起来的时候,便难以描述究竟是谁先早到一步。
眉头无意间蹙起,胸口的伤势隐隐作痛,易擎望着坐在风中的苏怀静,忽然心生恐惧了起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了解《太丹隐书》这本功法,然而这种了解却也同时令他绝望,这意味着修行《太丹隐书》的苏怀静,绝不可能对他动情。
当苏怀静动情的那一刻,易擎在转瞬间就会得到又失去他。
他们两个人无论如何,最终只会像漆黑的暗夜里交错的两条船,船灯再明亮,但在暗夜里见到的面容也终究是模糊的,易擎看着那张模糊的面容动了心,可是船只会越离越远,什么都得不到。
只有一张模糊的脸。
只有一句别恨。
这是苏怀静所能给予他的,唯一的东西了。
他不该爱这个男人。
但感情倘若有这样讲道理的应不应该,也就不会这样无法无天的为非作歹,叫任何人都奈何不得,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人要是控制得了自己的心去爱应当爱的人,又哪来这么多痴男怨女。
易凤知不会心碎。
他也不会再选择成为易天穹。
易擎本应当悲怆这种毫无回应,然而此刻他却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嘴唇仿佛含着蜜糖,连同笑意都带着甜腻。苏怀静散着长发,青丝在风中飞舞着,易擎伸出手去撩了一缕在指尖,酒波翻潮,情意倾倒,他低头轻轻吻了吻那束发。
没有回应的感情虽然可惜,但也失去了贪婪将会衍生的负担。
苏怀静像是若有所思的转过头来,易擎松开了手,那缕长发拂过那张端庄严肃的面容,像烙下轻吻,又很快随风飞舞起来。
“你做什么?”
苏怀静抚了抚长发,将青丝挽到前胸来,松松垮垮的堆在左肩,回眸望了眼过来,云淡风轻的很,又也许,他本就浑然不在意。他们二人本就坐的不太远,这会儿苏怀静换了个姿势,倾过身体,将易擎的脸往前一捧,两人几乎鼻尖碰着鼻尖。
然后苏怀静做了一个易擎意料之外的举动。
他吻了上来,很轻的一个吻,易擎睁大了眼睛,有些发懵的直直瞧着苏怀静,男人冰凉的手指抚着脸,像是雪落在脸上的凉薄。
那唇也很冰冷,却意外的柔软。
无名的火焰从易擎的胸膛处猛然燃烧了起来,他与人亲热的次数不少,但是与人这般轻柔蜜意又小心翼翼的接触却是第一次,不由得有点手足无措。
苏怀静微微启开唇,却没有伸出舌头来,只是睁开眼有些冷淡的瞧着他,灵气顺着二人嘴唇的接触缓缓渡过。易擎胸膛处的伤势稍稍缓解了些,他嗅到了苏怀静的身上有很浅的昙香。
这才是昙花一现。
美梦一场。
苏怀静的气息平静而稳定,在嘴唇变得温暖起来的那一刻,他缓缓退开了身体,就好像全然不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骇人之举般,平静道:“你已不是个孩子了,还不知该如何保重自己。”
“你方才……”易擎露出些微困惑的神色来,伸指抚过嘴唇,若有所思道:“只是在为我疗伤。”
“是,但不全是。”苏怀静的目光未曾移开,也不觉有什么羞耻,他打量着易擎,最终说道,“我瞧你方才的模样,像是很期望我吻你,以口渡气的确是个好法子。”
他的话说得不咸不淡,冷冷静静,易擎看着他,眼神诡谲,过了半晌才笑了起来。那笑容有些僵硬,易擎的心头像是沉甸甸的压了块石头,压得几乎透不过气,低声道:“那你方才还不是在把我当孩子哄。”
不够。
远远不够。
被那个轻如蝶翼的吻激荡起的情潮翻江倒海的涌来,易擎攥紧了拳头,几乎本能的克制住了自己,千年的光阴,千年的折磨,已经足够叫他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残存着一点理智了。
世上哪有那么轻易的事。
只要没有回应,就不会生出贪婪之心。
可是只要跟这个人在一起,就绝不可能没有半分私心滋生。
他想的那么清楚,却抵不过这个人一个举动。
在苏怀静面前装出平日里的模样竟忽然变得如此艰难,他沉着声,借着月光看着苏怀静的容颜,忽然道:“你知不知道除了易宣以外,我也对你有意?”他伸手拉过苏怀静的手,将火热的嘴唇印在了手指上,带着点湿润与灼烧般的气息。
然后轻轻咬了一口。
“是这样的情意。”
他抬起头看苏怀静,眼底的情欲毫无掩饰。
“刚刚知道了。”苏怀静感觉到了易擎的鼻息在自己的指间流动着,气息烫得吓人,他的目光还是那样的平静与镇定,活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做一般的无辜,“而你也应该也很明白我的回答。”
“不错。”
易擎松开了手,压下了嗓子里几乎冲出的悲鸣,他竟还能笑出来,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嘲弄的意味:“再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了。”
丑陋可憎的东西通常都有美好的一面,而这也往往意味着美好可爱的东西也有着丑陋的一面。
就像是苏怀静。
“以后别再这么做了。”
易擎最终只是这么说道,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为了另一个人妥协退让到近乎屈辱的地步,但他没有再说别的。
这是爱吗?
