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白蘋书院,不仅是开国元勋苏老的隐居之地,更是四海扬名的治学之所,开国皇帝的陵寝就在此处。
白蘋山是唯一一处能称得上是易守难攻的地方,可它不似九剑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白佑澜有心避其锋芒,绕过白蘋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上次九剑关莫名被破,顾烨请出了在家赋闲的裴老将军出山镇守。裴老将军守九剑关守了一辈子,击退过数次来犯之敌,成了南夏的护国神话。原以为这次有他坐镇,加上吴隆奉命将营地前移,怎么也能撑到顾旻赶到九剑关。
那时候,就是政治上的交锋与较量。
只要能将东辰人马拒之门外,便一切好说。
他们总不能指望像上次一样,东辰莫名停在九剑关最后匆匆撤走。
“顾景,”顾旻深吸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若是还有半点良心,还对你的国家有半点眷念,对白蘋先生有半点尊敬……”
“拿纸笔来。”顾景喘着气,打断了顾旻,“拿纸笔来。”
顾旻闭上了嘴,深深地望了顾景一眼,转身跨出房门:“来人!”
东辰军营。
白佑澜面前摆着顾景给他穿过来的信,沉默地坐在桌前,任烛影飘摆。
“怎么了?人家将军又让你轰走了。不是我说,这位可是八皇子那边的,告你黑状绝对是反手就来,毫无负担。”许幸言大大咧咧地掀开帐帘,沈长清不能随意离京,他可就没这个规定。
“怎么回事啊?看什么呢?别又是地图,你打南夏打的这么真情实意就不怕顾景跟你闹翻了?”许幸言晃荡到白佑澜面前,“还有你那个六弟最近可是不老实,今天还把手神都我这儿了。安好,勿念?”
白佑瀛在听闻白佑澜奉命出征后,主动到殿前请缨。直说自己年岁已大却一事无成,唯一身武功尚可,愿和皇兄一起上阵杀敌,护皇兄周全,为皇兄分忧。
白佑澜不好驳,白佑澄不想驳,东辰帝不愿驳。
“白佑澄最近怎么样了?”白佑澜动动喉结,哑着嗓子问道。
“沈长清说柳瑞终于松口了,只是那个女子,只能做妾。”许幸言摇摇头,“白佑澄不懂得寸进尺,急吼吼地答应,这几天估计就要进皇子府了。你问这个干嘛?”
“八皇子府终究是白佑澄的地盘,能将那女子越早接进去越好。”白佑澜倒是不意外,“我这个小八弟尚能同心上人长相厮守,我这个做兄长,还差他一筹。”
“你不是威胁那个什么庆王了么?怕什么,你都打到他家门口了。”许幸言拿起瘫在白佑澜面前的纸,翻来覆去地看,“没啥隐藏的字啊。”
“这是顾旻送过来的,是顾景亲手写的。”白佑澜闭上眼,陡升一股无力之感。
这里有风声,走路声,兵甲碰撞声。
他却只能听见一片寂静。
秋天的风顺着缝隙蹭了进来,纵然南夏地处南方夏长冬短,此刻的空气也已染上凉意。
今日是十七,会有皎皎月光映射在地。
不知广寒宫上,可有人间寒意?
“你是怎么从四个字中看出来的?”许幸言皱着眉,“我怎么看不出来?我还觉得是顾旻过来卖好的呢。”
“顾景说他一切都好,不必我操心挂念。”许幸言点头,不经意的一瞥,却看到白佑澜靠在椅子上,脸上是无尽的疲惫。
似乎被什么压垮,却又不得不咬牙硬撑。
“谁都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怎么可能一切都好,眼下这么说不过是安抚责怪。”白佑澜睁开眼睛,看向许幸言,“怪我开战,怪我攻打他的国家。”
太少见了,许幸言想到,我居然能在这双向来自信满满的凤眸里看到委屈。
太少见了。
“可是他怎么能怪我?”白佑澜隐忍的声音终究是藏了哭腔。
他怎么能怪他?
昼夜不停的担惊受怕终于寻到一个突破口,汹涌地咆哮冲出镇压它们的牢房。
他只是担心顾景的安危,担心到等不及用更好的方法去确定和交涉。
他选了下下之策,就因为这个可以最快、最大限度的保证顾景的安全。
他只是太爱他了。
他怎么能怪他爱他?
