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不得亲手杀了她!”容妃静了一瞬,而后突的爆发,“她想和别人双宿双飞,想去找死,凭什么用我娘的命来陪葬!”
“我娘照顾了她这么多年,甚至比对我还用心,最后就换来一个被活活烧死的结局?!”
“光祸害我娘还不够!还要我赔上一辈子!”容妃眼神剜向尤桓,“这就是你的娘!”
她说着忽然察觉到什么,快步走向尤桓,伸手就往他脸上抓。花晋立刻护住尤桓,“做什么?!”
“你……”容妃依旧看着尤桓,神色惊疑不定,“你这模样,也就十七八……当年赫连云珠为何会如此突然的设计私奔?”
对上尤桓的眼睛,带着些奇异的畅快和恶意,甚至有着一丝同情,“是了。我原以为你也是阿罕王的,如此看来……”
她哈哈大笑起来,“如此看来,你的父母真是绝配!一个懦弱一个自私!都是命啊!”
尤桓气疯了,推开挡在身前的花晋就要冲到容妃面前。
“冷静点,尤桓,先别冲动。”花晋抓住他的胳膊,小声道,“让她把所有事说完。”
尤桓喘着粗气,浑身颤抖,最终还是听了花晋的话。
花晋皱眉看着容妃:“纵使圣女与你们有恩怨,赫连素呢?为何一定要杀了她?”
容妃冷笑:“不杀了她,留着把柄让圣女族几代人都受左贤王威胁?花晋,你父亲那样的人物,难道没有交过你,斩草要除根?”
“我阿姊死在你手上,你竟然毫无愧疚?”
“死在我手上?”容妃笑容渐渐收了回去,“我这辈子只杀了一个人。十二公主?她还不够分量。”
“再者,你和我谈愧疚?”她静静的看着尤桓,“我母亲的惨死,我们族人的尊严被践踏,赫连云珠愧疚过吗?!”
“我知道你恨我。”该说的基本上已经说完,容妃像是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平静的说,“就算你现在杀了我,我也会说,你母亲该死。我没有对不起她,只有她欠我们的。我只对不起一个人。”
房中似乎还有回声,实际却静的可怕。容妃转头看向窗外,忽然说:“天快亮了。”
外头的天色不知何时,已不再像深夜一般阴沉黑暗,虽然仍旧暗淡,却依约透出些许明媚和浅淡的色彩来。
她开口道:“晚上下了一场急雨。今天是个好天气。”
雨水浸润泥土,将所有花草绿叶洗的葱翠。呼吸间能明显感受到空气的潮湿,其中还夹杂着浅淡却悠长的土腥气,颇有些缠绵意味,不算难闻。
枝叶依旧舒展,挂着一串一串的水珠。
花落了不少。
“其实从这里看,外头不远处是一片桃花。”容妃背对他们,“只是可惜了,现在天色暗,看不清楚。”
“今夜整个宫里火势纵横,我这逐水阁位置不算偏僻,能躲过这一场,也是幸运。若真是被卷入火中,这些景致便当真可惜了。”
她低头描摹着袖口上的花纹,低声道:“其实原本逐水阁是没有桃花的。”
“只有御花园才有。那里有一大片桃林,每年一到入春时节,一树一树的开,当真好看。”
“我喜欢桃花。这种花,塞外是没有的,只有大梁有。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花了。”
“他说桃花和我很像。他说我衬的起桃花。”
“他让人将桃树移到逐水阁来。桃树难活,这些却都在第二年开花了,甚至比御花园的还要好看。”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近乎耳语:“他说,桃花再艳丽,总也不及我美。”
容妃慢慢走过去,伸手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物件,而后转身看着他们。
尤桓警惕的看着她的动作,随后视线落在容妃脸上,却忽然愣在原处。
就见容妃不知何时,竟是泪流满面。
虽是无声,泪水却一颗一颗的落下来。她面容极哀伤,嘴角却绽开笑容,一步一步走到尤桓面前。
“我不知道你今日为何会出现,想来是天意。”她手指摩挲着手中物上的纹饰,忽的抓住尤桓的手。
尤桓没有料到她有这番动作,动作顿了顿。容妃却是发了狠的,硬生生将那东西塞进尤桓手中,而后拔下上头的外壳扔到地上。
她双手紧紧的抓住尤桓的左手,用力到指尖泛白。
尤桓这才看清她塞到自己手中的物件——那是个匕首。
匕首不大,柄上雕着繁复的花纹,上头或许还镶嵌了玉石珠宝。他的手被容妃死死捏住,手中硌在柄上,微微的疼。
