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料到的是,常衮在扑上来的同时,噗嗤一把拔出了肩头的锐器。
血,很快溅到了船夫的身上,对方的,还有他自己的。他低头看了看胸前那把连柄没入的刺鹅锥,喉咙里发出了一些意味不明的声响。
腰间的拨浪鼓啪嗒掉在了船板上,发出了最后两声脆响。
常衮确定对方断气之后,迅速抠出了尸体上的刺鹅锥,再脱下了身上的锁子甲,与对方身上的衣物换了一换。他匆匆包扎好伤口,固定了断裂的右臂,然后把船夫的尸体沉入了汴河之中。
等做完这一切后,常衮才一屁股坐了下来,粗喘了几口气。
带来的人,一个都不剩了。自己的任务,也不可能再完成了。常衮知道自己本没有理由再活下去,可求生的本能还是在一瞬间战胜了一切。
他还有事要做。那些宋人,竟然欺骗了他们。
常衮狠厉地攥着手腕上的那串石子,面上浮出了浓烈的杀气。他绝对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要让那些宋人付出代价!
咚——咚——就在常衮下定决心之时,小小的趸船上竟然又传来了几下轻微的敲击声。
狼虎之躯在一瞬间又绷紧了起来。常衮迅速辨别出了声音的来源,竟然是从船舱里发出来的。
船上还有其他人。
在一天之中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之后,常衮已经对这种意外没有过多的恐慌了。他漠然地从地上捡起那根带血的刺鹅锥,缓缓逼近了船中心的木舱。
咚——咚——敲门的声音又从里面传了出来。
船舱的门是锁上的。常衮沉住气,一脚踹开了舱门,同时平举起手中的尖锥。可当他看清楚门后的身影时,却是忽然愣住了。
那是一个相当瘦小的身躯,高度只到达常衮的膝盖。
“爷爷?”小女孩有一双漆黑的大眼睛,说话还不是很利索。
常衮只犹豫了一个弹指,手中的利器就朝着孩子身上捅了过去。小丫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面临的危险,却忽然踮起了脚尖冲着常衮的手腕伸出了小手。
“爹爹——”软糯的小手在触及到常衮腕子上的石串时,似乎唤醒了他对什么人的记忆,本来狰狞如兽的面上一下子变得苍白。
“爹爹,漂亮……”孩子咿咿呀呀地指着他手上的东西,仿佛在向他讨要玩具。
“阿吉朵……”常衮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刺鹅锥,呢喃出声。
河岸的另一端,小小的乌篷船终是驶出了金明池,顺着汴河一路往西。船上的马素素衣衫尽湿,却瞧着片刻前沈常乐去而复返带回的一个书生,好奇地瞪大了双眼。
这书生面容俊逸,五官雅致,微微蹙起的眉宇间好似有道不尽的温柔,天生是女子喜欢的模样。
“这位公子是怎么了?”马素素抬头去问船尾拼命摇橹的沈常乐,却借着池岸上尚未熄去的灯火瞥见了沈常乐此时的面容,又是猛然一怔。
青年满脸的麻子不见了,蜡黄的肌肤也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片刻前还气色怏怏的青年此时看上去已是剑眉星目,神色炯炯。想来是刚刚入水的时候洗去了他面上的伪装,露出了本来的容貌。
“晕过去了,没事儿。”沈常乐一抹脸,不走心地答道。
“为何会晕过去?”
马素素缓了缓神,拧干了手里的帕子,替人擦了擦额头的水珠。沈常乐瞥见他脑袋上肿着的一块老高的淤青,忍不住笑道,“我也不知,等他醒了,你自可问他。”
黑夜中,回首望去,繁华的东京城依旧灯火阑珊,意态容华,可这派繁荣的景象下却已暗藏了满满的腐朽与溃烂。
总有些人,妄图用双手挖出这些腐烂的东西,可付出的代价,却同样可怕。
☆、皎如玉树临风前
政和四年,东京城,庆院太学府。
又是一年春初,春风十里柔情,暖暖地吹进飘着墨香的杏堂内,让座上执笔奋书的一人忍不住分开了心来。
侧首而望,见右手两个前后临窗的位置仍是空荡荡的,禁不住抿了抿唇,轻笑着摇了摇头。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书堂前,白发白须的老夫子手执戒尺,狠狠抽在并排站着的一列学子的掌心,横眉竖眼。
“笨鸟尚知先飞,你们几个,可知勤能补拙?”
“学生知错了,学生保证明日再不迟一个弹指了。”站最末的一个忍不住出声道。
“缄口!君子应讷于言而敏于行,一张嘴光会说有何用,科举场上,能容你这般戏言求饶么?”严厉的夫子举起戒尺又给了他一下,“昨日教的宪问篇可都记熟了?”
