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还真是对这种事乐此不疲,看来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你说什么?!”种渠回头瞪他。
“官人不是想知道赵方煦在哪儿吗?”张子初说着转头看向了窗外,“若是再耽搁片刻,他怕是就快出长平县了。”
“不可能!各个城门我都设了人,他根本出不去!”
“是吗?”
张子初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使得种渠背脊发凉。他不想再听对方打哑谜,正打算逼书生说出真相,却又忽然灵机一动,转而看向了牢中的胡十九。
“等等。”种渠扬起下巴,制止了想要开口的张子初,指着胡十九一字一句道,“我要他先说。”
对于种渠的要求,马素素与胡十九同时一愣。种渠却对自己这个提议十分满意,因为胡十九这般莽夫嘴里的一句,定比贼书生嘴里的十句来得更加可靠。
先前虽然有方捕头拦着,但种渠也陆续对胡十九用了些手段。可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对方就是只字不吐。可如今,他明显看到对方脸上的神情动摇了。
胡十九绝不能让任何人动张子初一根头发。这是在离开京城时,那二位特别交待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张开了嘴,马素素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虽然不知道张子初的计划是什么,但一路走来,她知他定有打算。
胡十九这一开口,可能会坏了他整盘计划。
这么想着,马素素不自觉攥紧了衣袖,结实的布料几乎快给她扯出了一道口子。
“赵方煦应该在……县君府。”
胡十九缓缓从嘴里吐出的这几个字让马素素大吃一惊。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张子初,只见他偷偷对自己眨了眨眼。
是张子初让他这么说的?不对,张子初被种渠抓着,不可能有这个机会。何况就算有机会,依照胡十九那一副直肠子,也根本不可能看得懂张子初的暗示。
“果真是他!”
更奇怪的是,种渠对胡十九的话似乎深信不疑。
自然深信不疑,因为张子初早就为此做好了铺垫。他从居养院门口起,就在一步一步引导着种渠跌入陷阱。胡十九的这句话,就是最后一环套子。
是啊,除了老县君,还有谁能想得出将赵方煦藏在居养院中?又除了他,谁能使唤得动方捕头,频频在关键时刻坏了自己的计划?
“那老东西,我就知道他靠不住!”马素素看到种渠嘭的一声砸下了手里的钢刷,钢刷险些砸到张子初的背上。
老县君已年逾六十,种渠本不怕他。可坏就坏在自己现在仍是主簿的身份,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对方府上搜人。
需知以下犯上,乃是官场大忌。
但种渠始终想不通的是,那老头儿向来明哲保身,又因忌惮自家父亲纵容他一切所为,怎会临到回乡忽然插手来帮一个赵方煦?
面前的书生随即又一语点醒了他。
“官人现在一定在想,老县君到底有什么理由去帮一个赵方煦?您或者该记得,县君的家乡是京兆府长安县。”
“长安县?那又如何?”
“长安县旁,有终南山,终南山里,有豹林谷。”
“!!!”种渠脸色唰地一下变的雪白。豹林谷这个地方对旁人来说可能并不出名,可他们种家却是有一位大人物正隐居在此的。
那位,恰巧也是种渠平生最怕的一个!
“先前是我无礼!还请先生为我指点迷津!”种渠的态度又一个急转,忙不迭地将张子初从地上扶了起来。
“那他们……”
“快!快放人呐!”种渠这次连半刻也未犹豫,便让人放开了马素素,又亲自给胡十九解了镣铐。现在什么私人恩怨,天香国色他都顾不得了,眼前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危急。
今日是县君回乡的日子。如果他猜得不错,老东西定是想趁机带着赵方煦回到长安县,将他交给豹林谷的那位。若是让那人知道了前因后果,那他岂不是死定了?
要抓住赵方煦,就得先对付老县君;要对付老县君,就得先掌握衙门的兵权;要掌握兵权,就要先拿到告身。
想到此处,种渠双腿颤抖若筛,就差点没向着张子初下跪了。
“画具?”张子初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凭空比了个画画的手势。
“好,好!我立刻让人去取!”种渠忙不迭地使唤走了衙役,紧张地看着张子初,“拿到画具之后又该如何?”
张子初笑了笑,终于进入了正题,“官人可听说过,描印之法?”