刃朝着容妃,她看着尤桓,似乎浑然不觉危险,脸上带着笑说:“总是要到这步。若是由你来,有缘由也有结果,也算不错。”
说完,不待尤桓反应,容妃抓着他的手,猛然将匕首刺向自己。
鲜血涌出来的瞬间,尤桓脑袋一空。他甚至感觉到匕首插入心脏时的跳动,忽然慌了神,只想将手松开。
半身衣装瞬间鲜红无比。容妃喘着粗气,带着血沫的声音沙哑却柔和,“别害怕。”
她看着尤桓说:“放下吧。以后好好活着,都过去了。”
她说完后想将匕首□□,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尤桓握着匕首,满手血红,楞楞的看着容妃倒在地上。
不一会儿,她身下红色渐渐蔓延开来。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合上。嘴角的笑还在,胸口已经没了起伏。
手中匕首坠落,尤桓茫然的看向花晋,仿佛一个做错了事不知所措的孩子。
花晋伸手将尤桓揽进怀中,低声道:“结束了。都过去了。”
烛火剧烈跳动几天,而后化成一缕青烟就此熄灭。房中失去一道光线,然而也不过只是稍暗了一息。随后天光乍破,云雾撕扯成团高悬于空,终究抵挡不住,在日色之下无所遁形,轰然粉碎;金光万丈,从云间射出直入天地,一瞬间,千里山河尽披朝霞。
晴朗。
尤桓看着窗外,喃喃道:“天亮了。”
天明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批了。
胡樾已经近乎麻木。灵魂仿若从□□中抽离开来,他早已感受不到疲倦、劳累和痛苦,有的只是脱离□□的麻木。
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直到此时此刻,胡樾还紧握着手中的剑,连一丝多余的颤动都没有。他的背依旧是那么直,嘴角的弧度也没有更改半分。
即使身边已经没了同伴。
对面还剩下最后一人。身后的门没关紧,胡樾偏头,余光瞥了一眼,而后又转向最后的敌人。那人身材高大,看向胡樾的眼中既有警惕,亦带着丝敬佩惋惜。
半晌,胡樾听那人说:“你是个英雄。”
胡樾目光沉沉,不言。
“但你已经撑不住了。”那人道,“我敬佩你。”
“你既然这么说……”胡樾无所谓的笑了笑,“那我就勉为其难的让你死在我手里吧。”
“你其实不必拿命来挡我。”那人道,“我不杀女人,不会进去杀了她们。”
“若是你能杀了我,这东宫随你进出。”胡樾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想让我放你过去?别做梦了。”
他说完,也不等对面那人反应,提剑点步拔身向前,毫无防守之意,竟是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杀了他!
那人未料到胡樾如此决断,宁可鱼死网破也要杀了他,当即大骇,想也不想便后退抽身,同时横刀侧削,刀刃带着寒意,下一刻便要贴上胡樾的脖颈!
他并未想能直接斩杀胡樾,只求这一刀能将对面逼退。谁知胡樾竟真的毫不顾自己性命,不仅不退,反而迎刃而上!
“你!”塞外胡人多用厚背刀,刀重且大。这一招已老,那人来不及收势,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瞧着胡樾的剑如附骨之蛆,想要摆脱却无可奈何。
不过一瞬,生死已见分晓。
轰的一声,甲胄碰地,躺在地上的人睁大眼睛,面上尤有难以置信,手中武器却已脱手,孤零零的落在自己身边,刃上还有鲜血滴下。
胡樾怔怔的看着地上的人,喘息声沉重,忽的有些茫然,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舒了口气,转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子才拾阶而上,站在门口,正要推门,却见大门渐开,花晚浓站在面前,复杂的看着他。
她紧皱着眉头,“你……你的伤!”
从右肩直到胸口,皮肉绽开,鲜血淋漓。
胡樾勉强笑了笑,想向前走,却忽的腿一软,不受控制的跪倒在花晚浓面前。
她这下是真慌了神,出口的话都没了调:“你怎么了?!”
