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身影摇摇欲坠,在空寂的高台上接受众人的朝拜。
等司仪念完祝词,皇叔突然走上台来,立在他的身边。底下哗然一片,却没持续多久。
皇叔的眼风扫过,一切重归寂静。
只有他偷偷松了一口气。
皇叔撑住了他的身子。
一开始皇叔还会和他一起批阅奏折,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面前堆积的折子让人心生畏惧。皇叔依旧是面无表情冷淡异常,却总会搬走大部分。如果事情不多,向来沉默寡言的皇叔还会指点他怎么处理政务,对于他不懂的地方总会耐心地讲解,从来不嫌他笨。
可是后来,外祖执意和庆皇叔一起合作,皇叔也就淡出了他的生活,也不再淡漠着一张好看的脸,而是越发温文尔雅。
一切都变了。
除了他这个笨孩子。
“呵,年纪小?”顾旻的声音将顾烨拉回现实,“年纪小就不能杀人了?顾烨,他需要自己动手么?”他母妃那么受宠,他能差了么?他年纪小,可是父皇年纪大啊。顾景想杀人,还不容易么?
“可是,可是……”顾烨的话被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因为顾旻已经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透露出来些许癫狂。顾烨下意识后退,咽了口口水。“可是什么?你不知道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么?”顾旻步步紧逼,“是啊,你根本不知道你父亲是个怎样美好的人。”
顾烨的父亲,他的大哥,是个特别温柔的人。
顾旻的生母品阶低下,本就是一个宫女,偶然被临幸才生下这么个皇子。若是公主还好些,偏偏是个皇子,偏偏还是个宫女所生。
顾旻到现在都记得那日兄长将他扶起,拍去他身上土的轻柔。
从此以后,就是死心塌地。
利用或是温情。
他只记得兄长对他的守护。
“难道皇叔没想过坐上这把椅子?”顾烨往后退了一步,拔高了声音。顾旻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凭什么说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们谁比谁高贵到哪里去?“我想啊,我做梦都想。”顾旻盯着顾烨的双眼,神色癫狂,“顾景用尽手段,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皇位谁不想做?”顾旻剧烈呼吸,“若是兄长,我自然不会。可是顾景算什么?”他不会放弃,永远也不会。
“你若是能守住,自然就是你的。”顾旻嘴角挑出妖邪的弧度,“你守不住,就别怪我了。”
南夏皇宫。
顾烨近乎虚脱的坐在椅子上,尽管这次会面及其失败,可还是有一点成功了。他至少把青鱼卫的控制权夺了回来,总算没有白费。
大口大口的喘气,感觉自己仿佛捡回一条命。顾烨突然觉得眼眶湿润,为什么一定要他来当这个皇帝,他根本就不是这块料子。
他受够了!
外祖失望的眼神,顾旻野心勃勃的目光,压在肩上沉重的担子。
他受够了!
南夏庆王府。
独自莫凭栏,顾旻挥退下人,举杯看着栏外萧瑟。如今年节已过,应该渐渐回暖才对。手中的酒杯散着热气,手指上的凉意渗入骨髓,像是冰凉的玉石。
庆王府称不上奢华淫靡,却也是富丽堂皇,顾旻漠然地看向自己的府邸。面积不大,这还是他父皇在世时给他修建,一座小小的皇子府。那时他还只是个存在感极低的小小皇子,甚至在他还未成年的时候就被踢出皇宫,理由仅仅是他的母妃去世,宫中没有能抚养他的人。
那时曾经英明有为的皇帝已经踏上了昏庸的道路,凭自己的喜好进行决策。为了讨心爱女人的欢心,不惜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赶出皇宫,告示他并不受宠。
有封号的赐府是垂爱,只是他没有。
他唯一拥有的,是一块小小的皇子府。
可就是这份冷落,让他在接下来的屠杀中活了下来。所有皇子都死了,除了他和顾景。
包括那个哪怕他被父皇宣判开除竞争资格,被所有人躲避时依旧靠上来的兄长。
他做错了什么,兄长做错了什么?
