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劳让花樊有些头痛。那痛感并不深,只是一下一下的,尖锐的刺着人的神经。
他已经许久没有休息。连日赶路不断消耗他的精力,按理说该是很累了,可精神上却是极度的冷静和清醒。
明日,无论如何,他也要去把人带出来。
倘若胡樾已经……
花樊眼前蒙上一层血色,强压住自己的思绪。
不能去想。还不到这个地步,胡樾那么聪明的人,总会有方法保全自己。
府外忽的远远的传出嘈杂的声响,若有若无的,听不清楚。花樊皱起眉头,朔舟小跑着出去,不一会儿慌乱折返,道:“宫里走水了!据说好些宫殿都在烧!”
失火?!
花樊拿起剑,脚步匆忙。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喧哗声忽的大了起来,夹杂着人的哀嚎和刀剑碰撞的声响。
花樊翻身上马,一入主街,就见人马混乱,一队队武装整齐的异族面孔拿着刀剑与禁军厮杀。
他一夹马肚,弯腰展臂,捞上来一把弓;而后从身边路过的士兵身后抽来几根箭,直射出去。
百步之外,几人应声而倒。有人发现了他,又惊又喜,大声唤道:“花樊将军!”
花樊并未着甲,发也未成冠,只用发带束着,一席黑衣,面色沉如寒冰,手中剑出鞘,目光沉沉的看向敌军。
刚下过雨,地面屋瓦都还是湿的,此时一被点上火,立刻浓烟滚滚。
花樊回身远望。城楼上火光熊熊,他收回视线看向皇宫的方向,握紧手中剑柄,一路纵马杀向前方。
奈何
京城四方正门,敦肃厚重实铁而铸,若是从外强攻,不知得多久才能攻下。
但今夜分明没有攻城声。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入的城,只等反应过来时便已经是大火灼面。胡人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得,从北门内部突破,打的大梁士兵措手不及,不多时便无法坚持下去。
北门洞开,早已得令的胡人涌入城中,恍然间大火漫天,喊杀与刀戟碰撞声震地。
一场大雨并未让京城苏醒。但今夜如此境况,到底还是不能让全城百姓安眠了。
大梁坐拥江山万里,国盛民富,自不是塞外荒凉之地能比的。更别说京城是大梁最为富庶繁华之城,城中一草一木、一楼一阁、甚至一片屋瓦,一块青砖,都是令胡人惊奇羡慕的存在。
莫托率众人直攻入宫城,一路踏至宫门,终与邓扩所率禁军狭路相逢。
两方在门前对峙,莫托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神色阴狠,手中刀还在滴血。
邓扩目光沉沉的盯着莫托,而后举起手向前一挥。大梁士兵立刻向前进发,双方人马装到一起,登时大战起来。
“殿下!”太子拿起剑,面沉如水看向门外,就要向外走。身后花晚浓抓着他的手拉住他,“殿下不可!”
“外敌已至宫门,我身为太子,若不能以身作则,与京城共存亡,又有何脸面说要庇护大梁百姓!”太子回身,拂上花晚浓的面颊,“你去陪着太后。若敌军破了勤政殿,你们就带着侍卫从西门出去,去帝陵。今夜这事,想必现在已经有人去传与秋杪,他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你先在帝陵待几日,然后再寻个机会去找秋杪,让他安排。”
花晚浓眼泪簌簌而下,却露出了笑容。她看着太子,为他整理好鬓发,道:“若殿下决意如此,妾也不再相劝。”
她声音低了一些,虽哽咽却带着下定决心的决绝:“只有一点。若大厦将倾不可挽回,妾绝不独活。”
太子闻言动容,将花晚浓拥入怀中,应了下来。
花樊持剑纵马,一路厮杀,终于来到宫门下。
这里并非胡人主攻的区域,敌军只有一个小队。花樊过去时战局已到尾声,禁军胜的惨烈,只有寥寥几人还站着,此时正在努力搀扶受伤的战友。
突然见到花樊,众人自是惊诧,花樊却没有时间和精力与他们多说,只问:“皇上呢?如今是谁在指挥禁军?邓扩在何处?”
离他最近的那位队长道:“大统领在南门亲自守宫城,太子殿下不知在何处。”
花樊紧皱着眉,略点点头,拉着缰绳准备进宫:“皇上现下在何处?”
“皇上,皇上近日身体不适……”那队长分明听说了些什么,只是不敢乱说,只好这么回答。
花樊察觉到了不寻常,眉头皱的更紧,语气沉了下去:“陛下在何处?”