苏怀静能够察觉到易擎的变化,也惊叹于这种改变,然而他还是无法体验到那种浓烈到近乎将人焚毁的爱意,易擎的感情像是藏在暗河里悄无声息的涌流,他看得见,却不知道到底有多么汹涌。
“你没有资格。”
易擎又再开口,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到叫苏怀静忽然避了开来,感觉到了酸楚。
默徵的昙花开了吗?
昏暗的晨光分开了月色,易擎凉薄的挽过风,苏怀静身上的香气已经随风散去了,闭上了眼睛。
他的昙花,已经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我特意回去看了过往的易擎,觉得真是五味陈杂。
最后那句话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怀静没有,还是易擎没有。
后来想清楚了。
对易宣而言,是“我”没有资格;但对易擎而言,是“你”(苏怀静)没有资格。
第74章 学乖
之后自然没有再回默徵那处。
易擎选择了姒明月,虽然说不上与默徵为敌, 但两人显然也不会为友。
局势已经开始混乱, 按照默徵的性格, 越多人入局越好, 总归他只是想闹得天翻地覆,可姒明月却不愿意四候之门被破开。四候之门破开对她毫无益处, 而为了避免出现她不愿意见到的局面,她肯放下身段对易擎抛出橄榄枝,包括与易斐玉合作。易擎跟她联手的原因无他,赤尊者说易凤知遗体失踪的时候, 无论他多么不愿意承认,但是姒明月却的确是最有可能的怀疑对象。
姒明月也自然没有辜负易擎的怀疑, 的确是她带走了易凤知。
双赢而已。
尽管表面上只是紫霄皇朝与大周两个国家的战争,然而战火燃起,十大门派与易家又怎么可能不参与其中,无论是为了三界, 还是为了四候之门的稳定,战争开始,就绝不可能有退路。
这条路, 没必要拖着苏怀静一起走。
易擎看了看天光, 慢腾腾的站起了身来,他的目光扫过苏怀静,已没有了昨夜的柔情,他将衣服抚了抚, 淡淡道:“我要回魔世了,姒明月还在等我,倘若让她派人去迎战七杀,恐怕下场不会太好。”
听易擎的意思,似乎没有想带上他的意愿。
苏怀静猜不准人的感情会带来的变化,而理智告诉他只有两种可能可以解释:一种是累赘,易擎嫌他拖后腿,这是出于对实力最直接的分析,爱并不代表易擎会无视这种实力上的差距;第二种是担心他的性命安全,不愿意让他涉险。
但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对他如今而言并没有任何差别。
“苏怀静。”易擎缓慢的往石台前跨过一步,雾霭涌动,清晨的光尚有些迷蒙,晨风寒冷刺骨,吹得易擎的衣袍猎猎作响,他转过头来看着苏怀静,带着点豁达的笑意,柔声道:“我输了。”
他看起来几乎坚不可摧,陌生的让苏怀静有些手足无措。
