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旻不是傻子,他早就明白了。
问题只是,活着的人只有他。
滔天的恨意必须有所寄放,而死人凉薄的身躯不可能涌出活人温热的鲜血。没有鲜血的洗刷,恨意会将人活活吞噬。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那份消除不了的恨只能转嫁到还活着的人身上。
真相如何无足轻重,只要还有寄托。
人常常不讲道理的。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尽管我想你死,可我不得不承认,”顾旻坐在床边看向窗外,神色温柔地仿佛他们真的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你确实很会抓住人心。”
“最开始抓到的那个易容成你的人,我用了各种方法都洗不去他脸上的妆容。不过我也没那个耐性,直接让人动了刑。你昏过去的那天,我是来告诉你,他死了。”顾旻揉搓着顾景手上绷紧的肌肉,“死相难看,瘫在地上不成人形。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腐肉脓水混在一起,恶臭冲天。”
“可他从开始到最后都只有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自己就是顾景。”顾旻耸肩,“明明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学都学不像。可是被搅碎手指砍断四肢后,他也只有这一句话。”
假扮成顾景的暗星被丢在墙角,四肢散落在不远处,但是他看不见。一只眼睛被活生生挖去,另外一只也被刺瞎,脸上是乱七八糟的伤痕墨迹。
折磨人的手段永远层出不穷。
没了嘴唇了嘴挑起一个弧度,伤口处涌出血。
还好奚箐用的不是普通的材料,只要顾旻无法洗去自己这层伪装,他就没法否认自己不是王爷。
暗星艰难地呼吸,他很累了,很想睡觉。顾旻把他扔在这里不闻不问,想必是放弃了。别看他年纪小,他的口风可是很严的。
恐怕是等不到人来救他了,不过没关系,他能活到现在,都已经是上天恩赐了。
他活得很开心,就是太短了。
暗星用尽力气抬起头,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
不过他已经看到了星空。
若有来生,他希望,活得再长一些就好了。
他还没出师呢。
“他还是个孩子。”顾景抽不出自己的手,只能把字从齿缝挤出去。
“我知道,”顾旻点头,“我给他建了个坟,是块好地方。其他人都杀了,一个没留。不对,留了一个,多亏了他,不然本王还怎么能入如无人之境的进入摄政王府?”
顾景干脆闭上眼睛。他怎么都没料到,惜福会背叛他。
惜福跟了他多年,顾景自认为也没有亏待惜福,对于他的背叛,顾景始料未及。
难道自己真的这么差劲么?顾景加快了呼吸频率,差劲到连父母都不愿给予夸奖,连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惜福都选择背叛。
“说起来,弟弟,你知道么,”顾旻对顾景的反应全不在意,这本来就是他所期望的,“我让他带着人去给你取药,结果他却发了疯一样,在街上大嚷大叫。说什么摄政王并未失踪,而是被我囚禁在了自己的府上。”
“你说他是在向谁求救呢?”顾旻掖了掖被角,死死地盯着顾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虽然那个下人可能是失心疯,但是我不能这么轻易的放过他。结果还没用刑,倒是自己一口气全招了。”
“我的好弟弟啊,为兄还以为你是被女人迷惑,谁知道你居然和男人搅在了一起。”顾旻脸上的笑渐渐绷不住,露出藏在下面的狰狞本色,“为了一个敌国的太子,你可是真的能狠下心肠,把自己的家国卖的干干净净。”
放在被角的手探上了顾景的脖子,顾旻抛下了之前装出来的兄弟情深。
“你说父皇怎么就瞎了眼,想让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顶替皇兄的位置?你算个什么?你怎么配和皇兄相提并论?”顾旻收紧张开的手指,却又巧妙地保留了顾景呼吸的能力,“你怎么配?你怎么配!”
是皇兄亲手把他从泥沼里拉了出来,告诉他身为皇子,就不应该任人揉捏。是他挽救了他, 那样温柔美好的人,怎么就…
顾旻看着面无表情的顾景,几乎咬碎了牙。
就是眼前这个人,就是这个卖国贼,就是他,害的皇兄英年早逝。
大好前程就这么化为泡影,鲜活的人从此成了飘荡的魂魄。
“不过没关系,”脖子上的力量突然卸去,顾景瞬间把自己的警觉调到最高,“顾景,等皇兄的忌日到了,咱们两个一起下去问问那个昏庸的父皇。”
“两个?”顾景重复了一遍,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旻。
“顾烨是皇兄的孩子,”顾旻倒是一种轻松的口吻,“我怎么可能对他不利?”
