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没听他说吗,那地方男人一般不去的,我们去做什么?”
“卖画啊。”
“卖画?我们不是去救那隐娘尸身的吗?”
“是啊,所以得先卖画。”
“……”奚邪翻了个白眼,还是决定不再问了,反正他也不看好张子初。
“公子要卖画给妇人?妇人会懂画吗?”路鸥到底比奚邪看得透彻些,一张嘴就问破了张子初的意图。
“为何不懂?阴阳两分,各司其道。你们可千万别小瞧了妇人,有些东西,她们有,男人却没有。”
“她们有男人没有的?我从来只知男人比女人多样东西,还不知道什么东西是男人少于她们的。”奚邪半开玩笑地说道。
路鸥怕这黄腔子张子初听了会不高兴,偷偷捅了奚邪一下。二人悄眼看着前方的人,却见他微微一笑,并无不快。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张子初一行刚出现在庵寺门口,就引来了周遭的瞩目。这里果真如那杨仓吏所言,过往皆为女子,沿街所卖的也大多是胭脂水粉,丝袖衣裙,甚至一些更为隐私的东西。忽然间来了三个大男人,还在女人堆里摆起了画摊,自然格格不入。
张子初却是怡然自得。只见他有条不紊地铺下了纸卷,捻起了毫笔,专心致志开始作画。
初时,只有偶尔路过的小娘子会驻足观望,也不过是冲着张子初一副好样貌来的。可随着他笔下的画卷越来越多,直至在街边铺成了一串儿,便渐渐引来了更多女人的围观。
“呀,这画的是什么,怎么还一卷连着一卷。”
“瞧来是有些新奇,好像还是个故事?”
张子初知道她们大多不识字,但若要看起画来,却并不显得吃力。他指着地上的画卷冲她们耐心解释道,“此画需从右往左,自上而下,一幅一幅连着去看。”
妇人们在张子初的指点下,很快看懂了画中玄机。她们边按照顺序去看地上的画,边互相讨论着,有什么不明之处便开口向张子初讨教。
“呀,竟还是对痴男怨女的故事。”
“比说书客讲得还精彩哩。如此有趣,这画叫什么名堂?”
“嗯……此画叫漫画,取自流水漫漫,绵延不绝之意,或称连环画亦可。”张子初随口胡诌,同时下笔愈快。
奚邪和路鸥看着他笔下生成的那一幅幅灵动惟妙的画卷,才发现他俨然画的是赵方煦和隐娘之事。除了赵方煦告诉他们的那些,张子初还在适当的地方添油加醋,将故事描绘得更加凄楚动人。
从相知相许,到私定终身,再从就官赴任到遭人暗算。最后隐娘挺身救夫,死于奸人乱刀之下,无不描绘得让人身临其境。
可就在最紧要的关头,张子初画笔一收,停了下来。
“小郎君,接下来如何了?”画摊旁的妇人抹了抹眼角,急切问道。
“诸位预知后事,请明日再来吧。”张子初微微一笑,将地上的画卷一一卷了起来。
“公子明日还来这里作画?几时前来?”妇人们瞧得意犹未尽,七嘴八舌地问。
“辰时。”
张子初自是说到做到。第二日,他依旧准时到了这庵庙前,也是二话不说,就地为画。一开始,看画之人就比昨日涨了五倍,等到了午时,更是十倍不止。最后连着街巷里,也已被女人挤得满满当当,画里的故事更是口口相传,越传越快。人人都想来亲眼睹一睹这凄婉可歌的漫画故事,更想亲自瞧一瞧这画技卓绝的作画之人。
张子初也不理会周围越来越大的喧嚣,只开始画隐娘尸身被悬于门,赵方煦为救妻身重伤濒死之章节。
直到最后,冤情不白于世,以至芳魂不散,化作孤魂,夜夜哀歌。
“你们瞧,这女子像不像咱们衙门上挂着的那一个?”其中一个妇人忽然问道。
“是啊,何止是像,简直是同一个人嘛!”
“小郎君画的可是那女子?”
“画郎不会就是故事里的那丈夫吧?”
