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道,“将来你会看清楚的。”他说罢,深深一叹,“还记得昨日我赶来时帝君的情况吗。”
猩红的眸色,狰狞的神情,云吞怕是想忘都忘不了。
“帝君的身上有燎骨之毒,只有等神魄归一,我才能替他解毒。”陆英道。
毒……是涟铮所说的受了重伤,发作起来生死不能,宛如剜心碎骨的那伤吗。
云吞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该怎么说。
陆英笑了下,伸手摸摸他的头,撤去静音决,将花灏羽和温缘招至身前来,“你们三个能来到这里算是与此事颇有缘分,如今我且问你们,可否愿意拜我为师,归我忍冬神府门下。”
笕忧仙岛上有多少求学而来的小妖凡人都是为了能一得忍冬神君垂青亲教,本以为在岛上见一眼陆英便是奢求,更别说能拜入陆英门下。
三人心中皆是一喜。
与云吞和花灏羽不同,温缘喜后立刻便忐忑起来,拽着衣角,眼巴巴瞅着陆英道,“我什么都不会,也、也可以吗?”
陆英点头微笑,“心至诚,事自成,”
温缘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陆英说了什么。
花灏羽七巧玲珑心,拉着温缘立即跪了下来,与云吞一同朝陆英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白色的银锻将阳光氲的浅薄,几乎能看见一粒粒细小的水雾在空中飞舞,最后落在朦胧的虹桥上。
洞中有山有水,有世间最好的清茶,清嫩的芽尖刚冒出头,便被摘了下来,随意的晾晒,制作成清苦甘甜一盏茶。
见陆英收了徒弟,阖目养神怡然自得的帝君亲自在冰霜上招来他那清闲时晒的茶叶,颇有兴致的赠给陆英那几个小徒儿,好让他们为师父奉茶。
云吞端着素色茶盏望着里面沉浮的小嫩芽,淡淡青烟自茶中升起,飘入鼻中,有股沁人心脾的芬芳,清香散尽,淡淡的蕴苦滑入喉咙。
他未料到苍帝是个沏茶的个中好手,差点便要再讨一杯,化成小蜗牛泡进去,染上满身茶香。
虽终是拜了陆英,圆了年幼的夙愿,但云吞心中的喜悦被毫不知情的某位帝君饶有兴味的瞧着给冲淡了些,他奉茶之后束手站在陆英身侧,垂着眸子,假装入定心神,观摩脚尖前的那片光景。
陆英脸上有了笑意,见苍歧眸中似映了曦光,朝他稍稍一拜,算是谢过帝君的见证大礼。
两位德高望重,德行高深的神子活了一把年纪可能不清楚凡间到有这么一句话,说的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经年之后,再想起今日的拜师学艺,为君赠茶,陆英不由得掬了一把惶恐泪,这些泪,怕就是当年喝茶收徒喝进脑子里的一捧水。
而那水,还是苍歧帝君亲手所赠,也不知是不是跟着水喝多了,才做下此事。
三人在苍帝洞府待了一日一夜,直到花灏羽耳伤有所缓解,云吞便提出离开之意。
陆英道,“为师也正有此意,七生试比试在即,你三人在此耽搁两日,等出去想必已有人得了桂冠,为师也该出去主持奖勉。”
提起七生试,云吞一顿,下意识朝苍歧看了一眼,男人如墨的目光让云吞没缘由的心中微怔,既而,他很快反应过来,拾掇好自己的情绪,朝苍歧礼貌而矜持的欠了欠身,随着陆英离开了这海底的世外桃源。
不出所料,七生试的最终胜者是徐尧。