“哦对了,”顾旻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摆,“你那个小侍从,对你可是有着不可言说的心思。本王可是当场撞见了他对你欲行不轨。别担心,本王已经小小的惩戒一番。顾景,下辈子选下人的时候,可要小心点。”
别再选这种心思不正还会背后捅刀的人了。
西华。
“阿竹。”林铮自从从东辰回来,就没离开过京城。虽说西华帝一如既往地看他不顺眼,但每每想把他踢出去,苏清竹总会找各种理由把差事推掉。林铮几次三番想从苏清竹嘴里套出点什么,可只要他提到这个话题,苏清竹就会白他一眼,把手上的事务推给他大半。
不过知难而上是林铮的一项优秀品质。
苏清竹背着他,笔下不停:“干什么?”
“阿竹最近再忙什么呢?我就没见过你停下来。”林铮三步作两步地走过去,瘫在苏清竹的背上,看着苏清竹究竟在处理什么。
“知道我忙就别过来捣乱,”苏清竹没像往常一样把林铮从自己身上撕下来,而是由着他弄乱自己的头发,“还是说你是想来帮我?”
“以前没觉得有这么多事啊。”林铮撇撇嘴,干脆把下巴放在苏清竹的肩上,“要不我帮你?”
“怎么转了性儿了?”苏清竹挑起眉毛,看了林铮这幅无赖嘴脸一眼,“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少让我操点心。”
照常来说,林铮应该会接一两句他从来没让自己操心的话,声调委屈巴巴的,今天却是安静了。苏清竹停下手中的笔,扭过身子托着林铮,正视着发蔫的林铮:“怎么了今天?”
林铮瘪嘴,眼角下拉,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阿竹什么都不让我干,是不是嫌弃我?”
“就因为这个?”苏清竹失笑,揉了揉林铮的头,“你是要做皇帝的,怎能事事都自己干?等用到你的时候自然会喊你,乖,别闹脾气。”
苏清竹又摸了摸林铮的头以示安抚,随后转回去接着手中的事情。林铮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确定装可怜没用后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感觉到林铮的气息远离后,苏清竹才松了一口气,从一旁散乱的书中把匆匆忙忙塞进去的账本拿出来。他的外相府想来对林铮不设防,要是突然要求这位祖宗在外边等着通报恐怕会让他更不安。
就是现在,林铮也已经起了疑心。不过没关系,苏清竹揉揉眉心,就快结束了。
安王府。
“王爷没问出来什么么?”洛满丞靠在栏杆上,看着林铮脸色铁青的回来,“苏大人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他也是林铮的智囊之一,这次林铮去装可怜问消息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嗯。”林铮短硬地回答了洛满丞,丝毫没有跟苏清竹时的丰富情感。不过洛满丞也不在意,他跟自幼护着林铮长大的苏清竹不同,他和林铮不是朋友,是上下级。
私人关系没那么重要。
“臣这里也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洛满丞摊手,“苏大人行事隐蔽得很,我去找了人详谈,结果没一个人肯说出来。虽然王爷不愿意听,但是臣还是想提醒……”
“阿竹不会害我的。”林铮冷着脸甩过去一句话。
“臣明白。”洛满丞躬身,“臣会尽力查明的,只是苏大人的事,恐怕不会好查。”
还没等洛满丞查出个眉目,林铮在就接到了让他去边关攻打南夏的圣旨。
“阿竹!”接完圣旨林铮半刻不敢耽误,冲进苏清竹的府邸扯着嗓子喊。苏清竹似乎是早就料到,立在不远的凉亭等着他。
“阿…”林铮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他和苏清竹两府的距离不远,他历来是走过来,从未做过马车,“阿竹。”
苏清竹看不过他一字两喘,把人拉起来:“多大人还这么毛躁,你让我怎么放心?”