他知道顾景当时年纪太小,他知道顾景不可能是这一切的主谋。
他知道,他清楚,他明白。
可他不愿相信。
人总是要有些寄托的。顾旻垂眸盯住袅袅的热气,他既然阴差阳错地有了竞争的机会,就不会放弃。就算前路凶险,就算是兄长的儿子挡在面前。
只要不是那个兄长。
他就不会放弃。没权没势的滋味太过屈辱,就算用尽手段,他也要成为赢家。
成王败寇,只要他赢了,只要他能赢。
福王府。
昨天尽管险象环生,最后却也逢凶化吉,到底是没有威胁性命。惊险一晚过后,白佑澜安排人手将安柔雪送回去。看着安小姐的车驾远去,白佑澜笑眯眯地跟顾景约定明日再上门赔罪,然后两人分道扬镳。
什么约定,顾景面无表情地在路上想,明明就是那个人单方面强行达成,他可没答应。
也没回绝就是了。
顾景抿抿嘴,接着整理茶具。
第34章
“娘,可是有什么不顺?”安柔雪坐在白茹的下首,低眉顺眼地小声问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你小时候就冰雪聪明。”白茹将自己这个女儿细细打量一遍,拉着她的手柔声问道,“你也大了,按礼说不当让女儿家参与,只是娘的女儿,又如何能同那些胭脂俗粉相比?”
白茹的眉宇藏不住的得意,偏偏嘴上又是温柔至极的语气:“娘性子直,你只消说,这京中的男儿,你觉得那个配得上你。”安柔雪闻言一怔,旋即绽开一抹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出阁的女子又怎可多言?”“虽说女子讲究气质温婉,但是也不可太过柔弱。”白茹拍着安柔雪的手,教导到,“娘纵是以千金之躯嫁进这将军府又如何?你父亲那个花心男人还不是纳了妾。”
娶了公主的驸马还是男人,更何况白茹的夫君是将军的嫡次子。上面不仅有一个征伐沙场的兄长,还有个战功彪炳的父亲。先帝疼女,怕自己百年后护不得白茹周全,想让白茹下半生过的安稳。
只是白茹理解归理解,心中未尝没有过怨言。安颉讲究文人气韵,性子又内敛。白茹出身皇家备受宠爱,骨子里就带着骄傲,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夫妻情深不深不知道,安柔雪只是觉得,这两人,当真不适合在一起。
外人面前的恩恩爱爱情深不寿,不过是被生活磨炼出来的精湛演技。先皇的心思不必多言,东辰帝何尝没有夺取兵权的意思?白茹是在东辰帝面前还能说得上话的皇亲国戚,对于自己妹妹,东辰帝再狠又能到哪里去?
安家是白茹的庇护所,白茹是安家的挡箭牌。
互利互惠,共生共存。
白茹压不过安家,驸马纳妾也不违反世俗。说白了,她不过是羡艳那些话本里的痴情男子,哪怕阴阳相隔,也愿意为一个人守一生陵。
那是皇家得不到的不朽。
“婚姻乃人生大事,女儿见识浅薄,自然是由母亲做主。”安柔雪言语轻轻,乖顺的样子格外讨人欢心。“娘这样的女儿,配谁配不上?”白茹眉尾一扬,“娘必定给你寻一个好亲事。”
福王府。
“太子殿下,本王这里可不是用来发呆的。”顾景一撩眼皮,端起了桌面上的茶杯。“孤失礼了。”白佑澜眨眨眼,反应了过来,“王爷莫怪,孤,有些头疼罢了。王爷也知道,孤这个太子,着实有些难当。”“所以太子专门跑到本王这里来思考对策?”顾景垂眸盯着飘飘浮浮的茶叶,“本王这府上难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白佑澜让人问住了。踟蹰了半饷,最终还是张了嘴:“王爷府上什么都没有,只是孤尚有心事,这府上的佳茗,孤还是下次再尝。”言罢,便是直接起身,告辞了。
将人送出了府,顾景将人支开,缩在铺着毛毯子的花梨榻上,手指摩挲光滑的木头面,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拽过一旁的小被子将自己裹起来,又用鼻尖蹭蹭伸到自己面前的毛,顾景才安安分分地老实待着。
屋子里并不算冷,东辰帝犯不得跟一个病恹恹的人计较这个。地龙热热地烧着,不大的空间摆了炉子,没有半分烟屑。顾景这几年虽说算不得静养,可到底还是上了点心,身子骨更非是风一吹就散。
只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病着才是件好事,最好是每日愈下。
尽管不冷,顾景还是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他知道自己这样一来,这些明日少不得被人送去浆洗。还穿着外衣就躺在床上,那毯子跟被子自然是脏了。
可顾景不在乎,他不想在乎。
他乐意。
谁还能管得了他?