几个小子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嗫喏不敢言。
老夫子脸上的皱子一舒,眼角一瞥,伸出一根手指,“一人一问,答不出者每人罚抄十遍。”
“你们也一样。”夫子又指着底下补上一句,让本坐着看戏的学子们个个正襟危坐,收起了脸上的嗤笑。
只有二人,尚且无动于衷,各自为政。
一个手上一本棋谱,指尖一颗棋子,动也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棋盘,眼睛也未曾眨过一下,神情之呆滞,举止之古怪,以至于邻桌的同窗刻意又往旁边挪了挪位置。而另一个则眉眼温润,笔下未停,对着窗外伸来的三两杏枝,寥寥几笔,便在苍白无趣的书页间勾勒出一幅妙景来。
“吁,吁,子初兄!”窗外忽地冒出一颗圆圆的脑袋,对着堂内专注于画的一人轻唤了几声。
张子初眼角一抬,趁着前头的夫子不注意,探出身子将窗棂推得更开了些,方便外头的人悄悄翻进来。
冯友伦咧嘴一笑,刚吭哧吭哧往上爬,忽地瞧见正门前晃晃悠悠走进一个人来。少年面如冠玉,神情倨傲,一双瑞凤眼淡淡一瞥,便吓得冯友伦又从窗沿上一轱辘躲了下去。
“是希吟来了。”夫子见到来人,有些不悦地问了一句,却没责备于他。
“嗯。”谁料那少年瞧也没瞧老夫子一眼,只径直往座位上走了去。
老夫子欲言又止,想上前将人拦下,可又在犹豫片刻之后,愣生生将迈出去的步子给收了回来。
“夫子,王希吟也迟了,为何不用受罚?”有个胆子大的出声问道。
夫子本就心中闷着不悦,被这一问,白眉一横,戒尺狠狠一敲,“王希吟,你来说说,宪问篇第十章说的是什么?”
人正是刚走到窗边靠后的座位上,还未落座,张口便道,“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那,以德报怨,何如?”夫子边翻着手中的书册,边挑着篇章中最晦涩的部分。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一来二去,三问四答,少年将书中所言道得一字不差。
这一下,夫子便没了脾气,捋了捋胡须,指着兀自坐下的人道,“瞧见没,你们若有希吟这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也不用领罚。”
几个学生哪儿敢再言,只得甘愿再被抽上几尺。
窗外的冯友伦又探出半个脑袋,瞧了瞧里头的状况,只见那王希吟大大方方往窗前一坐,不但占了他的位置,而且堵死了他的入口。
可这人恰恰又是冯友伦最不敢惹的一个,几次要开口,又没壮足胆子,只得频频朝他左边的张子初使着眼色求救。
张子初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希泽,你做错位子了,希吟的位子在前面。”
冷着脸的少年神情一变,诧异地看向后方的人,只见张子初微微一笑,“希吟又偷偷练琴去了?改明儿我得好好说道他。”
京城里,人人都知道王家有两位公子,乃是双生之子,一对璧人。他二人大到鼻眼身材,小到嘴角发丝,别无二致,如出一辙。不说话时,甚至连贴身的厮儿也分不清楚一二。只因弟弟未入太学,哥哥便常让弟弟来顶替自己上课。
日子久了,大伙儿多觉得王希吟这人性格阴晴不定,时而冷漠,时而鬼灵,却不曾想过,这兄弟二人胆大包天,竟使得是这偷梁换柱的戏码。
可偏偏一物降一物,一个张子初却能天赋异禀,一眼辨出这兄弟二人。
“好哇,王希泽!你快快坐到前边儿去,不然我就告诉夫子你是冒名顶替的。”外头的冯友伦听到了张子初的话,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头。
“行啊,你去冲夫子告状好了,回头希吟问起,我就说是你出卖的他。”王希泽从张子初桌上抽过了摊着的书本,一页一页地翻着,瞧见他刚画的杏枝时,薄唇一抿,颇有兴致地在一旁又添了两句清词。
“你!”冯友伦一伸脖子,差点被前头夫子发现,赶紧又把脑袋龟缩了回去。他想了想平时王希吟那张冷冰冰的脸,无奈地再一次看向了后边儿的张子初。
张子初也拿此人没辙,对着窗外干站着的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前面的位子。
