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樊的表情冷漠如初,似乎无论何事都不能撼动他分毫。
这……这要他如何相信,眼前这位将他逼得左支右绌的,居然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
黑衣人急忙抽身后退,花樊却步步紧逼,出招也越发凌厉,竟是想将黑衣人留在此地!
他难以置信的抬头,正对上花樊的双眼。花樊轻轻的勾起唇,俊美无俦的脸在月光下模糊朦胧,平日里谪仙脱俗的气质此刻却似乎染上了一丝莫名的邪气,眼中冷漠的让人无端胆寒。
箭的尾羽坚硬,被花樊握在手里,硬邦邦的戳着手心,起初不觉得有什么,时间一长便开始疼起来。
花樊嘴角抿的更紧了。
黑衣人眼珠一转,见势头发展不妙,再不恋战,脚下一点飞快离开了院子。
花樊也没有阻拦,任凭黑衣人离开。待人消失,他随手扔了箭低下头。
手心被尾羽划出了几道伤口,不算很大,细□□密的,渗出一点血印,一阵一阵疼。
花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慢吐出来。表情里的不耐烦还没完全遮掩住,花樊回身,脚还没抬起来就顿在了原地。
只见胡樾吊儿郎当靠在大门口,似笑非笑的看着花樊,不知道在这里看了多久。
“身手不错。”胡樾眯着眼走到花樊面前,笑着鼓掌,“厉害。”
花樊抬眼看他,眼中情绪压的很深,让胡樾看不透。
“你……”花樊顿了一下,“是你。”
摊牌
“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胡樾目光从花樊的手上扫过,最后落在他脸上。
花樊第一次毫无伪装的面对着胡樾。其实迟早有一天,他会让胡樾知道真相。甚至再过一段时间,他已经做好了和他摊牌的准备。
胡樾的怀疑来的太快,布下的局也让他无法拒绝,只能往下走,走到胡樾希望看到的那个尽头。
但是在今晚,就在他回身看见胡樾的这一瞬,比起伪装被拆穿的恼怒和尴尬,花樊更多的却是解脱和莫名的松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曾无数次想过要如何对胡樾说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欺骗,但总是觉得不合人意。
花樊不可能低三下四的求胡樾去理解去原谅,解释的太多便像是找理由为自己开脱,他不屑多说,但也不想让胡樾对自己失望,更不想让两人之间从此埋下怀疑和破裂的伏笔。
花樊心里默默想,这样也很好了,被动的被揭穿也罢,至少不再让自己为难。
他看向眼前的人,轻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两人站的很近,互相之间都可以从对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他们两个都太平静了。没有质问和歇斯底里,也没有狡辩和破罐破摔。就仿佛中间这些事从未发生过,他们依旧是晚饭后并肩在院里乘凉。
“你……”胡樾话出口了一个字,一阵凉风吹过,从他的脸颊一直到院墙脚跟。他突然笑了,那阵风似乎带走了他所有的脾气和想法,胡樾出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也挺没趣的。
若不是有难言之隐,谁愿意没事装傻子玩儿啊?再说又不是专门骗他一个人,自己都多大岁数的人了,居然还和一个孩子斤斤计较成这样!
狭隘!
“今晚的事就这样吧。”胡樾叹了口气,“你若有想说的,告诉我也无妨,若是不想说,今晚咱们就这么过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花樊没想到胡樾设了这么个局来试探他,最后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都知道了我还瞒着你干嘛?想问什么就问。”
“那……”胡樾眼珠子一转,“你平时一直装的傻乎乎的,累不累?会不会有装不下去的时候?比如想笑啊或者什么的。”
“……”花樊没想到胡樾一开口居然是这些不相干的细枝末节,顿了一下才道,“不会。”
“那……”胡樾还想开口,花樊却直接击中核心,“我这么做,是为了活命。”
胡樾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收敛起来,表情也变得严肃。
“龙玉金文,悉归天命。融金照玉,乃为龙子。龙子既出,平荡山河。”花樊说,“龙子负天命,亦是天选。”
“这个掌门曾提过,我知道。”他看着花樊,“只是当世皇家并未有龙子出现。不过如今太平年间,有没有龙子倒也没什么干系。”
花樊轻出了口气,说:“你错了。”
“怎么?”