面对这些疑问,张子初不答,任由她们去猜。
不管是不是,精湛的画技加上凄楚的情节,装订成叠的画册很快在街巷中流传开来。这些画册每本只卖一文钱,无论贫富皆可一睹为快。
救美向来是英雄,何曾夸言小娘子。感性的妇人们爱惨了这画中的奇女子,更同情极了这对苦命的小鸳鸯。一时间,张子初的画册几乎是人手相阅,口口相传。
等到第三日,张子初却不再去那静闲庵前作画,直接将画摊搬到了衙门对面的这条街。张子初说,他今日是来这里正经赚钱的。虽然奚邪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因为张子初之前的画连买纸钱也没赚回来。
此时街市上,张老汉的素包,刘小全的面店,花蛤辣子摊紧邻着严婆婆的豆腐坊,一切看似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可若是天天在这街市上走动的人来瞧,却能一眼发现当中多了一个眼生的画郎。那画郎自个儿在衙前架着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张开的白幡上写着“绝世书画,天下第一”八个大字。桌上摊着大大小小的画卷,正旁若无人地舞文弄墨。
“哟,绝世书画?好大的口气啊。”路径的两个乡绅被张子初这嚣张的招牌给引了过来。
“就是,怕是汴梁的张子初也不敢如此自夸吧,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站在张子初身后的路鸥听闻这话差点没喷出刚灌进嘴里的一口水。他抬起头来,只见张子初转回笔尖信然一捻,“二位还没看过我的画作,又怎知我不如那张子初?”
“好,我倒要看看你能画出什么惊天之作。”其中一人说着低头看了眼张子初手上的画卷,一眼看完,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倒还没研究出画技卓劣来,只单看他所画之内容,便能让人大惊失色。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幽兰仙子,踟蹰山隅,画得竟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先别说这画摹得与真迹有几分相像。早在太宗之时,此画就已被收入宫闱,当今世上见过这幅画,能仿摹出这幅画的人,怕也寥寥无几,何况眼前这书生竟然手无摹本,凭空而作!
二人探过头去,见张子初正捻着一支细毫在题跋下方描一缕红章,顿时又愣住了。私造假印他们见过,这般用手画印倒是头一回见!
“先生好技艺啊!”两个乡绅未曾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手法,越看越是沉迷,不由啧啧称奇。
“这一幅,莫不是阎立本的步辇图?”另一个乡绅很快在他的画摊上拾起了另一张佳作,紧接着又看到了下头还放着张萱的仕女图、韩滉的五牛图、米芾的枯木山水图等等……
古往今来,大家名作,无论是实景还是虚意,鸟畜还是花草,都可信手拈来,无不摹得入木三分。
“这一幅,我出三两银子同先生买下了。”其中一个乡绅有些激动地说道。
“诶,这明明是我先看中的,我出五两!”
二人的争辩很快吸引了更多的看客,有人认出他就是前两日在静闲庵作漫画的那书生,一时生意更火。画摊前开始人头涌动,摩肩接踵,竟还有人指定,要他亲自摹一幅张子初的佳作卖予自己。
路鸥在一旁看的是哭笑不得。他本以为张子初失了那个京城第一才子的头衔会步步维艰,却不料他竟还能靠着自己的名头以真仿假赚回银两。
这要说出去,谁肯信呐。
“不得了了,那些女人真是疯了!”奚邪扯着嗓门儿往回跑,却一下子没找到张子初和路鸥。等他好不容易从层层叠叠的人群里找到了原来的画摊儿,才张大嘴巴挤了进去。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奚邪一眼瞥见桌上白花花的银子,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你就等着趴下给公子当驴骑吧。”路鸥嗤笑了他一句,转而问起正事,“衙门那头如何了?”
日头渐上,衙门口已聚集了好些身影。她们大多是提着菜篮的妇人,为人母者,为人妻者,为人女者,大多都是看过或听过的张子初画里的故事而来的。
画摊上的画很快被一抢而空。张子初与奚邪路鸥匆匆收拾了画摊,跟随着众人来到这衙门前看热闹。
张子初也没想到女人们的动作会这么快,本依照他的猜想,至少也得等上两三天的。大约,故事在女人嘴里也总传得特别快。
“靠她们,真能救下隐娘的尸身来吗?”
“你又在小瞧女人了。”张子初理了理袖子,问道,“你觉得,男人和女人孰强孰弱?”
“自然是男人。”
“那作奸犯科者是男人多还是女人多?”
“……公子不能这么比较,女人力薄,自然也较为安分守己。”
“既然力薄,她们又为何比男人更爱多管闲事?”张子初指着衙门前的女人们问。
奚邪张了张嘴,无从回答。
“其实,那日还是你提醒了我。”
“我?”
