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一步。
濮阳刚逸霍然而起,慨然道:“如果大当家仍有所顾忌,不愿出面,那濮阳刚逸甘为先锋,誓为南宗讨回血仇!师尊后事便交由当家处理了。如此,拜别!”
原无乡闻言大骇,飞身拦阻道:“且留步,千万不可!”
濮阳刚逸冷笑道:“你何以阻我?此仇不报又何以服众?”
那些原本就未敬服原无乡的各部弟子竟纷纷起身表示愿意相随濮阳刚逸前去讨敌。
原无乡突然暴喝一声:“噤声,止步!谁都不准动!”
喧哗的大厦霎时安静下来。
原无乡高声道:“报仇之事再行计议,丧期四十九日,所有南宗弟子不得出山,如有违者,按叛离师门论处!”
四周震惊,众人相觑无措。
却有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道:“小师兄,抱歉,这一次,吾拒绝!”
世上会这么叫他的人只有一个,这是个与自己交心为友绝对不想伤害的人,原无乡心往下沉,沉入渊深似海。
“灵犀师妹!”
灵犀指瑕早抹干了眼泪,面上仍余悲伤之情,竭力平复,淡淡道:“从小到大,灵犀从未忤逆过师兄。今师兄贵为大当家,灵犀由衷为师兄欢喜。然,无论如何,师尊之仇,为人弟子者不可推卸,汝若不便出手,吾等代劳,莫敢不辞!”
原无乡苦笑连连,师门内最信任相依之人,如今亦惟有如此相伤!
仇啊恨,真的如此可怕——更可怕的是,从道羌之战开始至今,事件接连不断,需要应对的艰难险关已经太多,而能够冷静思考的时间却又太少,这一环扣着另一环,种种应接不暇的事件背后似乎有一些微妙的线索尚待理清。原本觉而未察,直到如今,无伤无病的葛仙川突然死亡——这个最忠于自己实际利益的人,竟然选择了自杀这种方式力证清白!再者,师尊明明伤势已有起色,纵然不能再恢复至往昔,但保命却非难事,然而为何突然间离世?这两位掌教相继而亡的背后会否有所关联?最重要的是,眼前的局面要如何开解?
原无乡正自思量安抚众人,殿外喧哗声大起。
众人亦惊,齐齐往殿外看去。
不待传讯,两名小道子惊惶失措跌跌撞撞奔来,跪地打颤道:“禀、禀、大当家——不好了!不好了!是北宗,是北宗的人杀上来了!”
此言既出,大殿上的道子都怔了,自家冤魂尚在高堂之上,凶手居然还敢主动打上门来寻衅,如此恶劣行迳,委实太过不可思议!
于是,众人讨伐之心更为迫切,人人激怒难遏,高呼抗敌之声不绝于耳,竟远盛于前!
原无乡身形一晃,飞身抓住报信的道子,沉声道:“莫慌!事情如何,说清楚!”
道子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北宗之人杀上来了!挡不住!根本挡不住!许多师兄受伤,原——大当家,快派人救援!快,来不及了!”
原无乡心往下沉,问:“对方来了多少人?”
道子如受大惊,颤声道:“只有一人。”
原无乡惊道:“什么!”
道子眼中是深深的惊骇,仿佛此人便在眼前,大喊道:“是倦收天!是倦收天杀上南宗!”
倦收天——
最思念的人,却是最不愿面对的局面。
三九严寒又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
原无乡断喝:“不可能!”
倒退一大步,险些没站稳。
血犹热。
心已寒。
第二十八章 长夜无尽
风无止。
一日竟三秋。
群情激愤当下,原无乡的声音就此淹没在了众人的声浪之中。
“诸位稍安——”
“欺人太甚!前恨未消,我等尚未兴师问罪,北宗竟敢主动来犯!”
“葛仙川之死无非畏罪之举,过往他曾三番两次挑衅南宗,此番又重创抱朴掌教在先,当是天道轮回,自作自受!”
“诸位且听吾一言——”
“倦收天已是北宗第一人,据说其功力远在葛仙川之上,很难对付。”
“他再厉害又能如何!天理昭彰,怎可任其颠倒黑白!”
“倦收天来者非善,恃武逞凶,南宗绝不能轻纵。”
“可恼!竟以一人挑战南宗,如此轻蔑吾等,南宗即便战到只剩最后一人也绝不低头!”
“众位不必担忧,吾南宗登云梯又岂是轻易,如无真则令在握,届时三十六道机关暗卡齐出,倦收天就算手眼通天也难逃重重狙击,即便强行闯到此地又如何?待其气空力尽之后,如何还是吾等众人之对手?”