马素素和胡十九一前一后立在院里,紧张地看着面前紧闭的房门。他们四周还有几十个衙役,同样百般无聊地候在外头。若不是胡十九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或还可拿马素素寻寻开心,但如今看来是没戏了。
“你刚刚为何会那样说?”马素素低声问身旁的胡十九。
“张公子让这么说的。”
果然……
“他刚给了你暗示?”马素素又问。
“没有。”胡十九顿了一顿,脸上露出些不解,“不过我们去找种渠算账的那晚,他偷偷找到我,跟我说,之后万一出了意外,不得已要说出赵方煦的下落时,就照刚刚那么说。”
马素素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呐,那岂不是说,早在那时候他就盘算好了一切?”
这是何等的聪明才智方能这般未雨绸缪?想当初奚邪三人还笑话他软弱迂腐,却原来,腹有鳞甲是书生。
“现在可以开始了吧,你的办法是……描什么来着?”种渠一关上了房门,就急切地冲张子初问道。
“描印之法。”张子初不急不慢地将手里几幅画纸展在了种渠面前,纸里还裹夹着好些画具。
“描印?”种渠一头雾水地看向对方手指之处,只见这几幅看上去都有点儿眼熟的画卷上,都落了各式各样的印信,有隶书,有小篆,甚至还有当今官家所擅长的瘦金。
“描印就是指无论什么样式的印章,都可以用画笔画出来。”
“画出来?”种渠闻言大惊,他仔细又看了遍画卷上的红印,那些印记字正框严,线条规整,就和印上去的一模一样。
“这些……难道都是你用笔画出来的?”种渠不可置信地问道。
“说来惭愧。虽然在下略通门道,但要描出这样完美的一个印,也得费一番周折。”
“需要多少时间?”种渠简直等不及将那份告身取出来给他摹了。如果他有这等本事,自己还用得着等京城那层层关节吗?
“官人可否先给我看看那份告身。”
“好!”
种渠很快从重重匣盒里翻出了一个不起眼的纸袋子。纸袋子里装着好几本书册,书册又封了羊皮,最后还是从羊皮里掏出了那封告身。
张子初猜测,他藏下这份告身的目的,应该是以防万一,教赵方煦不敢轻举妄动。
张子初接过告身瞧了瞧,果然是中书省拟的文,下面又有门下、尚书各级官员签字落印,大大小小总共十二个。
“要仿制出它,至少得需要一个时辰。”张子初估摸道。
“一个时辰?需要这么久?”
“除非官人想让人看出破绽。”
当张子初拿起画笔时,就仿佛换了一个人。自信从容间又添了些许霸道,就好似从来醉卧香榻的诸侯忽然醒掌了天下,一举手,一抬眸,便能搅动人间风云。
只不过眼下被搅动的,是种渠的一颗心。他紧张地盯着张子初手中的动作,亲眼瞧见那黄麻纸上如同变戏法一般渐渐绘出了红色的章印,当中横平竖直,字比印上去的还要规整。
“先生厉害啊!”种渠忍不住赞了一句,却让张子初笔尖一歪,败在了最后一笔上。
无奈,只得另取一张来描。
张子初先前去书铺中买来的纸和朱砂都有讲究,是朝廷专用来下诏的东西。这些东西向来不允许流落民间,可总有些人喜欢铤而走险,牟取暴利。
读书人所求之最,不过宣麻拜相,得之者佼佼,自己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张子初此下手中还有十张黄麻纸。可描印之法不比作画,出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所以几番尝试下来,虽然有几幅已近乎完美,可到最后却依旧功亏一篑,竟没有一张成功的。
眼看着纸张越来越少,种渠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影响了对方落笔。
“最后一张了。”张子初深吸了一口气,擦掉了额上就快滴落的汗珠。
种渠刚想问他需不需要休息片刻,却不料对方竟没有丝毫犹豫,又落下了笔来。
这一次,似乎格外顺利。黑字红印,犹如雕版刷出来的一般渐渐落在了空白纸上,一个……两个……三个……
直到最后一个章印勾勒完毕,一气呵成,毫无瑕疵。
张子初利落地收了最后一笔,将纸张从桌上揭了起来。可就在种渠喜出望外地伸手欲接之时,张子初却忽然打了个喷嚏,将一旁堆得凌乱的纸张尽数拂落在地。
种渠跟着心脏一抖,连忙捧过那张新告身。见此张无碍,才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头的墨迹。这张告身上,原本写着赵方煦三字的地方已被改成了他种渠的名字,而其他一切,别无二致。
张子初不动声色地拾起了地上散落的“失败品”,将它们一张一张按照顺序叠在手中。
“种县丞还不赶紧去县尉司调兵?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种渠猛一哆嗦,朝院里看了眼将府衙隔成了内外两半的那堵墙,几乎已经看到赵方煦就在衙后的县君府了。想他这些日子忙里忙外折腾了这么久,竟没料到对方就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绝不能让这厮活着走出长平县!
