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收天头疼欲裂,倒退一步,又一步,怒不可遏,杀意炽盛,剑随意动,嗡鸣声大作。
不,吾想做什么——不能!强压下蠢蠢欲动的杀意,同样震惊到了自己——缓缓抬眸,望向眼前最珍视的人,吾不惜与南宗为敌也要带走的人,如今就站在面前,用另一个身份,另一种立场——他,是银骠当家,而吾——握紧了剑,握紧了拳!
原无乡望着眼前倍受煎熬的熟悉身影,强忍心中痛楚,拦住南宗弟子们不准上前——不准任何人对倦收天动手,却阻止不了倦收天对自己出剑!
那个人,自己拼了性命也要保护。自己同样亏欠了他太多,种种看不见的伤痛与内疚,都是无比沉重的负担。但无论如何,吾都相信汝不会如此冲动,此事绝对另有缘由。
剑指于心,剑尖颤动。
倦收天的剑从来稳如山岳,风云不改。
原无乡一阵心酸——好友,抱歉,吾如此残酷地对待你,利用了你我的情义作为最后的屏障,教你如此为难!
倦收天出剑。
剑无可阻,剑气纵横,天地崩毁的一剑!
原无乡不能退,身后是南宗的道子;他不能挡,这不是如今仅有四成功体的自己可以接得下的招;他不能避,也不愿避,无论如何,如今种种若能以一剑了结,那么,生受又有何妨!
以恩情挟迫,注定绝情断义,知而又行,吾岂无辜!
好友,吾不求原谅!
南宗众人见倦收天突然举剑相逼原无乡,顿时惊慌失措!但是剑光太快,谁也拦不住。如果连大当家也没有办法挡下的一招,他们又有何用?
原无乡纹丝不动。
名剑不停不止。
原无乡的衣袂皆被剑风扫裂,发带飘扬,发丝迷眼,却不舍得闭起眼眸。
这一道瑰丽金芒,剑如其人,它当永立于不可逾越之高峰,仰止之境,完美得令人欣慕——好友,你才是名剑真正的主人,它等了你多少春秋,终于,你来了。从此,邪魔之难,而道真之幸!
剑至,剑落。
金光一瞬。
对面山峰轰然而响,半面石壁被自下而上的一剑削平,整片石壁飞起数丈之高,砂土隆隆而落,随即整片石壁坠入不可测的深渊谷底。
自下而上极难使力,这一剑无论速度与力量都不可估量。
南宗众人惊骇失色,倒吸一口冷气。
移山填海之力亦不能消除的恨意,如此这般施为是否就能止息?
原无乡忙快步上前,正欲待言:“好友——”
倦收天却蓦然转身,仗剑而去,不再回头。
原无乡一怔,伸手欲拦,掌微动,银光现,手势一顿,黯然低回,慢慢地将手收回来,终握成拳——是吾利用了汝之情义,迫汝而去,筑起维护南宗的坚实屏障,吾亦觉得可恨之极,又复何言,这本是吾应得之!
名剑金锋与银骠玄解,北芳秀与银骠当家,两种身份,两种立场,一段亘古情仇,要化消谈何容易?
一种黯然,两处销魂,久久难息。
自古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是未曾料到,终有一日,你我竟也同样。
第二十九章 风雨故人
细雨芳草,梅子青黄。
粉墙黛瓦的巷子深深处,杨柳绿枝,风絮坠地,一声清笛。
江南如梦,若痴若醉,游子最爱也最怕的地方。
雨势并不大,却是缠绵无休。
傍晚的长街上几乎无人,四周皆静,惟有雨水沿着屋宇楼头的点水檐落到青石板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不紧不慢,久而思困,只欲归去。
巷口走来一人,身着黑衣,并未打伞,料已在雨中行走了一些时候,肩头湿了一大片,却似浑而未觉,正不紧不慢地环顾四周,忽而被一面酒旗吸引住了视线。
青花底子,略泛着点黄,此刻被雨水濡湿了大半。
黑衣行者前后张望了一下,这沽酒人家当在青石长街最深处。
呵,深巷沽酒,主人家好自信。
落雨天,留客天。这不爽利的天气未知几时放晴,幸而有酒,避雨何妨。
黑衣行者兴起而往,脚步轻快了起来。
客子光阴书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
待行到店家门口,见小巧的月洞门左右却写着这么两句诗。
黑衣行者一怔:这是——难道走错了门?此地不是酒家吗,且退了一步,抬头看,旗幡正插在院中小楼之上,遂啧啧称奇:分明一酒家,反倒整得似书院一般,此间主人甚有意思。兴致更浓,迈步入内。
庭院虽小,却是洁净,白砂砾石铺地,几竿修竹,一片湖石,布置得玲珑清雅。
黑衣行者欢喜道:“竟能寻着此等妙处!”