苏怀静毕竟还是太年轻,他的纯粹与冷静来自于他的无所畏惧,但是易擎已经经历过太多东西,他知道苏怀静绝不可能拥有同样的感情,也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回应,倘若两个人如当年那样,只有欲望,也许会叫人愉快的多。
可由来心动,只在一瞬。
易擎想,要是他现在开口,是否苏怀静也会无怨无悔的脱下衣物,任由他予取予求。
可那样根本毫无意义,欲望无法沾惹这眉宇间的无情半分,爱意也不能扰乱他心中平静,七情六欲如何令人发狂,再是极致的快乐,也无法摧毁苏怀静的意识,他也许会沉溺快感,却绝不会衍生出爱意,他永远不可能去爱别人,也永远不可能去恨一个人,对他而言,所有的情感只是一种认知而已。
越明白这点,苏怀静就越富有吸引力,只有无法征服的事物才具有令人想要摧折的挑战性,但往往结果只会是头破血流。
易擎看着他,不由得发笑,他轻轻的,又愉快的重复了一遍:“我输了。”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输,居然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心甘情愿。
苏怀静淡淡的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来为他拂去了吹到眼前的碎发,缓慢的开了口道:“我随你去。”
易擎定定的看着他,忽然放声大笑,他笑得几乎眼泪都要出来了,就弯下腰去,握紧了赩光。
“好。”
两人跃上高空,如白鱼入海,云层之中忽然展翅飞来一物,周身雷霆缠绕,龙啸长吟,振翅接住二人。雷蛟近来吃了不少魔物跟怨气,还有一些零零碎碎冲突起来的修士尸体,修为大涨,只是主人近来换了个样貌,除了喂他吃的就是让他驮人,不太谈心,憋得雷蛟都快得忧郁症了。
再这么下去,雷蛟都怀疑自己会在撑死之前先忧郁而死。
背上的重量明显有所变化,雷蛟扑扇了会儿翅膀,忽然反应过来还有资格坐在自己背上的人。
那具他背了许久的尸体!
尸体活了!
雷蛟心神一震,险些从空中坠落下去,易擎揪住他最为敏感的鳞片,不轻不重的敲了敲,柔声道:“在想什么?”
当时雷蛟就打了个激灵,顿时收回了心神,往魔世一心一意的飞去。
魔世很荒凉,修筑也格外有特色的,不太像人间的琼楼玉宇,连同行走的妖魔都看起来有种蛮荒的野性。雷蛟在高空飞了许久,穿过浩荡的云山,越过炽烈的火海,终于落在了天脊峡上,雷蛟的翅膀并非是那种长满羽毛的长翼,而是两片薄薄的膜质,又长又狭,收拢时卷起了狂风。
姒明月站在高阶上,没好气的看了眼易擎,指尖落在脸颊边轻轻按了按,冷冷道:“你还算有点脑子,记得这时候回来,咱们该启程了。”
易擎翻身落地,往姒明月那处走去,奇道:“是什么人居然请得动你,雁北飞呢?”