可白佑澜也清楚,顾景此刻并不比他好受半分。
此事皆因谢正微而起,他也要担上责任。
更何况顾景融在骨血刻在魂魄的家国情怀。
不管分说,不问缘由,他终究是出兵攻打了他的国家。
顾景原可以在信中破口大骂横加指责,逼问质问他为何这样做。为何不顾他的感受处境,由着自己的心意来。
可顾景没有。
他知道顾景的艰难,顾景也明白他的焦灼不安。
顾景也舍不得。
可有时候,理智上的理解不代表情感上的共鸣。
他没法阻止自己再看到读懂顾景的情绪时铺天盖地的委屈,顾景也克制不住对于他的责怪。
却还挡不住对彼此的心疼。
只是人之常情。
故而到最后,能说的仅剩下四个字。
安好勿念。
许幸言就想不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他能明白顾景的责怪从何而来:“这不废话么,谁让你不假思索直接出兵?不是我说白佑澜,我对你要一统四海的执念好奇很久了。你是不是太闲了?”
“我只是不甘心。”白佑澜被许幸言骤然转移话题的举动噎了一下,顺从地接了下去,“我不甘心一辈子都困在那一座皇城,偶尔的出行只能去趟行宫。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周游四海,皇帝却只能局限在一座皇宫之中。”
与人间烟火就此别过,把自己困在那座锦绣囚笼。
“就因为这个?”许幸言惊讶,他还以为是什么被高人点拨后生出的雄心壮志,原来只是因为不想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么?
“老爷子教我的时候曾经跟我描绘过塞外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江南的杏花春雨满城烟柳,然后惋惜地看向我。年幼时不懂,后来才明白,”白佑澜挺直身子,“这世间再多绝色,我也无缘。”
所以他不甘心。
他已经听过了三千尺的银河瀑布,云霞明灭的势拔五岳,松间石板上的清泉明月,长风不度的关山。
却不能亲眼去看看。
“你统一四海了,就能去看了?”许幸言挑眉,“就算都是你的领土又如何?那些景色照样与你无缘,你还是要在皇城困困守一生。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好么。你渴望的想要对与那些拥有的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因为你们跟本就不是一类人。别人可以把自己的足迹遍布天下,可他想要的也许是你手上的权力。”
许幸言耸耸肩:“老天总是这样,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把好事都占了。再说了你羡慕的不过是外在看起来的,谁知道真正经历起来会是怎样。自古以来就有不少文人墨客渴望田野生活,但你真的让他们去种地试试?”
“与其羡慕那些不知内在的光鲜外皮,不如想想怎么过好自己已经既定的生活。”许幸言拍着白佑澜的肩膀,语重心长,“你总是要学会妥协的。”
所谓这一辈子,不过是在妥协和抗争之中交替。
“利用你手中的权力去营造一个可以让别人自由选择的时代不是更好么?”许幸言悄悄把手里的纸蜷成一团,“比如我,还等你答应的那个大药园呢。”
许幸言看着白佑澜若有所思的样子退了出去,出帐门的一刹那就将手里的纸撕个粉碎。
为了转移白佑澜的注意他也是拼了,自己都佩服能胡编乱造这么多的自己。
所以说话本还是有用的好么。
第72章
“你想干什么?”莫谷尘绷紧身体,迅速转身,手上的长剑出了一半。
“我没恶意。”方楷伸出双手,脸上带着些小心的笑意,“不过是半夜睡不着出来看看风景。”
“你是谁?”莫谷尘牢牢盯着方楷,手上的力道并未收减半分。
“方楷。”方楷维持脸上的笑,“是六皇子的师父。”
“你来干什么?”眼前的人防备依旧,方楷无奈:“半夜睡不着。”
“那不打扰了。”莫谷尘点点头,收起剑迈开步子就准备离开。
方楷心头泛苦,却还是要强行开口:“你是难受么?”
背叛不管是对背叛者还是被背叛者,都是一件让人极不舒服的事情。
“与你无关。”莫谷尘停下脚步,侧过脸丢下一个冰冷的目光。就算心间发堵,也不必和这个外人相道。
“难受就发泄出来,什么都忍着对自己不好。”方楷对他的防备无可奈何,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莫谷尘。
“与你无关。”莫谷尘转身同方楷面对面,皱紧的眉刺得方楷心头一颤,“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
这是我应该关心的。
方楷斟酌着词语,踟蹰着开口:“你右臂上是不是有一道细长的印记,似竹叶?”