声音惊动了店内的人,沓沓奔出来一位少年人,十五六岁的模样,见到来人,开口便笑道:“客倌您怕是来迟了,小店正待打烊——”说到一半,上下打量一番,奇道,“这位大哥面生,应是外乡人吧——咦,怎地不打伞?”
黑衣行者见这少年一双大眼睛甚有神采,已多了些好感,听其言便知是个爱管闲事之人,便笑着应道:“小兄弟,吾路经此地,时逢天雨,行路不便,不觉到此,见君家清幽,甚为投缘。怎地客人上门,却要拒之门外吗?”
少年闻言,笑弯了眼睛,言语中甚是骄傲道:“这位大哥您是外乡之人吧,是以并不知晓我师尊定的规矩——每日只卖三十坛酒,卖完即关门,一坛不多给。今日,恰遇城东郑老爷家嫁女儿,一早就提了二十多坛过去,到了这时辰,早已无酒可卖了。我好容易挨到这时分,已困得不行,这便要回去了。大哥真想要,不如明日早些再来。”
黑衣行者听罢,故意道:“令师尊的酒当真有这么好?我走遍了大江南北,饮过的美酒不下千种,还有什么酒没试过,许是你胡吹。”
少年立时不服气了,眉飞色舞道:“哪里是胡吹!分明就是远近闻名的好手艺!不信你问问左邻右舍!怪只怪师尊不乐意出名,所以不多卖。”
黑衣行者不觉好笑道:“如此卖法却是不想出名也困难,贵当家人端的是好手段。”
少年一怔,抓抓头道:“我可没想过这个道理,总之,此酒甚好就对。大哥,请了,我要关店啦。”
黑衣行者却不动,抢先言道:“小哥,可否行个方便,我是过客,又逢天雨,明日我便不在此处,有道是相逢即是有缘,有缘而至,却空手而返,教吾等好酒渴饮之人,如何能甘心?”
少年想想也有道理,仍为难道:“师命难违,虽然我真想帮你,但是——”
黑衣行者忽然迈出一大步,足尖点地,人已在小楼之上,探出头笑道:“如此甚好,在下便感谢小哥通融了!”
“诶!你这人——”
少年只觉眼前一花,人已不见,再抬头,不觉咋舌暗道:好厉害的轻功——等等,不妙,此人是个江湖人!师尊时常叮嘱,若遇到江湖武者,能忍让处且多忍让,切不可沾染麻烦。不过,此人看着正气凛然,当不是什么歹人,就是嗜酒如命,好吧,要酒也非是难事,不如,给他一坛酒,饮完便早走早了吧。
少年气鼓鼓地奔去仓房,半路又想起什么来,忙折回来,挂出闭馆的木牌,再把院门紧紧合上,抬头看一眼二楼之上,那个贪酒客正朝他含笑点头,故意长叹一声:“好吧,今日小爷心情好,且等着!”
黑衣行者临窗而坐,一坐下来就不想走了。
此处正是巷子尽头,推开小轩窗望出去,烟雨迷濛,长巷深幽,近处马头墙起落有致,黑白分明的粉墙青瓦似被浓墨勾勒,极目远眺则可见黛青色远山起伏,细雨沙沙,天地寂寂,心一下就静了。
有诗言,游人只合江南老,谁说不是呢。
何况,还有美酒。
酒摆上来时,又附了一碟盐焗花生,一碟小葱香干。
黑衣行者笑了:“这些小菜也是你师尊的手笔吗?”
少年得意道:“是,师尊说有酒无菜,饮下的便是苦酒啦。不过,我早也学会了小菜三五个,你若早些来,便可尝到多些。”
黑衣行者哪管小菜是什么,自顾自提起酒坛,干净利落地拍去泥封,单手提着,轻轻一晃,酒香沁人,脱口而赞:“好酒!”
少年嘿嘿直笑,击掌道:“如何?我可不骗人的。”
黑衣行者仰头就是一口,眼睛亮了起来,未发一语,又灌下了一大口,才开怀笑道:“妙哉!甘香醇美,饮之无渴,既清且润,这一路行来,久未见如此美物,今日当真不虚此行!”遂招呼少年再取一坛,多添一副杯盏,邀其共饮分食。
少年本也是爱与人结交的性子,见此人一身风霜却是爽利健谈,料其当是豪侠之士,心下欢喜,反正左右也无他事,索性不再客套坐下来攀谈:“这位大哥有如此好身手,定是一位江湖中有名的大英雄。我从小就想当英雄,可惜还不能出师。唉,平日里这小镇子太小,根本没什么江湖人物往来。”
黑衣行者笑道:“你也想去江湖闯荡吗?哈,究竟何处是江湖,又何处不是江湖呢?”抬头远望,风细细,雨密密,喧哗纷争似隔在了山外,“你看,我便自那风雨中来。”
少年听不甚懂,但好奇心炽盛,“江湖一定真有意思吧?大哥方才说相逢即是有缘,既然投缘,何不说些有趣的江湖故事来听!”