“正有此意!南宗精英俱在此处,无畏任何人来袭。”
“北宗既已解散泰半,倦收天若再战败,道真就该由吾南宗来主事!”
“甚好!无论如何这一次定要让世人明白吾南宗地盘之上岂容撒野!”
“犯者天诛!”
迢迢阡陌,芸芸众生。
汲汲者,不过恩仇;营营者,无非名利。
原无乡立于高堂之上,遍体俱是寒凉。
倦收天。
是你来了吗?
别后两不见,是自以为是的甘愿。日夜掩埋最深沉的思念,竟无法唤起此刻重逢的喜悦。
我不信你为北宗之利讨伐南宗,我不信你不问缘由恃武逞凶,我更不信你忘却了百年同修时你曾说过终有一日道真将在你我之手复兴。
我信你。
我以为只要足够小心谨慎,道真双宝宿怨之局便是虚妄,原来,入局与否并非吾可避免。脚下立足之地正是甘愿落下去的泥沼,周围皆是势不可阻的对立。
垂眸,银骠在手,烁烁其华,宏愿三誓既出,自当无有退路,而此刻,原无乡终究还是怯了——为何偏偏是你!
举步维艰。
殿外,又是一阵大乱。
不及传报,便冲入一队道子,礼仪全无直闯大殿,其后三人架着一个人,远观即伤势不轻,正是濮阳刚逸的二师弟。
失惊,急忙抢上观瞧,疾呼其名。
此人却只来得及留下一声——倦收天!不可放过倦收天!
一时内伤并气急,就此人事不醒。
是时,又有不少伤者被抬上山来,灵犀指瑕慌忙布置抬入后殿救治。
随行护卫而来的一道子正是登云梯关卡之督令,请示道:“禀大当家,倦收天无令上山,恃武行凶,瞬息间已连毁三道关卡,余下众弟子正拼死相阻,但其来势汹汹,弟子恐不能久,请大当家示下何时增援登云梯众道者,或者预先开启最后十二道杀阵。”
闻听十二杀阵之名,殿上众道子闻之皆提振精神,激奋之辞愈烈,请战之声愈隆。
纵仙山有道,世外修真,俱是人间三昧,不绝嗔痴。
杀阵十二,是镇教之护,自道真创教至今,数百年从未启用。祖师爷设此机关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抵御不可阻之邪魔入侵,可为正道之屏障。
于今,邪魔未至,同道相残!
原无乡握紧拳头。
势如江海倾,堤决筑溃,孰能当乎?
事竟至此。
众人见原无乡久不答话,已然诸多不满。
自从二师弟被抬进来,濮阳刚逸脸色铁青,再也沉不住气,立时不管不顾地带了自己门下弟子们头也不回地行了出去。
尚未跨出门,原无乡却已拦在其身前,竭力温言道:“大师兄何往?”
濮阳刚逸强压着怒火道:“大当家,此事已迫在眉睫,一再隐忍解决不了,难道纵容其杀上山来不成?”
原无乡道:“此事自然必须解决。在未曾问明缘由之先,人多反成共敌之势,如今形势本已十分不易,不宜再添误会,大师兄且冷静,吾——”
濮阳刚逸不耐地打断道:“大当家,你与倦收天交情匪浅,此事道真众人皆知。大当家于情面上不合适解决此事,但吾等并不曾有此顾忌!”
此言出,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有些时候,安静远比喧哗更可怕。
喧哗是一种发泄,人各有其意见,未必就能一统而有所作为。
一默却似沉响。
所有人在等,等着原无乡的回答——因为所有人都认同了濮阳刚逸的话,原无乡为情当如何,为义又当如何,南宗大当家的立场究竟应当如何?
原无乡开口道——
“诸位请留在此地。”
濮阳刚逸遂冷笑一声:“抱歉,恕难从命!”言毕,转身就走。
原无乡受封至今只有短短半日不到的时间,在弟子们心中的地位仍未稳固。长期以来,南宗道子们都习惯听令于濮阳刚逸,见其发话,便要随之一同下山。
耳畔忽闻一声清喝——
“吾不准!”
众人怔而回首——
银华破空,不可逼视。
平地清啸而起的锐风之中,百年未现的镇教神器赫然现世!
众人惊愕,屏息。
百年无人驾驭的银骠玄解,又有几人见过化形而出的银剑神貌?
灵光如月之华,雪之魄,皎皎其净,凛不可犯。
原无乡运劲一振,银霜映在面上,一向温文清和的面上泛起冷冽的寒光,沉声道:“南宗弟子听令,速速遣送众伤者前往后殿医治,余者此处待命——听清楚,无令下山者——银骠玄解定不轻饶!”