潘高才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低声道,“抱歉,我们在那里等了你们两日,一直未等到人才不得不离开了。”
温缘瞪他一眼,心中做了决定不愿和这人多说一句。
自古小人不要脸,徐尧捧着锦盒,看了眼云吞等人,面无丝毫愧色,神情倨傲。
温缘忿忿不平,气的脸都红了,十分想变成狐狸给他抓成个猫脸,他正恼着,没听见陆英说了什么,只见拥挤的人群和同窗纷纷看向了他,脸上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艳羡和惊诧之意。
花灏羽轻轻捏了一下温缘,侧身与云吞一同朝陆英恭敬道了句师父。
周围充斥倒吸凉气的声音,温缘骄傲的巴巴瞅着他的师父,瞧见了吗,羡慕死你们。
从众星拱月到湮没人群,徐尧只用了半刻钟便遭受了冷落的滋味,他这点奖励与拜忍冬神君为师相比,犹如云泥之别。
他站在人群之外,冷冷盯着被众星拱月的三个人,咬紧牙关,尝到了一丝屈辱,愤怒的将锦盒摔在地上,挥袖离去。
滚落在尘土之中的云母石满身尘埃,也未被掩盖住潋潋光芒。
从海中回来,云吞便有些受了风寒,咳嗽了好几日也不见转好,躺在床上昏沉睡了几日,脑袋愈发沉重起来。
他一生病,就容易想很多事,头愈疼,便愈想,不消几日,就将自己弄得连床都下不来。小脸烧的通红,眯着眼,唇瓣有些干裂。
见此情景,温缘被吓的火急火燎,连着喂了他好几日的药,才算是看着云吞从高烧变成了低烧。
他寸步不离的照顾了云吞好几日,一心扑在小蜗牛会不会熟了这件事上,就有些忽略了某只大白狐。
一日端着空药碗从房中出来,就在小院中卧着一只房梁那般高的白狐狸,狐狸将毛茸茸的大尾巴和雪山似的后背对着他,正好卧在厨房和寝房之间,将温缘堵在了死角。
白狐狸身侧的石桌上放着一碗药,和他庞大的身躯一比,那药碗还被他的半个肉垫大。
大白狐用细长的指尖百无聊赖的拨着碗边,发出刺刺拉拉的声音,就是不肯喝下去。
眼见碗上的热气越来越稀薄,温缘蹲在角落,忍着不知为何泛起的羞赫,说,“花公纸,药凉了。”
大白狐抖了抖耳朵,落寞的仰着巨大的脑袋,望着天空。
“花公纸?”温缘又高声唤。
雪山包没反应,郁郁用蹄子刨地,刨的好像地震了般,轰轰隆隆的。
温缘叫了好几声都不见花灏羽有所反应,望着他那只受了伤的耳朵,心中担忧起来,可是耳伤还未痊愈,所以才听不到的吗,
他想起前几日和花公纸私下做的决定,红着脸,细弱嗡声试探般的哼了句,“灏羽?”
大白狐猛地翻过胖胖的屁股,转过大大的脑袋,尾巴扫掉一排屋檐上的琉璃瓦片,朝院子里小小的人露出个恍若才看见的惊喜笑容。
温缘,“……”
云吞将被子拉高埋住脸颊,昏昏沉沉之际忽听有人唤他。
他动了动沉重的四肢,本以为自己有心无力,却在一睁眼,看见身下漂浮着浩瀚的大海,夕阳浸在水边,将海水染成血红与天际相接。
他朝思暮想的人衣袖翩翩坐在云端,冷冷淡淡的望着他。
“涟铮。”云吞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心中刚有所动,便飘了百米之远。
“你唤的是我,还是他?”涟铮疏离的问。
云吞一愣,唇瓣动了动,垂下眸子,望着脚下海天一片血染的潋滟之色。
他定定道,“你。”
涟铮倏地低低笑出来,神情阴郁,“可你却要帮着他加害于我!”