种渠拿着手里的告身一挺胸,快步走出了门外。可刚迈出去没几步,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回身来从张子初手里一把夺过了原来的那张告身,放在灯烛上烧尽了。
等种渠的身影消失在了衙门外,张子初才从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了被捏皱的一张纸。
“公子!”一直候在门外的马素素见他无恙,大大松了一口气。此时院里的衙役已经被种渠尽数带走了,只留下了马素素和胡十九二人。
胡十九倒是眼尖,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张子初微微一笑,“赵方煦的告身。”
胡十九一脸震惊地看向了他,马素素更是心跳不已。
原来,张子初刚刚故意弄出这么多失败之作,就是为了以假乱真,偷偷换下这份真告身。种渠急切狂喜之下哪里还能分辨什么真假,他刚刚烧掉的,其实是张子初在刚刚那么多假作里偷偷仿出的另一份代替品。
“现在,就看你的了。”张子初冲着胡十九道。
☆、玄中自有玄中道
“子初,你在里头吗?冯世伯来了。”
王希泽听见范晏兮在书房外唤他,赶紧一挥手驱走了窗前的阿夜,攥紧了手里的字条。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的一瞬间,冯祺就一头扎了进来,一把拽住了王希泽的手,“贤侄,你这头可有消息了?”
王希泽微微皱起眉心,暗道这冯祺来得真不凑巧,自己这头刚想去找沈常乐汇合,竟被他堵了个正着。
范晏兮见他冲自己使着眼色,心领神会开口道,“冯世伯,我还是先送您回去吧,子初兄会有办法找到友伦兄的。”
“我不回去!吾儿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我回去作甚!若是……若是他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王希泽见冯祺扯着袖子哭得伤心,只得叹一口气,“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说友伦兄可能被卖进了城南的一家抄录坊,名□□芳斋。”
冯祺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还等什么,咱们快去救人呐。”
“不行,那地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者甚多,单凭我们几个,怕是要不回人来。若是将对方逼得急了,为了掩饰罪行,他们说不定还会对友伦兄不利。”
“这……我去找孙济州借人,他总还跟我有几分交情,不会见死不救的。”冯祺说着又马不停蹄地往开封府衙赶,范晏兮和王希泽只得一路相陪。
孙济州乃太常少卿,权知开封府事,衙门内外大小事务如今都是他在打理。上次翠鸟一案,也是魏青疏强行捅到了他那里,才逼得方文静不得不收手。
能在开封府挑府事的人,大多都是人精,孙济州也不例外。圆滑如他,一听说冯祺要借兵救子,立刻拨了几十个差人来供他调遣,自己却不曾露面。
车舆轻驾,王希泽等人带着公差很快赶到了所谓的春芳斋前。只见热辣的阳光下,满大街都是光着膀子肌肉虬实的壮汉,他们既警惕又凶狠地盯着这些不速之客,仿佛下一个弹指便要上来寻衅滋事。
“官府办案!开门!”官差一声吆喝,大门应声而开。
两列人马肃然有序地自门中涌出,个个杀气腾腾,持刀拎棍,见了官差打扮也不畏惧,各自在两旁站定。
“哟,这架势,倒让老夫惶恐。”紧接着,面容和善的老人扇着一把芭蕉扇从书斋门口走了出来,周围的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
那老者挥了挥手,让他们稍稍退开了些。
“诸位差人,有何指教?”
“你就是这春芳斋的主人?”冯祺一见此人,就忙不迭地想上前要子,范晏兮和王希泽只得亦步亦趋地搀扶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