“蓝轲掌门告诉你,当世皇家未有龙子,这不假。”花樊一字一句说,“但谁说皇家没有龙子,这天下就没有了?”
胡樾难以置信的瞪大眼,“你……”
“我。”花樊只觉得心中一轻,似乎万担重负都松懈了下来,但又像是破罐破摔,之后会怎样他已经不在乎了,此刻满心满意的,都只是把这句话结个尾。
“是我。”
胡樾心里所有的话全都没了着落,空落落的飘着,半天才找回来一句:“所以你装成痴傻,都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花樊的眼神没什么温度,“我不这样,他们能容我?”
“那他们,我是说宫里那群人,他们知道吗?”
“知道什么?”花樊说,“我装疯卖傻这件事?或许吧,信不信又怎样,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他略弯下腰靠近胡樾,“我已经明确告诉他们我不在乎秋家的江山,若他还是觉得该斩草除根,那我也无话可说。”
“因为这件事,我父亲终日不问俗事更不插手政事,一个国师过着道士的日子;我长姐被送进宫里放到他们眼前;我二哥更是没有踏入官场一步。”花樊说,“就因为我这个所谓龙子的命数。”
胡樾看着花樊冷漠的模样,已经彻底后悔了今晚做的事。
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
“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胡樾说着伸出手并指向上,“若我朝外透露半分,便教我——”
他话还没说完,花樊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不用发誓。”
“你既然当我是朋友,我本不该相瞒。”花樊慢慢将胡樾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况且,我信你。”
听到他这么说,胡樾笑了起来:“你若真拿我当朋友,那以后上刀山下火海我替你来,在外人面前我来帮你打掩护,绝对不会有问题。”
“不过我有个问题。”胡樾皱起眉,“你怎知今晚是我的安排?”
“我不知道。”
“那你一看见我就说……”
“和你一样。”花樊说,“你今晚设局试探我,我那句话也是拿来诈你的。”
“我一开始也只是猜测,谁知道你居然没有否认。”花樊难得眼中露出了笑意,“这倒让我挺惊讶的。”
“……”胡樾啧啧叹道,“可以啊花小樊,演技当真厉害,我还以为我哪里做的不够被你抓出了把柄。”
花樊慢悠悠回了句:“你马骑得也不错。”
他这真实面目一被揭穿,整个人都和之前那个温和无害的小可爱完全不同,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噎的胡樾三番两次说不出话来。
胡樾默默咽了口老血,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我要是没有回来,你不会真的打算追出去吧。”
花樊扫了他一眼,走到水桶边上冲手心的血印,没理他。
他虽然没说话,胡樾却看懂了那一眼的含义。一时间心里又酸又甜,仅存那一点对花樊欺骗他的愤怒也全都化成了对花樊百倍千倍的心疼。
“是我不好。”胡樾凑过去帮他舀水洗手,“我以后绝对不试你。”
花樊抬眼看他,突然甩手崩了他一脸水花。
“哎哟!”胡樾抹了把脸,就听花樊说,“两清了。今晚就到这,谁也别提了。”
胡樾应了,又问:“既然你没什么事,那这东来山的雪还要么?还是装个样子在这里住几天就行?”
“要,当然要。”花樊说,“这雪还有其他用处。”他说着又看了胡樾一眼,眼中情绪复杂隐晦,胡樾还没咂么出味儿,就听花樊突然开口,“胡樾。”
“嗯?”
“若是我以后被逼无奈骗了你,你……”
他原本想说“你别怪我”,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自己未免也太自私了些。无论欺骗的理由有多充分,欺骗就是欺骗,伤害就是伤害,这个事实改变不了。
于是最后变成了:“你……恨我也无妨。”
“你啊。”胡樾脸上还有没擦尽的小水珠,在月光下闪闪亮亮的,“你方才说信我。现在这话我也还给你。”
“倘若真的有逼不得已的理由,非要骗我才行那就骗吧。”胡樾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嘴角的笑却很温柔,“只是最后道歉要有诚意,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阙云
这一晚两人相隔一墙,都没太睡着。
第二天一早,日头渐升,胡樾洗漱一番后进厨房做早餐。
厨房里的材料不多,他随手煎了几个鸡蛋饼,正要端出去,就见花樊推门从房里出来。
“醒了?”胡樾笑着招呼道,“原本还打算去喊你,醒了正好,来吃东西。”
花樊看了眼他手里端的盘子,“手艺不错。”
胡樾被他一夸,顿时心花怒放起来。就在此时,大门被嘭的一下打开,弗墨唉声叹气的走进来,后头朔舟身上大包小包,一脸无奈的看着他。
“少爷啊!”弗墨一见着胡樾,立刻扑了过来,“我差点就看不见你了!”
