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我?琢玉郎也是个好人选。”
如琇道:“唯有你孑然一身。琢玉郎若是独身一人,我必定选他,可有孟小公子在,我怕节外生枝。”
沈丹霄道:“孟鹿鸣掀不起风浪。”
如琇微微一笑,这和尚果然不是个正经和尚,笑容别有深意。
“他拿琢玉郎无法,对方拿他却有百种炮制办法。我从前与琢玉郎有过交往,他不曾真正吃过苦,但世上有许多苦楚,并非言语能道明的。他心底终究有怨气,平常不会表露,对上孟小公子,未必会克制。”
沈丹霄闻一知十,道:“大师是说,他会对孟小公子下手?依我之见,琢玉郎克己守礼,做不出这种事。”
如琇道:“可若孟小公子自己跳下坑,他也不吝去推一把。我们可能还要在崖上待上近十日,时间越长,人心越急,便失了分寸。孟小公子现在还有些理智,过几日怕要走偏。”
沈丹霄道:“大师不阻止?”
“别人的恩怨,外人终究不好插手。”
沈丹霄这时候倒明白他意思了。
现在这些人中,除了他与如琇,其余人要么本身性格有缺,要么身边带了同门,如荀天工与张灵夷,因同门身殒而性情大变,纵是薄雪漪这般豁达的人,若游玉关出了事,恐也镇定不了。而他没什么可挂念的,也少了失常的可能。
“大师为何不自己拿着?”
如琇道:“我不行。”
沈丹霄见他此时仍然面带微笑,愣了片刻,想起碧环夫人,明白他也有挂碍。
那虫名叫鞠通,从前他只在典籍里见过,虽是活物,待在青竹筒里时静悄悄的。他攥着竹筒,没听见一点动静,加之前头没接触过这等奇物,略有忧心:“万一——”
如琇道:“这虫不惧水火,不惧刀兵,贪食墨粉,荀先生说他之前所用的便是一种特制的饵药。只有一桩要注意,这虫无有定形,表象取决于吃下的墨字,万万不可令其接触任何书籍,免得吃到不该吃的字。”
既得他说明,沈丹霄放下心来。
如琇道:“夜露寒多,此事紧要,才来打扰,既已说定,小僧便不多——”
忽地消声,看向对方手中的竹筒。
那竹筒前头无声无息,偶有动静也掀不起波浪,此时“哒哒哒哒”声不绝,那虫似不要命地在里头乱撞。这虫毕竟是异种,身躯坚硬堪比金铁,撞击声一阵响过一阵。
沈丹霄一拔木塞,一道绿色流光冲到半空,速度快极,稍顿了顿,寻了个方向一头扎过去。
他与如琇没说废话,运起身法,追了上去。
这虫背上有一对小翅,遇山翻山,逢水渡水,体积也小,稍有疏忽便要追丢。二人轻功都非上佳,跟得吃力,加上又是夜里,几次险些追丢,幸好风雪崖就这么点地方,堪堪追紧了。
还没到地方,迎面一阵夜风吹来,沈丹霄知晓要糟。前头屋舍毁损大半,地上横尸惨烈,鲜血流淌,人声俱无,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如琇精于外功,少些顾忌,当头冲进去,只看了一眼,回头道:“大公子还有气!”
沈丹霄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其余人多半凶多吉少了。
那鞠通小虫没头没脑转了七八圈,对着另一个方向飞了过去,沈丹霄高声喊道:“大师留心!”