“怎会”,云吞急切道,“不会的,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抿了下唇,说,“我已知道了,但我不会,不会……让你消失的。”
他认真的发誓,抬起头,清澈的眸中荡漾着坚定的承诺。
涟铮勾起唇角,形虚影若的朝云吞走了过来,在看到对方露出惊讶的表情时,轻轻将云吞抱住了,“我只有你了。”
云吞心中狠狠一疼,想到他的过往,他的毒,他的伤,温声说好。
他任由涟铮抱着,望着他近在眼前透明的身躯,丝毫感觉不到他的身体,没有温度,没有触感,只能看到朦胧交错的影影绰绰,提醒着他他们离的有多近。
云吞正困惑这种感觉,忽见涟铮露出不甘愤怒的表情,渐渐的,他虚白的身影染上了氤氲的墨,墨色似一尾鱼慢慢游上涟铮雪白的衣袍,不消片刻,便从一副清水白莲化作了墨色山水,一头乌黑的长发染上了淡淡旖旎的紫光。
苍歧维持着涟铮的姿势,抱着怀里清瘦的身体,微微凝起眉,温暖的手掌按在云吞的额头,如水的声音低吟,“你出现离魂之症了。”
虚空的拥抱不知何时变得有力沉稳,云吞觉得耳旁的掷地的心跳声仿佛是瞬间出现在他的面前,拨动他的心跟着一同跳了起来。
从未与人离得这般近过,云吞的脸猛地红了起来,即便他的身躯还是透明的,却掩不住他被霞光映着的红润。
刚刚和涟铮虽是拥抱的姿势,但虚无的触感让云吞并无过多的想法,此时抱着他的身躯暖和散发着淡淡的苦冽,致命的诱惑着云吞,让他猛地便觉得浑身发烫,一分一毫都忍不了这种过分亲密的姿势。
他急忙从苍歧的怀中挣扎出来,抿着唇,微愠的看着他。
看模样,有些像被占了便宜的姑娘。
“我送你回去。”苍歧很想摸摸鼻尖,但发觉这动作似乎显得有些毛糙,以他这般年纪做来颇有些不适合。
云吞还未得和涟铮说上几句话就被这人打断了,他不情不愿的朝苍帝欠了身,“学生认得路。”
才不让你送。
说罢,云吞转头就走。
他刚转身,一愣,面前浮动的是一望无际缥缈的云海,此时约到了傍晚,星辰铺满了夜幕,倒影跌进汪洋水泽,美的让人有些分不清到底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云吞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
想不起他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他低头看着半透明的脚,甚至能看到一丝流云从脚底穿过。
身后传来衣袍的簌簌声,云吞迷茫的回头,苍歧仿佛早就料到一般朝他伸出手,“是离魂症,我带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陆英:叫徒媳妇,还是叫帝君夫人,这是个问题
第30章 大补过头了
离魂?
哦, 他想起来了,此时他应该正躺在床上生着病呢。
云吞看着眼前这只修长的手, 差点没忍住放上去的冲动,在袖口里倏地握紧了。
他垂着头, 恹恹道, “还请帝君带路。”
苍歧收回手,并不见恼,深深望了一眼云吞,走在前面。
云吞耷拉着脑袋,眼底,那片黑色的衣袍翻卷似浪花时不时朝他脸上刮来。
他嗅到苍歧身上寒雪冷香般的气息, 心神一跑, 不知跑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了, 傻了吧唧的想, 面前走着的是一只生了千年万年的紫灵芝,世间独有, 举世无双, 没有任何人吃过尝过。
他愈想愈觉得浑身发热,明明自己只有个魂魄, 却觉得又饿了。
云吞一边想一边走又一边馋,没注意前头的人停住了, 直勾勾撞上了苍歧,一头扎进他怀里。
对于接二连三的投怀送抱,帝君老人家厚着脸皮欣然收下, 手臂向下一抄,拦住云吞的窄腰。
“欸~”,云吞睁大眸子,没料到这人不松手了。
苍歧沉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别动,你下不去。”
说罢不等云吞反抗,将他捂在怀中,拉着那一缕轻飘飘的魂从云端落进了学堂的寝舍中。
夜已深了,寝房里的小狐狸一蹄子蹬开薄被,滚进床铺里头接着呼呼大睡。
云吞站在一旁望着躺在床上脸色不正常泛着潮红的自己的身体,神情疑惑,纠结一下,打算去给自己切个脉,瞧瞧他是怎么了,一病病了这么久。
他的手按在自己手腕上,一不小心按了个对穿,将云吞吓了一跳。
“你是魂状,碰不着自己。”一旁施施然站着的苍帝提醒道。
云吞睨他一眼,又做出恭敬的样子,死气沉沉的哦了下。
你管我。
然后伸手继续摸自己。
苍歧望着这小了他八百辈子还绰绰有余的小东西,明明不喜欢自己,却又努力恭恭敬敬做样子,他做样子做的和别人不一样,就是恨不得让你知道,他不喜欢你,但不得不尊敬你,虽然不得不尊敬你,但还是依然不喜欢你。
“拿去。”苍歧摊开手,干燥温暖的手心中躺着一粒青色的丹药,能嗅到浅浅的草香味,看见草叶子的纹理。
云吞狐疑的看着他,是什么?