“下官真的不知!”
花樊看着他们满身污痕的模样,没有再为难他们,只径直去往勤政殿。
一路火光逼人,花樊心里略不安稳,就见迎面一人朝他冲过来:“将军!您怎的回来了!”
这人是邓扩的副手。花樊立刻停马,那年轻将领道:“将军可是要去寻大统领与太子殿下?”
不待花樊回答,他又道:“大统领正与莫托在南门苦战,我便是要率军驰援;太子殿下正在勤政殿坐镇。”
花樊问道:“莫托亲自率军?”
“是。”
花樊望了前方一眼,深吸一口气:“我去助邓扩,你带着两队人去城西接应,京城动静这么大,二殿下应该快要到了。”
他的命令与邓扩不同。如今战事正烈、时刻紧急,这副统领也只是犹豫一瞬,随即便下定决心,将身后一半人交给花樊,自己则带着另外的人调转方向。
花樊不再耽误,率领禁军朝邓扩所在方向奔去。
与此同时。
大火烧的极烈,星星点点的一路蔓延,直要将整个宫城燃成一条火龙。
胡樾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着,忽然闻到了一股浅淡的烟熏气味。
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只是这气味愈加浓烈,胡樾终于睁开眼,撑起身体向窗外望去。
方才的一场大雨,让外头的灯尽数熄灭,只留下一片漆黑的轮廓。
不远处天光似乎与别处不同,胡樾皱眉披衣出屋,轻咳了几声。胸腔发出的声音十分沉闷,他太阳穴突突的跳,疼的亦很沉闷。
鼻子有些不透气,许是不注意时受了风寒,他揉了揉额角朝外走。
出了院子,胡樾才发现这竟是一处宫殿,只是外表破旧院子又小,应该是早已荒废在某个角落。
走在长街上,气氛便更加的诡异和不寻常。仔细听竟有喧哗声,乱的很,胡樾不断猜疑,虽还不知发生何事,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胡樾体力渐有些不支,正咬牙提气,却忽的看见几个宫女太监抱着一堆东西慌张奔逃。
他快步上前拦住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有,有敌军!”被拦下的小宫女推开胡樾就想走,慌乱回道,“敌军打进宫里了!”
“什么敌军?!”胡樾急言问,“邓扩呢?!”
“大统领在宫门口……那些人已经进宫,再不走就要死了!”小宫女被吓得满脸泪水,只低头微微弯腰以作行礼,而后一句也不肯多说,撒开腿逃命去了。
一觉醒来,忽然得了这么一个惊天消息,竟比做梦还不真实。只是胡樾已然没有时间去惊诧感慨。越往前走,火焰□□后的烟尘和血腥味便越浓。
眼前的建筑渐渐让人觉得熟悉,再走近些,胡樾终于认出身处何处。
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宫。
东宫门前颇不安宁。也不知这一队胡人是如何悄无声息的摸索行至东宫的,幸而东宫还留有守卫,此时正与胡人打的难舍难分。
战况惨烈。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血染青石,脚踩上地只觉得黏腻湿滑,而站着的人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一个个满身血污,手握武器,已是杀红了眼。
胡樾随手从地上捡起把剑,脊背绷直,牙根紧咬,脚步一点,悄无声息的加入了战斗。
他身形格外灵活,如同闲庭信步,腾挪转退行云流水,如同鬼魅一般在胡人身侧出没,而后猛然发力,接着便是手中剑刃与血肉相遇的声音。
胡人没有料到,此番情况下竟还会有人突然出现,一时间反应不及。原本即将有定论的战局忽然反转,胡樾的加入让胡人顿时压力倍增,禁军趁机翻盘,鼓足力气将所有敌军歼灭。
不过一刻,眼前事却已尘埃落定。胡樾面上寒意还未褪,看向眼前兵士:“太子殿下在里面?”
他看起来瘦削孱弱,身上披着一件浅色外衫,下摆和衣袖被蹭上大团大团的红色,脸上不知何时也飞溅上一滴滴。
胡樾抬起左手,用手背将脸上鲜血擦去,又看了脚边的胡人尸体一眼,面色平静。身侧士兵却因这一眼,忽然有些胆寒。
也顾不得胡樾该不该出现在此处了。他毕竟也是在尸山血海成名的将军,便是站在这里也足以让人有底气,剩下的兵士们皆松了口气,最前头那位答道:“太子殿下不在东宫。现下里头是太子妃和太后在里头。”
胡樾点头,又问:“邓扩与殿下现下在何处?”