莫谷尘还没等方楷说完就把身子转了回去,直接迈开步子,明摆着不愿再多停留。
“你听我说,”方楷一急,追上去拉住莫谷尘的手臂,“我是你…你父亲的友人。他这些年一直想你,只是身体所限不能出来寻你,这才托、托我。”
话越说越快,到最后几乎没有停顿的地方。
“放开。”莫谷尘低声喝道。方楷的武功比他高出太多,他甩不开。
“你,你别生气。”方楷手忙脚乱地缩回手,局促地看向莫谷尘,“我,我就是想说,你要是有什么,什么为难的可以和我说。我肯定会帮到底的。”
当年命悬一线几经生死,尚不及此刻的忐忑半分。
方楷希冀地望向莫谷尘,说点什么都好。
莫谷尘却在他眼里看到哀求。
就是哀求,都哀求地小心谨慎,生怕惊扰到他。
虽然不懂为何,莫谷尘的语气还是缓和下来:“谢谢,但是我可以处理好。”
决定是他自己做出的,风险自己也是早就清楚的。
就算王爷不肯原谅他,他也绝不会后悔。
他们这种人啊,本来就不是什么忠君爱国之辈。他们的忠心,只会给自己的主子。
就算因此被主子厌恶嫌弃,也无怨无悔。
“这样啊,这样啊。”方楷搓搓衣角,“那就好,那就好。那个你先走吧,我就在六皇子身边,你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来。”
“嗯,谢谢。”莫谷尘点点头,消失在夜色中。
方楷立在原地吹着夜风,看着莫谷尘一点点消失在夜幕中。
他的儿子就在眼前,他却没有上前拥抱的勇气。
对于莫谷尘来说,他算什么呢?一个从小就消失,从未给予过他一点关怀的角色。莫谷尘甚至连他们曾经见过的一面都忘记的一干二净。
他们身上除了相同的血脉,再无瓜葛。
对于莫谷尘而言,他不过是个陌路人。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儿子成长为了一个男人,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又怎么能只凭自己心意,冲上去影响他的人生轨迹?
他不曾参与他的过去,自然也没资格插手他的未来。
白蘋山。
当顾旻看到东辰的先头部队竖起军旗时,特意让人搀着顾景来看。
“虽说你不能吹风,”顾旻指着前面的飞扬的旗帜,“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让你来看看。你说白佑澜会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现在呢?顾景,原来你在白佑澜那里,什么都不是啊。那我为什么还要留下你这一条性命?”
顾景被顾旻拽着领子,无神的双眼瞟了一眼。他现在眼前一片模糊,脑子昏昏沉沉。听清顾旻的话就已经费了他太多力气,思考对他来说太过奢侈。
好在顾旻也不需要他回答。
他挥挥手,让人把顾景带回去。
顾景回去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只是他已经不能再更多的从记忆中找寻那张脸的主人。
惜福缩在角落里,贪婪地瞥略着顾景的样子。自从他在街上发疯一样地拽人就喊后,顾旻让他付出了代价就将他赶走了顾景身边,留着他在王府上干些低劣的活计。
王府的下人得了管家的命令,也不屑与他这种叛徒为伍,监视的时候多加折辱。若不是担心顾旻对顾景不利,惜福早早就寻一处地方自杀了。民间风气自杀的人要堕入地狱受苦受难,可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艰难。
惜福用仅存的左手摸了把脸,他付出的代价就是他的右臂,脸上尽是灰尘黄土。他活着又有什么用呢?惜福把身子往阴影里缩了缩,没了顾景,他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下人,街上的混混都可将他胖揍一顿。
他的价值不过是在顾景左右,小心服侍。
这是他祖父犯事后他就注定的命运。
明明早就认命了,当初又是哪里来得雄心豹子胆,走了这么一招昏棋。他就是个下人,旁人高看一眼,看的是他身后的主子,又不是他。
怎么就昏了头,信了顾旻的满嘴谎言?
惜福转过头,吸吸鼻子。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能回到过去,赶在一切发生之前。
阳光落在惜福面前的地上,他抬起头,看到远处被惊起的群鸟和想象中飞扬的旗帜。
也许还有办法补救。
四日后。
晨曦破开天边的昏暗,墨蓝色的天渐渐透明,风还裹挟着夜里的凉意,擦过树梢和人裸露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