虽然他喜欢吃药,但也不是什么药都吃的,比如说这个人给的。
他这么想着,又暗暗傲娇的做了更改,给的不要,但若是这只万年生的灵芝王,他倒是可以考虑尝尝。
苍歧没想到这小东西已在片刻之间琢磨了这么多的事,伸手将青色药丸浮在空中,耐心道,“能治你的病。”
云吞下意识反驳,“我没病~”,说完觉得不妥,嘟囔了句多谢神君关心。
床榻上的自己气息微弱,额上布着淡淡的潮汗,原本粉色的唇瓣因为干渴而崩裂了几道细小的口子,着实不像没病的样子。
云吞其实知晓自己并无大碍,只不过虚火的这把火烧的比较旺盛罢了。
他欲开口,听苍帝沉吟了片刻道,“这事怪我,是我考虑不周,孟浪了。”
云吞当机有些呆,将眉头拧起来,不什么周,孟什么浪?
苍歧情真意切道,“害你大补过了。”
若不是吃了他那精元所炼的灵芝,也不至于虚火烧的这般厉害,他只顾着小蜗牛喜好,而忘了思量这小东西可否能承受的住他过于醇厚的精元之气。
云吞,“……”
云吞一时有点说不出话来,他破壳而出时就身虚体弱,自幼将百年的人参千年的杜仲不知吃了多少,也从未有过大补这一说,如今只是啃了几小口灵芝便虚火燎原,挺不住了?
云吞心中暗暗的想,生在这只万年灵芝王身边的灵芝果然不同凡响。
他此时还不晓得他吃的那灵芝是怎么而来,只当是恰巧生在了苍歧的洞府,沾了帝君的仙气。云吞正想着,见苍歧浮起丹药,双指并起,虚空朝下一压,那枚花苞大的绿色药丹便顺着他皲裂的唇瓣消失进喉咙了。
“欸——”见此情景,云吞立刻阻拦,生怕这人让自己噎着了,他爹爹说过,出门在外要会宠着自己,不能让自己受了委屈,更别说眼看自己就要给噎住了。
但在这种比速度的事情上,云吞即便再快也跟别人慢上半拍,眼睁睁看着那么大的丹药就这么被无知无觉的自己吞掉了。
想象中的被噎住没有发生,那丹药碰上他的唇瓣立刻化作一股清润溪涓流进了喉咙,像饮下了一口用露水煮沸沏成的绿茶,甘味清香馥郁,让身为离魂的自己都忍不住咽了咽喉咙。
好~喝~呐~
苍歧的丹药不仅好喝,也极为有效,云吞清楚的看见自己脸上不正常的潮红退了下去,干裂的唇瓣如同滋润了水,泛起淡淡的水色。
“你可以回到身体里了。”苍歧道。
医治好了小孩的身躯,离魂归位时想来也不至于那般难受。
云吞不知有没有想到帝君他老人家这一体贴,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漂浮到半空,顺着自己的身躯躺了下来。
他徐徐落下,刚碰着自己的肉身,见一旁施施然的帝君猛地拧起了眉头,墨色的眸中一凛,升起几分狰狞之色。
离魂状的云吞立刻又坐了起来,紧张道,“怎~么~?”
苍歧的额上刹那洇出一层汗水,他重重的喘气,扶住床阁,强撑着蔓延至全身的剧痛,喑哑道,“无碍,你、回肉身,莫要耽误。”
离魂离开肉体时间太长会导致阴阳之气失衡,对身体有不小的损伤,他抬起手,手心生出一团柔和的银光,忍着蚀骨剜肉般的疼痛,将一股修为强行抽出送入了云吞体内。
云吞只觉得身体沉沉的落了下去,刚感受到强烈的眩晕朝自己袭来,如同掉入了狂风骤雨的大海中,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下去,他来不及呼喊,便又被一只手给拽出了漩涡,送上了平静安宁的岸边。
离魂的后遗症不好受的很,云吞却迅速恢复过来,翻身坐了起来,扶住堪堪欲倒的苍歧。
他碰到他的身体,只觉得苍歧皮肤炙热,像一团火从骨子里往外面熊熊炽热的焚烧,苍歧的毒发作起来猛烈凶残,丝毫不讲情面,挫骨扬灰般要让他痛不欲绝。
苍歧捂住胸口,闷声吐出一口鲜血,步子踉跄,单膝跪了下来,竟是连站都站不住了。
“涟铮!涟铮,你的毒发作了吗?!”云吞跟着跪下来撑住他的身体,焦急的问。
苍歧垂着头,豆大的汗珠滚落进墨染的袍子里消失不见,他抬起头,勉强露出一点笑,他的眼底浮出丝丝缕缕的血丝,大口大口喘气,粗声说,“涟铮......涟铮此时是不会、不会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