“吾等一直奉命守卫太子妃,并不十分清楚。”那士兵道,“殿下从勤政殿离去,吾等护送太子妃和太后回到东宫。大统领的去向不太清楚,不过听南门人声最沸,想来应是正在鏖战。”
胡樾舒了口气,抬步向那扇紧闭的门走去,而后轻轻伸手推开。
花晚浓一身太子妃仪制,杏色云缎,上头用金线织就的雏凤姿态高贵栩栩如生;乌发如雾,金凤衔珠,珠翠钗环与面容相称,眉如山唇含丹,当真国色。
她早已下定决心,此时心中极平静,转头看向太后,微微一叹:“您该听殿下的,何必随我来这东宫。”
“一生荣华富贵,也够了。”眼前的人虽并非血亲,却是自己亲自抚养长大。太后的眼中带了些慈爱,“你们年轻人尚且不贪生,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若是竟然怕死,岂不笑话。”
花晚浓笑了笑,重新面对大门,像是再等待什么。没过一会儿,门被一双手推开,花晚浓定睛一看,却忽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胡樾?!你怎在此处?”
胡樾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到不对劲,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把已经磕坏了刃的剑。
他随手往地上一扔。那剑柄上布满了混合着灰尘的血,胡樾用了这些时候,掌心也变得黏黏腻腻一塌糊涂,难受的紧。
他攥紧手心复又张开,并未回答花晚浓的问题,只道:“我守在这里,胡人进不来的,二位可以放会儿心了。”
太后眼神复杂,动了动嘴角,开口:“你怎么能到这里来?”
胡樾席地而坐,偏头看向太后,道:“我知道你恨我。”
太后胸口起伏,牙根咬紧。
“我若说不是我做的,您也不会信。”他环顾四周,神色一顿,忽然道,“容妃呢?”
太后怒道:“你还有脸提她?!”
胡樾没有回应太后,只从地上站了起来。或许是地太滑,他站起来后一歪,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抬手唤来方才那位士兵,胡樾轻声道:“你现在去一趟容妃那里,看看她还在不在。若是没有人了就立刻回来,若是她还在,就悄悄的看住她,别让她到处乱走。”
那士兵看了他一眼,道:“是。”
“一切小心。”胡樾垂下眼睫,“若是她那里有胡人出现,别硬拼,实在不行就直接回来。”
士兵隐约猜到了什么,他不敢多问,只是领命,悄悄离去。
胡樾的声音虽小,但殿上的那两位还是能够听的分明。太后冷笑道:“你还在玩什么把戏?”
胡樾舒了口气,转身面对她们。
“最后一次见到陛下时,他和我说了许多。说到他年少时与我父亲是多么的要好投契。他很怀念。只是时光不倒流,有些事终究是回不去了。”他低低的咳了几声,“今夜一过,真相必然大白。我死尚不足惜,只是此时太过重大……”
殿门被砰的一下推开,娴妃满脸泪水怒目而视:“亲眼所见,你还要狡辩不成?”
“您怎么来了?!”花晚浓一下站起来,“不是派人护送您出宫了吗?”
“走什么?没必要。”她平时温声细语,此时忽的硬气起来,胡樾才惊觉她也曾是将门嫡女,更是秋杪与秋瑶的母妃。
儿女身上总是带着父母的影子。一双儿女如此烈性肆意,娴妃的真实秉性也可窥见一二。
胡樾迎上娴妃的目光,叹了口气,将方才的话说完:“我只是不想让各位恨错人。”
娴妃定定的看着他,终是错开眼,走到太后身边坐下。
殿上一时静的吓人,胡樾走到梁柱便靠着,对身边士兵说:“帮我找把能用的剑。”
士兵出门,不一会儿返回殿中,手里拿着一把失了鞘的剑。
这剑上还有血,已经有些凝固了,这士兵在衣袖上擦了擦才递给胡樾:“将军。”
剑刃上的血迹已经擦不尽。胡樾低头看着些微卷起的剑刃,低声道:“谢谢。”
宫城,南门口,积尸如山。
胡人与梁人将宽阔的宫门堵死。战事焦灼,一方想向前推进长驱直入却被绊住脚步,一方想将人赶出门外却也力不从心。
花樊张弓,手指夹着三根箭,嗖的一阵破空声,对面三人应声倒地。
莫托满身鲜血眼神阴鸷,犹如地狱修罗。他转头看向花樊,眼神轻蔑:“又来了一个送死的。”
花樊连余光都吝啬于他,只遥遥与邓扩对视一眼。
邓扩微有诧异,但也只是略一点头,便又各自对敌,并不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