“你说马姑娘妇人之仁,又岂知这个‘仁’字才是女子生来最弥足珍贵的东西。女子水做,上善若水。所谓丈夫,以成大事为由随意牺牲他人性命,其心可乎?就如同他们总看不起女子的软弱无知,却不知阳至刚则损,阴且柔乃容。依我看,‘妇人之仁’不但不是坏事之本,反而是成事之机。”
还未等奚邪将这番话听个明白,只见县衙大门一开,众多衙役簇拥着一个绑着左耳,衣着光鲜的男人出了来。那男人扁平面,倒吊眼,浑身洋溢着一股子跋扈,是百姓们司空见惯的嘴脸。
“那个就是种渠。”路鸥小声提醒。
“我知道。”
“公子知道?”
张子初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男人,薄唇一抿,“他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干什么干什么!都围在这儿作死啊!”种渠一大早被吵醒,心中不爽极了,“都给我散开,不然就棍棒伺候!”
“种主簿,这女人的尸体已在这衙门上挂了好几日了,敢问她到底犯了何事?死了还要受此侮辱?”其中一个看起来读过些书的妇人挺身而出,率先问道。
“关你鸟事?一介妇人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却跑到衙门前说三道四,成何体统?”
“既说体统,那民妇敢问,光天化日,悬女尸于衙上,不蔽衣裙,驻足观望者甚之,此又何来体统?”
“是啊,太不像话了。”
“这女人也是可怜,听说她与她家郎君是遭人陷害才落到如此地步的。”
“是啊,我还听说,这几日衙门前夜夜能听到女人哭声,诉说冤情哩。”
“放她下来吧。”
“放她下来!让她入土为安!”
妇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推搡挤攘之下,种渠不得不重新退回了衙门之中。他身旁的衙役想要对这些妇人动手,但闻声而来的捕快迅速制止了他们。
“种主簿,这是怎么回事?”方捕头一看这状况,大吃一惊。
“反了,这些妇人简直反了,给我拿下她们!”种渠两日前刚差点死于一个莽汉之手,现在又要被这些愚妇人欺上门来,这口气教他怎生咽下。
“不可!众怒难范,主簿若如此行事,定会激起民怨。”
“刁民闹事,我难不成还要姑息?你这个捕头是怎么当的!”种渠见方捕头竟想拦他,顿时搬出了县君来,“你可别忘了,老县君有令,在新任县丞到任之前,衙门可是我来主事!”
“就算是您主事,又怎可对妇孺出手?”方捕头一回头,只见几个衙役竟已趁机撂倒了两个妙龄女子,占起她们的便宜来,怒眉一横,提刀走了过去。
“谁敢再动手试试!”刀背哗啦一下砸在了那两个衙役的身上,方捕头趁机扶起了地上衣衫不整的姑娘,将她们交给了身后几个大娘照顾。
“你们看,我就说他不像坏人。”张子初指着方捕头说道。
“……”
“这群畜生,就晓得欺负女人,我们自己将那尸身抢下来。”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所有妇人都争相朝着尸身涌了过去。
她们有人蹲下身来作成人梯,有人攀爬而上去解那尸体,加上在方捕头的带领下,所有捕快都护着她们,连刚刚跋扈凶恶的那些衙役也一时拿她们没辙。
“拦住她们!给我拦住她们!”种渠急得在门里大叫,却见自己的一些人被几个娘们儿拎着耳朵揪了出去。
这些妇人里,也有他们的亲人。
“造反,这是造反!来人呐!”眼瞧着她们已经快夺下了隐娘的尸身,种渠连忙叫来了更多的衙役。这些衙役大多都是他私招的市井流氓,只听命于他一人。
由于衙役的增多,妇人们眼看着就落了下风。棍棒无情地招呼在她们的肩上,背上……负伤者越来越多。
“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救兵应该就到了。”张子初双手紧握成拳,愧疚地喃喃自语。
此计若说有缺陷之处,那便是他将这些善良的妇人亲手推到了危险的前沿。可张子初思来想去,已再无完策,只能选择利用她们。
微微颤抖的拳头下,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奚邪与路鸥都忍不住上前帮忙了,就在张子初也撸起袖子想要上前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叫唤。
“住手!通通给我住手!”白发苍苍的老县君提着官服一路小跑而来,他一出现,大打出手的人们才开始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