黑衣行者道:“哈,江湖嘛——确实有讲不完的故事,也有说不尽的——”忽地一顿,接不下去。
一天风雨,天地混沌。
少年人心性急躁,兴趣一旦被勾了起来便不容易放下,不依不饶道:“大哥快说快说,不带这么勾人!”
黑衣行者久历江湖要多少故事没有,随手拈几处逸闻趣事便已唬得眼前少年人连连咋舌,心神俱往,大呼过瘾。
黑衣行者见他此般神往模样,好笑道:“见你行步举止应也修习了不少种武艺,待他日出师之时,便可入江湖亲自游历。与其在这里听别人的故事,不如自己痛快走一回。”
少年拍手道好,又委曲地嘀咕道:“可惜师尊并不乐意我出门游历,他总要我读书多于习武,或随他登高观霞,即便这处小酒馆亦是我闲不住,死命求师尊开来玩儿的。”
黑衣行者并不好奇他人家务之事,微笑而饮,不予置评,再抬手,才发觉酒已尽,看了看天色,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小兄弟,有缘相逢,感谢通融。酒已尽饮,故事也讲过,吾该走了。”说着摸出银两放于桌上,便起身离去。
这一回反轮到少年人不乐意了,极力挽留道:“大哥且住!好酒还有,不,还有更妙的,大哥你若现在走了,可要后悔终生呐!”
黑衣行者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还有私藏不成?你为何如此向往江湖?”
少年兴奋道:“天地苍茫任英雄。人生在世,若没有去江湖走一趟,真是太过遗憾呢!难得遇上大哥这样的英雄豪侠,不可错过。等着哈,我去取珍酿,去去就来!”一步三回头,似怕人会偷跑了一般,浑未觉人真要走,又岂是他留得住的。
黑衣行者不置可否,本也不急着赶路,再坐些时候自也无妨。
哈,江湖啊江湖,若不行其间是种遗憾,可走了一趟又能如何呢?真的就能不留遗憾了吗?那为何我仍有如此多的遗憾,恩难偿,仇难了,漂泊无定,难行难留?
楼梯一阵响动,少年快步奔上来,抱着个红绸封的坛子,极为小心地放下,郑重其事道:“既是英雄,便来试试这英雄酒。此酒难得,师尊不让卖,一年出不了几坛。若非遇上大哥这样人物,我说什么也不舍得取出来。”
听完这话,黑衣行者也有点好奇了,“哦?听起来甚有名堂!何为英雄酒?”
少年人平时被师尊拘着,鲜少如此作为,此时竟佯装豪胆,一脚踩上椅子,大喝道:“来,来,你若是真英雄就一气干了,小哥,不,小爷我请你喝!”
黑衣行者看得啼笑皆非,哈,饮之又何妨,挥手揭落红绸,提坛而就,一口灌入,随即便是一顿——谁能想到酿出方才甘美佳酿的老板竟能反其道制出如此烧喉烈酒——这一口灌得着实猝不及防,一时说不出话。
烧心穿肠,温柔绵长,绝妙好酒!
然而,这并非他惊诧的原因。
这是——
竟然是!
少年惊骇失色,赶忙抢上前来,递上温茶道:“大哥怎能一口而就,这酒甚为呛烈,不能如此饮法——”
未料,黑衣行者却伸手推开他递上的茶水,再次举起坛子,又是一口,一口接着一口,直至突然大笑起来:“好酒,真痛快,真英雄!”
少年一时惊呆:莫不是醉了?不由暗骂自己多事,这要如何处理?
黑衣行者浑然未觉,竟执起筷子,敲打杯盘,沉声吟唱起来:“男儿血性,志趣四方,当平天下恶,再扫狼烟祸,袖手拂衣,孰与灵犀,了了归去……”
唱一句,饮一口,饮着唱着,不觉双眸湿润。
英雄怒,肝胆裂,浪掷少年头。
我曾问你,几时,你也会酿这样的酒——浓烈似毒,无情穿肠,激得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渴求与不甘——男儿当壮志,快意斩恩仇。
你曾笑言:“那是因为我本是极有脾性的人。”
于是,这个“极有脾性”的你宁可独忍十年面壁忏罪之苦,亦不肯松口下令对付北宗;正是这个“极有脾性”的你在无法查明真相的情况下,仍选择了相信他,为了南北和解的任何一线希望而辛苦奔波;也正因此,这个“极有脾性”的你不被宗门所承认;最终,你放弃了南宗当家的地位,与他两不相见,以求得两宗暂时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