“为…”为什么还没说出口,林铮就被苏清竹打断。
“南夏国丧未过,顾景又下落不明。”苏清竹扶着林铮,声音平缓,“顾景失踪,三足失一足,顾旻和顾烨定会两方角力。此时正是攻下南夏的好时机。我知道你不想去,但是等你回来,应该就是大局已定了。这时候就别闹孩子脾气,林铮,你是一个皇子,会继承皇位的那种。”
千言万语都被最后一句话堵在喉咙里,林铮再了解不过苏清竹。
此事绝无回转的余地。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非去不可。
“阿竹,”林铮低下眼,声音细小,“我就最后一个问题,你和皇上做了什么交易?”
他父皇看他不顺眼,前几次让他带兵打仗想的都是让他死在战场上。结果他不仅没死成,还挣了军功。现在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给他兵权,让他再去战场?
“等你回来就知道了。”苏清竹摸摸林铮的头,“回去准备吧,等你凯旋,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林铮耷拉着脑袋走了,苏清竹身后的房间又转出来一个人。
“苏大人,这么做值得么?”洛满丞问道。
“没什么不值得。”苏清竹跟洛满丞对视,“你查到的东西暂时别告诉他,我会找机会让你去前线的。”
“等尘埃落定?”洛满丞嗤笑,“苏清竹,我很早以前就说过你这个毛病,没想到你现在还没改。你凭什么觉得林铮会听我的?”
“因为那是我的意思。”苏清竹笃定。
“安王已经不是你们最开始见到的林铮了,”洛满丞耸肩,“你要坚持我也没办法,不过苏清竹,你输定了。”
“你能劝他的。”苏清竹皱眉,对洛满丞的态度不是很满意。
“苏大人,虽然你和安王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洛满丞拖长调子,眼里全是嘲弄,“但您和他还是两个人。在下忠于安王,可不忠于您啊。”
第69章
跟着西华陈兵琅雾关的消息一起传到临风的是长风传回来的消息。
沈长清看着顾景失踪这明晃晃的四个大字,倒吸一口冷气。白佑澜眼下跟谢正微关系正僵,多大个人了还在府里闹别扭。这时候再把这件事告诉他,怕不是往火上浇了满满一勺油。
虽然大家都明白谢正微是一片好心,可好心也能办坏事,更何况当事人不一定需要。
顾景若是在回去的路上失去联系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在长风他们被揭穿之后突然消失。单方面断了同他们这边的所有联系。
如何能不让人多想?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当初同意白佑澜说的消息先寄到他这里,他看情况通知白佑澜啊?脑子进水还是被美色蒙蔽双眼了?如果有后悔药,沈长清绝对会买来一颗毫不犹豫地吞下肚去。
不过要是太贵就算了。
沈长清瘫在椅子上,右手盖住双眼。
不告诉白佑澜是不可能的,但是说了对白佑澜有什么好处么?不过是徒增焦虑。作为皇子尚不能随意出京,更不要说他还是当朝太子。他们的计划已经被因为白佑澜的伤紧急叫停过一次,时机稍纵即逝,多拖一天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而且白佑澜看到就算能保持冷静不把这件事的责任全推到谢正微身上,祖孙之间的关系也定会再被狠狠划上一道口子。人心都是肉长的,换位思考一下要是长风也遭遇这种事情,不管那人原来的意图对自己再好,沈长清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怨气。
能不能不要你自己的标准来衡量我?我已经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你在对我好之前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感受?
我真的需要么?
多年被家里人追问催促婚姻大事的沈长清十分能感同身受。
先不说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家书大约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在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娶妻生子,就连两年前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个长假准备回乡看看父母陪他们待上半个月。
结果自己才应付完那些络绎不绝的访客跟家人连一刻单独时间都没待上的时候,就被父母念叨着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等到第二天父母更是请来了不少媒婆,来给自己牵桥搭线。
自己使出官场上的全部本事才将媒婆的嘴一一堵上送出府去,掉头就被堵在门口。母亲哭嚎父亲直接举起了拐杖,要不是兄长拦着他怕是要重新体验一下儿时被打的感觉。
当天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母亲抹着眼泪说自己不孝,这么大人了连个孙子都没让他见到。说他们都是为了他好,养儿防老,为了他的未来打算。
问题是他真的不需要啊。
沈长清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白佑澜倒是没被人逼过成亲,今天算是补回来了。
就在沈长清终于下定决心告诉白佑澜这个噩耗的时候,前脚他刚派人去太子府,后脚长风的加急消息又传了过来。
这就不是要不要告诉的问题了,这是考验沈长清的语言交流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