将头埋进了毛中,顾景闭上了眼睛。
理智回笼。
顾景想回去晃醒自己。
困也不是这个困法,刚刚丢不丢人?顾景悠悠长长地叹口气,又将被子拉了拉。昨天晚上梦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境冲入脑海,偏生醒了还记不得自己梦见看什么。只是脑子浑浑噩噩,偷偷出去吹了会冷风才将将清醒。
本以为这次白佑澜会对先前的事有所解释,自己还隐隐有些期待他不按常理出牌。结果依旧是官话连篇,虚伪得只能骗骗那些街头巷尾早起晚归的老实人。手指用力,揉皱了几分绸面。
还是睡觉吧,管那么多干嘛?
明天不定还要怎样折腾,白佑澜这样也好,省得他费神。他不是来东辰养着呢么?何必为一个过客思虑过多?
太子府。
“我说,你当真不准备给你姑母一个交代么?”许幸言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交代什么?”白佑澜掐掐耳垂,“你不能换个地方磕么?”我真的不觉得在我批改东西的时候,有人在一旁吃吃喝喝对我来说是一种关爱。
已经吃完半盘糕点的许幸言:我说我是来关爱你的么?
“这不是怕你一不留神睡着,回头再摔了。”许幸言把手里的瓜子皮扔了,又抓了一块小桃酥。“你也知道,”白佑澜把笔放下,拿了一个蝴蝶卷子,“不如…”“想都别想,”许幸言白了白佑澜一眼,“不可能。眼下又不是什么紧急时刻,没必要。”
“你就不怕我摔了脑子?”白佑澜挑眉。“摔了我给你治,药是不可能给你的。”许幸言将小桃酥放下,“你清醒一点。”“我清醒着呢,不然早就背着你找去了。”白佑澜揉揉眉心,“不说了不说了。你不是刚刚还问我为什么不给交代么?”
“白佑澜,我有权力过问你最近买的东西。”许幸言神情冷淡,“我知道你清楚明白,我就是提个醒。”
多少人的命都在你身上压着呢。
许幸言动动嘴,最终还是咽下这句话。他知道自己在心机这方面向来比不过白佑澜,太子爷若是想绕过他,他自然是不可能知道。
“我知道。”白佑澜眉眼笑着,“我就是开个玩笑。”
我知道有多少人的命在我身上压着。
我也知道有多少人想着让我一生不能翻身。
“这还差不多。”许幸言又将小桃酥送进嘴里,“说吧,你刚想说啥来着?”“你这架势比我还足。”白佑澜猛地眨了下眼,“你觉得那些人能要我的命?”“不能,所以我觉得柳瑞可能需要一个大夫。”许幸言意思意思直了下腰,随后又没骨头一样地瘫了回去,“可能是年岁大了。”
“年岁大了也不傻,”白佑澜深吸口气,打了个哈欠,“他就是故意的。这次谁能想到我会临时起意参加一个酒楼的猜谜?”
安柔雪。
“她一个小姑娘…”许幸言说道一半就没了声音。
谁能想到,会是这一个柔柔弱弱的名门闺秀?
“不是她,还能是谁?”白佑澜吃完蝴蝶卷子,站起来活动腿脚,“那布置怎么会是临场仓促?”为了逼真,还特意在之后又派出一拨人迷惑视线。
安若雪,在这之前,谁怀疑过她?一个长在公主府的嫡女,一个正妻的绝佳人选。
谁会怀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
“柳瑞这是想摆你一道?”许幸言皱眉。“他想告诉我安柔雪不可靠。”白佑澜怜爱地看向许幸言,“不是为了送我一个人情。这件事后,我绝不可能娶安柔雪。”安柔雪是作为皇后的人选,但不是唯一人选。
“…安柔雪,怎么和八皇子他们…”许幸言摸着下巴,想不出来。“谁知道呢?”白佑澜叹口气,“只是安家本就偏向白佑澄。”这样一来,怕是不可能在成为自己的助力了。
他势必是不可能娶安柔雪的了,也不想若即若离吊着白茹的胃口,所以干脆连个合理的解释都没给白茹,断个干净。只是他的姑母心高气傲,这般下来,怕是将安家彻底推到白佑澄那边去了。
那就推吧,白佑澜无所谓地想,反正打仗而已,他不缺人。
头疼的白佑澜:好想睡觉。
“困了?”许幸言研究一下白佑澜的表情,“赶紧去睡。”“睡不着的。”白佑澜趴在桌子上,“一闭眼就是那些魑魅魍魉,睡不好。”许幸言默默地看了一眼赖在桌子上的某位太子爷,端走了糕点盘子。
让这个人自生自灭吧。
我不管了。
有骨气的许幸言第三十二次这样想到。
然后熬了一锅安神的汤踹开房门。
总不能一直不睡觉,就算睡着之后会做噩梦,也得睡觉。噩梦我治不了,让你乖乖睡觉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