“不行,前面的窗关着的,我刚喊过范晏兮那傻子了,跟被下了降头一样,怎么喊都没反应。”冯友伦急道。
张子初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果见前头面容沉静的少年跟座石像一般。刚打算伸手去拍他的肩膀,却见人嘭地一声,忽而站起身来,片刻又慢吞吞坐了下去,落下指尖的棋子,吓的他旁坐的同窗差点仰倒在地。
夫子朝这边瞧了一眼,似是见惯了他的怪异举动,也没多说些什么。
张子初对着窗外摇了摇头,坐在棋盘前的范晏兮,就是一个痴儿,他也没办法。
冯友伦左右进不去,急得满头大汗,眼瞧着夫子就要点到他的姓名了,忽见窗边的人悠悠伸出来一只手,摊在了他的面前。
“干嘛?”冯友伦没好气地拍开那只手。
“去赶早市了?”王希泽头也不抬地道。
“你怎么知道?”冯友伦讶然地瞧着他的侧脸,心道这小子铁定又想使坏。
“淘到什么稀奇玩意儿没?”王希泽头一偏,换下了那副故装冷漠的面孔冲他笑了笑,露出一边浅浅的酒窝,“拿出来我瞧瞧。”
“……”冯友伦就知道这厮没安好心,感情是惦记着他怀里的好东西呢。
可谁让他人在屋檐下呢。撇了撇嘴,冯友伦叮叮当当从满兜的蔽膝里掏出一支汝阳刘毛笔,恋恋不舍地摸了摸。据说此笔出自汉时,笔上刻梦笔生花四字,以紫尖制之,刚柔相济,意到笔随。
王希泽收过那笔,又将手伸了去。
冯友伦无奈,紧接着掏出一块秤形瑶席玉瑱递了过去。谁料对方连收两物,仍是不餍足,像是料定他还藏了宝贝。
“真没了!”冯友伦瞪眼道。
王希泽凤目一眯,作势要关窗,吓得冯友伦赶紧伸手来挡,差点被窗沿夹断了手指。
“好了好了,都给你还不成嘛!”冯友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将最后一把鸟兽花卉纹黄牙拨镂尺递给了面前的人。
那尺正反两面用双线分为十个寸格,寸格内分刻花卉、鸟兽、亭宇等纹饰,正拨镂,覆浮雕,刻纹无不风骨卓荦,意态酣畅,一看便是唐人的手笔。
王希泽拿到牙尺,终是往前挪了个座,顺带以做障眼,让冯友伦顺利爬进了窗。
人一落座,便闻夫子叫了声冯友伦。
“在!”冯友伦赶忙起身应道。
“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后面一句是什么?”
“是……”冯友伦照例偷眼去瞧张子初,好在张子初早有准备,刷刷几笔写下,悄悄递了过去。
“老而不死是为贼。”
“嗯,可知此句何意?”夫子又问。
这下可把冯友伦问住了,再要回头求救,可这三言两语也道不明白,只得张口自己胡诌,“呃,就是说,人太老了,还死不掉,就变成了惹人厌的贼寇。”
话音未落,夫子行至跟前,戒尺二话不说便照着脑袋上抽了下来,“就跟夫子我一样,是个老不死的了,是也不是?”
“我可没这么说。”冯友伦委屈地嘀咕道。
“一会儿放了堂,把这篇抄上一百遍!”
“一百遍?!”
“抄不完不准走。”
胭霞似锦,落日残照,池鱼归渊,倦鸟投林。眼瞧着暮色便要笼降下来,空荡荡的杏堂之中点起了灯烛,映着三四学子伏案身姿。
“还有几遍?”冯友伦动了动酸痛的腕子,问左右几人。
“我这儿还差十篇,希泽那儿呢?”
“十五。”
“快点儿,都怪你,要不是你使坏,我们至于在这儿罚抄么!”
“你还有脸说。”王希泽将手中的笔掷了去,啪嗒一声正中冯友伦后脑,“笨死了,这句都不会,再多嘴,就不帮你抄了。”
“哎哟,不说就不说。”冯友伦叫唤一声,揉了揉脑袋,探头去瞧左前方的范晏兮,只见他低着头拿着笔,笔尖儿却是未曾动过,一张纸白花花的只在最前端的部分写了一个字,字尾还拖出了一条长长的涂鸦。
“喂,干嘛呢,有你这么偷懒的么!”冯友伦推了推他,谁料人噗通一声往前倒了去,额头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子初赶忙过去一瞧,好家伙,额头磕青了一大块,人却还是半梦半醒,无动于衷。
“没事吧,晏兮。”
“嗯?嗯……”
“这二愣子,这样也能睡着。”冯友伦用指尖碰了碰他额头青掉的部分,一抬眼,却见堂前案座上的老夫子也眯上了眼,脑袋一晃一晃地打着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