“易斐玉出的请帖,邀了一世三家十宗,也真不怕到时候打起来。”姒明月顿了顿脚,冷笑道,“咱们要去易家走一趟了。”
一世二朝三家十宗。
说得就是魔世;紫霄与大周;易、北、闾丘三家;还有十大门派。
易家惯来神秘,虽说曾经因为一些不知名的缘故而元气大伤,但仍然是三家之中最有分量的所在,尤其是易斐玉掌权之后,牵制十大门派,紫霄皇朝与大周尚要给他几分薄面。
这请帖由他来发,恰到好处。
不过闾丘恐怕不会来,他们向来不插手任何事情,只做自己的买卖,除非山河倒流,天地倾颓,有人直接打上门来,否则任何事也无法动摇他们,而闾丘的实力又足够的强横,除了七杀这种无牵无挂的人形兵器,大概没有任何可以威胁到闾丘。
按照现代一点的说法就是,闾丘一族全是实力强硬的军火商,必要时还能化龙拿自己当核武器,而且每天都在孜孜不倦的填充军火库,蚂蚁都没他们勤恳,时至今日,鬼知道他们的军火库到底有多恐怖。
一般来讲也不会有人会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易擎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苏怀静,男人正跟在他身后不缓不急的走着,神色泰然自若,好似身处炼狱也全无畏惧,雷蛟屁颠屁颠的缩了身形,跟在苏怀静身后,活像只小鸭子似得的摇摇摆摆走路,尾巴一甩一甩。
“哼。”姒明月轻嗤了声,很是有些瞧不上。
走了没有多久,雁北飞就跟了进来,他多看了眼样貌陌生无比的苏怀静,眉头一皱,但也没有多说话,只是沉声道:“帝尊,麒国那个年轻皇帝也接到了请帖,已经出发了。除他以外,十宗也各派出了一名长老,咱们此刻去,恐怕会撞上。”
“撞就撞。”姒明月轻轻掸了掸袖子,早有人跪在门口高举着一个开启的长盒,她的手轻轻拂过盒子,一柄如血凝结的长刀就被抽了出来,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宛如饰品,她双腿未停,只将长刀舞动,血凰刀被藏入背后,忽然不见了。
“天穹不过是杀了他们几条狗而已,哪怕是杀了他们大半,他们也得咬着牙给我认了。”
苏怀静对雷蛟没什么恶感,非要说起来,由于文化的原因,他对雷蛟这种与龙相似的生物还相当的喜爱。他沉睡太久,不知道雷蛟曾经背着自己经历了什么,只当易擎的这只妖宠看着霸气,脾性却极温柔和善,因此倒也由着它跟紧了自己。
他逗了逗雷蛟,姒明月却忽然转过头来停步不前了,脸上带了几分不悦,冷冷道:“他也要与我们一道去么?天穹。”语气已是显而易见的阴沉与危险,她微微眯起眼道,“你养什么我不介意,但有些事,分寸总得拿捏得住。”
易擎顿了顿,看向了姒明月,俊俏的面容上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目光如晶石般在日光下闪烁着:“姒明月,你应当学乖了,惹怒他,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姒明月一噎,她记忆里的易天穹可没有这般护短,然而这样的言语已经涉及到了两人的底线,他们关系本就修复不易,倘若为了一个寻常修士激怒易擎,未免得不偿失,思来想去一番,姒明月方才假笑道:“但愿是你所言非虚。”
倒是雁北飞若有所思的看向了仿佛毫无察觉的苏怀静,对方无悲无喜,既没有被侮辱的愤怒,也没有被袒护的喜悦,平淡的像是吹过山洞的一阵风,无人知是停驻了,还是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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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明月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易擎,方才开口道。
“走,我倒是想瞧瞧易家到底是什么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 姒明月跟易擎的关系比较复杂,换个人估计已经被拍碎脑袋喂狗了=L=
所以姒明月就会更为厌恶苏怀静。
怀静:喵喵喵?关我什么事,我可是还被人身攻击了。
第75章 易
南域易家坐落在泗水的深处,四面环山, 云雾缭绕, 崇山峻岭环抱着无边无际的泗水, 从高处远远看去, 简直像是一块玉玦。而界水为凭,将山连做一条龙脉, 起伏不止,成堑足有万余里之长,山峰高耸没入云海之中,紫气东来, 天朗气清。
栈道险阻,山脉崎岖, 深入泗水并不容易,易家为了避免被人打扰,还在最外的万仞山上设下七里关,意为每过七里便有一道关卡阻拦, 越往深处,关卡便越发险恶艰难。不过这次既然是易家做东,自然是撤去关卡, 设立了接待之所, 由弟子带着客人进入易家。
而为了避免有人浑水摸鱼,易家还在请帖上特意多画了阵法,持着请帖的人便可毫无阻碍的进入最外层的结界之中。
万仞山非但山高万仞,连同整座山本也就是一座万刃之山, 众人踏上栈道时,放眼望去,茫茫大山,随处可见峭壁石台之上遍插着刀剑枪戟等利器,有些崭新光洁,有些已经锈迹斑斑,奇怪的是,每把武器的背面都刻着人名,但更多的却是写着无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