胡樾赶紧侧身一让,哎呦呦叫道:“别扑!我手里还有盘子!”
弗墨瘪着嘴抽抽鼻子,“……真香!这是少爷你做的?”
胡樾叹气:“不然呢?”
弗墨飞快的瞥了眼花樊,嘿嘿一笑,而后又说:“少爷啊!你……”
朔舟实在忍无可忍,把身上的东西往他面前一放:“别说了!把这一堆收拾好再说!”
“快去。”胡樾端着盘子往前走,对弗墨说,“先干活。”
“……哦。”弗墨垂头丧气的应道,显然是在惋惜没有及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花樊走在胡樾身边,给了他一个疑惑的表情:“他们?”
昨晚既然是胡樾布的局,那弗墨和朔舟没有及时回来自然就是他做的手脚,只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
“这……”胡樾凑过去说,“我让人故意在他们面前摔了一跤,然后拖住不让走。”
“……”花樊的表情一言难尽,难得卡了下壳,半晌说,“挺有想法的。”
胡樾心道没什么,什么碰瓷儿啊讹人啊,都是社会的智慧,他只是拿来主义,不能骄傲。
“这都不是大事。”胡樾坐到桌边,看向花樊,“接下来要干什么?”
花樊道:“江崇逍给了你玉佩,于情于理也得去趟剑气阁。”
胡樾点头:“是这个道理,那今天就走?”
“嗯。”花樊顿了下,“但我就不跟你一起了。我还有其他事。”
“不去剑气阁?”胡樾皱眉,“那你去哪儿?”
“我不能去剑气阁。”花樊看了眼外头一边收拾一边聊天的两人,低声说,“阙云非等闲之辈,我不必凑到他面前去让他抓把柄。”
阙云是剑气阁阁主,和归云山掌门蓝轲交好,胡樾既然到了此地,无论是从江崇逍那层关系来论,还是按照归云山来算,他是必然要见一面阙云的。
只是他和那阙之杉向来不对付,若是大摇大摆的住到人家家里头,胡樾也浑身不自在。
“那我便去一趟,然后回来和你一起。”胡樾说,“我也不在他们那儿待。”
花樊看他一眼,最后也没反对,只说:“我在凌风崖下等你。”
“那我待会就走。”胡樾道,“快去快回,不会让你久等。”
他说到做到,吃完早餐,略微休整一番,拉着弗墨上马就往凌风崖赶。
“走的这么急?”朔舟回头看花樊,“这是要赶着干嘛?”
花樊眯着眼看向胡樾走的方向,表情微冷开口问:“当时在岳城,你是怎么传的消息?”
朔舟没料到花樊竟突然提到了这件事:“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花樊没回答,只道:“说。”
朔舟摸不清花樊态度,只得认真回忆:“我去见了李叔一面,把你吩咐的事说完,为了不让他们起疑,又去买了点心。”
“没什么异常?”
“没有啊。”朔舟这下咂摸出味儿了,“出事了?”
花樊敛下眸子:“无妨,也没什么大不了。”
“对了,胡樾知道了,以后在他面前不用演。”花樊抬脚进屋,顺便道。
“好——什么?”朔舟瞪大眼看着花樊背影,“他怎么知道的?!”
“早晚要说,这么惊讶做什么?”花樊推开房门,“收拾一下,半个时辰后走。顺便给那头传信,让他们去凌风崖附近等着。该办的事也可以开始做了。”
朔舟微微低头道:“是。”
——
凌风崖是东来山最高峰,地方并不难找。但所谓望山跑死马,纵使一路快马加鞭,真正到凌风崖也花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路上,胡樾没和弗墨多说,弗墨满肚子的话堵着,一个赛一个的好奇,但看胡樾认真赶路,又没机会开口问,憋的心里直痒痒。
胡樾的马在前头,他也没回头,却似在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别问,该告诉你的我会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