沈丹霄提醒了人,借着月光看见脚底下映着个影子,不动声色瞥了眼周边。卫天留自身后抓过来的时候,他忽地冲向前,一把攥住鞠通小虫,将它装进了青竹筒。
此次又有人死,而他们对如何应付卫天留还没个具体想法,这虫只有一只,若丢在这里,往后便失了先机。再者如琇将之交到他手里,也是叫他好好照料的意思。
沈丹霄抓住青竹筒,松了口气,后头卫天留一掌拍向他后心。他来不及避开,背身提剑阻了一阻,同时向旁一滚,卸去了大部分力道。饶是如此,仅剩的几分也叫他胸口发闷,低头吐了口血。
方才事出紧急,他用的乃是青云剑,此剑纤细,受不住大力,因而他连鞘也没出,此时鞘身在巨力下发出两声不堪担负的碎裂声,再撞一下,里头的剑也要损毁。
这剑不是鲸吞,乃是越饮光的随身佩剑,沈丹霄敢以鲸吞迎敌,却不愿这剑有丝毫损伤,鞘上裂痕已令他心有悔意。但他出门匆忙,没有带上鲸吞,除了青云剑,没有别的迎敌手段。
此处才死过人,地上尽是断肢残体、脏腑脑浆,他滚了两圈,滚了一身血,半夜没束发,发梢都沾上了,一身血腥气。
沈丹霄不似越饮光杀人多,鼻下血气上冲,头晕目眩,身后卫天留却未受影响,不知是否才杀了许多人,又是在晚上,身法动作比上回又快了两分。
意识到这点时,沈丹霄知道这事不能拖了。
风雪崖不可能永远封闭,他们不是没想过拖到落雪,把瘴毒消了。但卫天留一次比一次强,恐怕不消多久,便会成为他们比拟不得的庞然大物。
方才卫天留一击,沈丹霄已受了内伤,此时又几次三番强提内力,不止胸口,连经脉内也隐隐有撕裂之感,知晓自己不能多撑。如琇自方才起便没动静,但他清楚这人不是个贪生怕死的,必定是在救治里头的活人。
沈丹霄无论内力或是身法,都不如卫天留,手中又不是惯用的鲸吞,受伤后又打折扣,不顾脚下血污躲闪了几次,至多再坚持一时半刻,也要不行了。
他自然可以向如琇求救,可这想法在才生出来,就消去了。
危机时候,他紧紧抓住青云剑,却没有出鞘的打算。
卫天留遍身赤裸,苍白的肌肤沾了尘土血腥,他此前还有几分高手风度,此时徒有个人形。
夜里漆黑,月亮带来的光太过微弱,沈丹霄可以夜视,受此限制,远远比不上白日。他原本能够再撑一会儿,眼前忽地失去了卫天留的踪迹,下一瞬耳畔风生,他连忙侧过脸,仍被扫出一道血痕。
沈丹霄没管脸上伤口,眼前仍见不到对方身影,只得凭其余四感来躲。倒不是对方有什么特殊手段,而是不知有意无意,挑了他右边方向——他右眼是瞎的,视野不如普通人。
很早之前,他因为这个原因吃过亏,岳摩天也觉出了他这个弱处,与前两个相比,此时面对卫天留,才是真正能置他于死地。
若在白日,他还有办法,夜里对他过于不利,不多久,他压下的内伤反复,一口气未能提上,动作止了一瞬。卫天留此时算不上活人,眼也不眨,见他背靠一片残垣,当头一掌拍下来。
这一掌看似随意,但他力大无穷,平推一掌,便有千钧之力。
沈丹霄看在眼中,仍然并没有求救的想法,只想若自己死了,要如何保下手里的鞠通虫。那竹筒一直被他反扣在掌心,此时他趁势跌坐下去,将其掩在一片碎瓦下。
他这辈子亲近的只有两人,老师多年前便去世了,师兄越饮光一去不回,如今他若死了,也好等着三人团聚。
放下竹筒后,沈丹霄忍不住又摸了摸青云剑,
剑器没有温度,此时更是寒凉如冰,却像是一点灵光落进了他身体里。他忽然清醒过来,虽知生机渺茫,仍强自提气,侧身滚了出去,堪堪躲过这一下。
之后无力为继,沈丹霄脸颊贴着青云剑,心中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半是懊恼,半是释然。
卫天留又一掌落下时,旁里横出一剑,挡了一挡。
剑身颀长,挡了一下便自当中折断,沈丹霄认得这剑,知是温恰恰来了。
他撑地起身,稍平复下散乱的内气,将才放下的竹筒复又攥了回去。起身时尚有些站不稳,幸而有人扶了他一把,道:“沈盟主方才是不想活了吗?”