“我没事,别担心。”胡樾呼吸细微,起伏间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却还想着分心去安慰旁人。
皇城中锦衣玉食的女儿家何时见过这等生死喋血的场面?何况面前这伤重之人身份特殊,纵使稳重如花晚浓,也难免手足无措起来。
娴妃与太后早已醒来坐于殿中。方才胡樾在外头说的,她们都听的真切。无论如何,这孩子是在拿命护她们。
半晌,娴妃无声叹了口气,对花晚浓道:“……把人扶过来吧。”
天色渐渐表现出些似明非明的模糊暧昧,又偏偏还是展开着阴沉晦涩的幕帘。明与暗于是在万丈之上做着最后的厮杀,可对于地上的人来说,不过还是被静默的夜色笼着,一分一秒的嗟磨。
屋里的光不算亮。方才远远的望着看不真切,待花晚浓将人半搀着带到眼前,端坐于上的两人呼吸一滞,怔忡难言。
一道伤口,从左肩到胸口处,皮肉翻裂,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花晚浓已是不忍看,侧过脸忍住鼻尖酸楚。娴妃站起身走到胡樾面前,低声问:“……疼吗?”
这些年,胡樾与秋杪秋瑶那样要好,也算是在她面前长大。这孩子性子洒脱,大事却沉稳。京城里所有的子侄后辈,包括花樊在内,她私心里其实最偏爱看重他。
倘若不是……
针对他并非娴妃本意,现在胡樾为了保全她们,伤的这样重,娴妃便是再怨怼愤恨,也不至冷漠到无动于衷。
胡樾白着一张脸,却勾着嘴角笑道:“不疼。”
外头殿上的灯灭了。
花晚浓想要站起身:“后头侍女们住的地方应该备着伤药,我去找找……”
胡樾道:“不用去,无妨。”
花晚浓坚持要去,刚要转身走,被胡樾拉住袖子:“别去了。”
“这……”
“殿外乱的很。太子妃这样的身份,别让那些脏了眼。”
花晚浓一时愣在当场,半晌涩声道:“你做的已够多了,也再不必如此思量……”
“那怎么行。既然我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受风险。”胡樾敛下眸子,似是想到什么,神色浮现几分不自觉的温柔,“太子妃……你是他的长姐啊。”
花樊在乎的人,胡樾便是不记代价也要替他守护。
“晚儿,去将里头的茶水拿来。”娴妃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而后看向胡樾,低声说,“把外袍脱了,我替你把伤口包扎上。”
花晚浓连忙去拿水过来。胡樾勉强抬起右手,将粘在一起的衣料慢慢掀开。
血迹粘腻,已经有些和伤口黏在一处。此时一被揭开,火热的血便又从伤口涌出来。
花晚浓匆匆忙忙的将茶壶递给娴妃:“昨日下人们刚把内殿的莲缸清理干净,里头只放了清水,还是干净的。我把茶壶里的水倒了,接了壶清水。”
娴妃点头,帮着胡樾将外袍脱下。她与太后皆是长辈自然无妨。此时情况特殊,也顾不得花晚浓在场,娴妃拿着手帕用水沾湿,慢慢替胡樾清理。
他身上满是血汗与灰尘凝结的污渍,被娴妃一点一点擦去,终于露出了苍白的皮肤。
血还在渗出,娴妃毫不犹豫,拿刀割开自己的衣角,扯下掌宽的衣料,足有一臂长,压住胡樾的伤口,一圈一圈仔仔细细的缠上去。
娴妃的手法缓慢细致,胡樾嘴唇抿紧,一丝声音都不露出,只是是时不时突然顿住呼吸,显然是强忍着痛苦。
布带从肩缠到腋下,绑的很紧。娴妃耐心的将最后一节系好,眉头微皱:“你这身衣服不能穿了。”
胡樾还没说话,花晚浓先开了口:“我去拿件殿下的外袍来。”
娴妃看了眼太后,太后沉着脸,视线在胡樾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点头。
花晚浓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连忙去里头拿衣服。太子的衣物皆有形制,旁人是断断不得使用的。她翻了一圈,终于从里头翻出一件能用的。
这件白袍是太子几年前的衣裳,微服出宫时用的。虽说衣料绣工依旧顶好,但款式低调,给胡樾用也不算打眼。
她匆忙拿着衣服出来递给胡樾,胡樾低声道谢,接过穿上。
身上的灰尘被擦的七七八八,换了件外袍后,便仿佛方才那些厮杀都未曾发生。
“坐下吧。”花晚浓担忧道,“你的手怎的这样冷?”
“没事……”胡樾撑出一抹笑想要安慰花晚浓,谁知话还没说完,忽而心悸,仿佛坠入冰窟,四肢瞬间被抽去了力气;接着嗓中一阵麻痒,还来不及反应,温热便涌了上来。
他再也忍不住,猛然俯身低头。花晚浓怔在远处,就见地上现出一滩猩红,刺的她心脏都停了一瞬。
她失声叫道:“胡樾……!”
——
花樊正一手持箭放弓,就见宫门外又是一阵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