长剑指向,银芒破空。
人已不见。
山中生事,前殿有变,照世明灯亦闻讯而来,见之骇然失惊!
银骠玄解非是常物,其植接三个月内当慎而用之,幻化兵刃更需待其完全掌握之后方才使用无虑。未料,原无乡竟明知故犯,三日未足,勉强武斗,必伤其身。
既知其害,照世明灯怎能任其施为,忙欲追赶。
至今尚未表态的道磐式洞机却先一步阻挡在其身前,摇了摇头:“道者,由他去吧。”
有些事情,心意既决,便惟有静观其变,这是选择,更是考验。
照世明灯虽于心不忍,亦明其意,无奈一声轻叹。
众人方才被原无乡突来之举镇住,忿忿不平之气郁结于心,见式洞机终于有所表示,仿佛看到了依靠,立时怨气冲宵。
“道磐,山中弟子正困战强敌,大当家为何不让吾等增援!”
“南宗伤者众多,此事岂能善了!”
“原无乡偏袒倦收天,反助北宗气焰,他如何能成为南宗大当家!道磐须得主持公道!”
“大当家若欲因私废公,放走倦收天,如此行事,吾等不服!”
式洞机缓步上前,扬声道:“银骠当家在日,即是南宗掌教,汝等须听其号令,其令已下,众弟子当稍安毋躁,且静待他回来吧。”
今日受封大典,双揆在列,至此面上早有不平之色,只碍于元宗六象之人当少涉前殿事务之规则的束缚才一直强忍并未作声。此时,离凡道老实在忍不住道:“道磐实在太过宽厚了!”
式洞机闻言,回首淡看其一眼,又环视四下道子,忽道:“汝等以为原无乡此去必是偏私于倦收天吗?”
式洞机向来言不轻出,此时开口必有深意,众人竟一时不敢作答。
天履正道不欲南宗因此分歧失和,忙谨慎而答:“原无乡本与倦收天交情甚深,众人之猜测亦非毫无凭据。众道子护佑本宗心切,或有失察之处,还望道磐明示。”
式洞机淡然道:“今南宗弟子之中有谁能对付得了倦收天?或许,以众敌寡,使用车轮战术,加之关卡暗箭之流,或可擒拿。然,以死相逼,困兽之斗,岂好相与?南宗伤亡必重。原无乡与其说是偏私倦收天,倒不如说是在保护汝等不致枉送了性命。若有谁能以一己之力阻止倦收天,请出列。”
殿下之人一时再莫能言。纵然不服,又当如何,面对金阳之体、仙源天绶、巧夺无极、名剑金锋,太多的传奇汇集一身,倦收天已然登峰造极去到众人只能仰之望之忌之怨之而不可攀之的所在。
离凡道老气极道:“即便如此,便任由倦收天如此辱及南宗不成!”
式洞机微微一笑,道:“所以,原无乡去处理了。但恐怕——”抬眸望向殿中一处立柱,当日倦收天因不能带走断臂重伤的原无乡而怒极留下之剑痕,时隔数月仍剑意峥嵘,沉声道,“濮阳刚逸何在?”
原无乡疾行下山,步愈疾,情愈怯。
风寒微冷,时已入秋。
山道崎岖,蜿蜒曲折,似乎没有尽头,两侧是茂密的林海,放眼望去空无一人。
原无乡却明白这安静的表相之下隐藏着南宗三十六处暗哨,关关是险情,处处有杀机。虽百年未用,却是无一日疏忽。抱朴子早年得元宗六象首肯,选拔优秀道童自小便开始训练,明刀、暗箭、机关与剑阵无所不有,甚至可能还有一些连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手段,这是南宗最后也是最坚实的防线。
外敌何惧!
可来的却是你。
好友,百年前,你第一次到南宗,正是从这条道而来,而我又陪着你行过这条路,目送你渐行渐远,人影不见,久久不愿离去。十五年后,你我再聚,故地重游,竟能于此相携同去,就此百年相依,何其有幸!此后种种天意莫测,分合聚散,只当它修行之考验,我只待此间事了,便去北宗寻你。南北两宗的一切恩恩怨怨,你我之间,终须面对。我未曾惧怕,是是非非终须有其结果,而道真早该放下纠缠难了的过往再开新局。怎料,变中生变,我未及寻你,你却来了——道真的恩怨已经够多了,然,时间却总是不够——为何你不能再多忍耐一刻?多体谅我一些?再给我一点点的时间!
今时今日,无论是非对错,伤者已多,事态不可再度扩大。如果你为葛仙川之死与北宗声誉而来,又何需如此!在真相明了之前,如今之势必先遏之,绝不可再进,任谁多行一步,便入死局,难再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