这一语正中沈丹霄的心思,他低头看了眼青云剑,道:“……又想活了。”
第30章
岳摩天知道他想法已有改变:“这就好。这里的明白人本就不多,少不得沈盟主。”
他与温恰恰来得最快,但他右臂受伤,不便动手。温恰恰断了剑,但学宫最擅防守,倒能支撑,片刻之后,其余人也到了。
孟鹿鸣是温恰恰的师弟,却是后几个到的,反是碧环夫人来得快,一见场上情形,抖出长袖,缠住卫天留手脚。
她气力不大,但这长袖并非寻常布料,韧劲极佳,虽扯不动人,也给卫天留造成了一点妨碍,让温恰恰得以喘息。
卫天留手脚放不开,动了几下没了耐心,借了连接二人的长袖,抬手将碧环夫人扯向自己。
碧环夫人气力小,被他一步步拖过去,一时又挣不脱,紧紧咬住唇。
这正是岳摩天之前担心的事,他双袖鼓荡起来,充斥着丰沛的内力,撞向长袖。
他有意控制力道,往卫天留去,卫天留铜皮铁骨,却挡不住内力的侵蚀,往后退了几步,也将手里的袖子放了一点。
“银瓶过来!”岳摩天道。
碧环夫人挣了挣,卫天留反应过来,将袖子在手上绕了两圈,竟是缠死了。
温恰恰见了,一剑刺去。
他的剑只剩半截,但到底是利器,此时卫天留动作缓慢,原来能躲的招式未必能躲过。温恰恰记得众人之前商量出的结果,这一剑对着的正是卫天留的眼睛。
卫天留手脚俱缚,纵然他气力比碧环夫人大许多,此时的速度也及不上使了全力的温恰恰。
学宫弟子文武双全,加冠取字后,更会得蒙师长赠剑,此后外出游学,以此护身。曾有大儒爱护学生,赠过收藏许久的罕世宝剑,也有大儒一视同仁,请铸剑师给学生量身定做。
这两种与温恰恰都不相干,他人在学宫,却没有师承。当时也有教授好心,见他处境可怜可惜,有意赠剑。他却早一步离了学宫,回来时,身上已有了一柄剑,这剑不是世传宝剑,也不是名家名作,不过可以道一声锋利。
也是这柄剑,在卫天留一抓之下,断成两截,幸而材质不差,此时尚能担负这最后一击。
卫天留的眼睛是红的,眼白瞳孔混在一起,像是一团搅烂的血肉。断剑是向着眼睛去的,最后却落在了卫天留嘴里——他手脚动作不够快,但眼睛和嘴距离近,下颔一抬,咬住了剑。
温恰恰脸色难看,没想到对方有这本事。外边的皮肉固然坚如硬甲,里头的血肉却不定然,因此他仍然没有放手,趁势将断剑往对方嘴里推进。
他眯起眼,没有看见卫天留嘴里有血淌出,知晓对方并没有他想得那么脆弱,却也不愿放过这难得的机会,手背青筋暴起,不留余力。
不止是他,后来的如殷致虚、张灵夷,此时也齐齐拔剑,朝卫天留眼鼻等脆弱处刺去。
卫天留方才不放开碧环夫人,自然是想趁此机会杀了她,但情势不容多想,他不顾口中填着的剑,下蹲避开其余人的剑迹,同时松开手里的长袖。
手上好松,脚上却不然,他重心不稳,往前仆倒,却也正好避开后来几剑,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将脚上束缚也解开了。
他手脚一得自由,情势瞬时逆转,碧环夫人方才虽遇危急,却也知晓自己是众人间最能对卫天留造成妨碍的,又抖开长袖去卷对方。
才抬手,被人按住,正是岳摩天。
“你今日耗费内力太多,再下去恐要反噬。”
沈丹霄受伤不轻,不好动手,听见这句后,反应过来,碧环夫人修习的内功也是无咎天。
无咎天是长乐宫秘传,除宫主与亲传弟子不得修习,碧环夫人既然能学得,必定与岳摩天关系匪浅。
碧环夫人也知晓再下去自己会有危险,却笑道:“不妨事,还有宫主在。宫主在旁歇口气,若我真走火入魔,就等宫主救了。”
岳摩天道:“你小心。”
碧环夫人正待出手,如琇从里头转出来。
他自到了便在里面窝着,连沈丹霄险些死了也不知道。
沈丹霄对此没什么负面想法,猜到必定是里头有人性命垂危,他出手吊命,无暇他顾,此时想来是稳住了情势,才得空出来相帮。
他一出来,卫天留也见着了,张口直接吞下断剑,趁温恰恰失神之际,一把抓向他。
他指甲带毒,若被抓上,必须用药,否则绝活不下来,可即便用了药,也不过是推迟死期。温恰恰正在想应对之法,如琇伸手与卫天留硬碰一记,二人齐齐震退数步。
这一退,也叫卫天留与诸人离了段距离,扭头就跑。
温恰恰方才看得分明,如琇与卫天留肌肤有过接触,对方才救过他命,若因此中了毒,叫他于心难安。
如琇伸手给众人看了一眼,道:“没见血。”
碧环夫人前头内力耗费太大,脸色难看,此时更是面白如雪,不见一点血色,探头过来,见他肌肤上只一道白痕,连皮也没刮破,这才松了口气,转而道:“两位卫公子如何了?”
这一句,是在场人都想问的,酒圣诗禅敛容道:“只有大公子暂保住了命。”
沈丹霄面容憔悴,但已缓下伤势,暂无大事,问:“其余人呢?”
温恰恰先是一惊,后反应过来,当时他们分开,卫殊与卫百钟虽有崖上弟子护卫,到底功夫不足,为了安全,必定是与陆振衣、赵拂英等人一起,如今只有卫殊留了口气,他们的结果也不一定好。
果然酒圣诗禅叹了一声:“陆掌门同薛公子都没气了,赵掌门不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