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那个苦苦挣扎的是他的母妃。
顾景带着一双漠然的看着这场闹剧。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梦见过他母妃,也没有梦见过这一夜的荒唐。
放弃吧,别为难自己了。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你母妃挣到最后,还不是没个好结果?
别为难自己了,这样活着,谁都难受。
痛痛快快地走不好么?
顾景死死咬住嘴唇,努力地进行每一次呼吸。
不能死,他对自己说,不能放下。
还有人等着他。
还有谁等着你?那个声音冒出来,唯一一个真心对你的已经要踏上轮回路了,还有谁会等着你?
父皇视你如无物,兄弟恨你入骨髓,群臣待你似妖邪,百姓咒你同逆贼。
而唯一一个为你豁出得出命的人,已经要死了。
她服下了剧毒,一杯鸩酒不洒一滴,再无活路。还会有谁,会等在阳间?
我不记得了,顾景声音轻若鸿毛,但是我知道。
还有人等着我。
我得回去。
我不能一个人走这轮回路。
我得等人,牵着他过奈何桥。
眼前幻境被溶解开来,顾景默默沿着先前的方向,艰难地走着。
他走的很累,很想歇一歇。
前路漫长,永夜无光。
还时不时会陷入错综复杂的记忆,那时依旧有声音会出来,诱惑他往回走。
他不能停,也不能听。
他不记得前尘往事,但是还是知道有人在路的尽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在白佑澜启程回京的第七天,许幸言赶回临风的第十五天,顾景总算睁开了紧闭两个多月的眼睛。
他身边随时都有人候着,睁眼的一瞬间几乎就被发现。他眼前模模糊糊,只是看见众多布料胡乱飞舞;耳朵也听不太清声音,叫喊声脚步声混成一团。
朦朦胧胧中他被人扶起来,喂水喂药,还塞了两勺温热烂软的米粥。米被什么东西撵过,颗粒不再分明,而是黏黏糊糊地粘成一团。顾景没有胃口,但还是努力咽下,更加努力分辨着什么人在耳边细细地说着什么。
可他太累了,他刚刚经历一次长途跋涉,累浑身骨头都酸软。连抽出被人拉着的手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他闭眼,睡了过去。
“江大人,情况如何?”许幸言见江太医把完脉,着急着把人拉出去。江太医行医多年,医术最为精湛,只是待人接物方面少些头脑。
“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江太医捋着胡子点头,“不是我说,子语啊,你劝着些太子,既然这么心疼这人,就少折腾些。不是每次都有这般幸运能把人拉回来的。”
在江太医眼中,顾景是白佑澜的一个心腹,不知为何被太子责罚成了这幅模样。
许幸言诺诺地应着,对于自己临时编的这个谎话没有丝毫不满。白佑澜不过名声受损而已,顾景可是差点连命都丢了。
“知他体弱就对人好点,就是兔子急了,它也咬人不是?”江太医跟翁逢弘关系不错,此时未免多说两句,“我是不能在太子面前多说什么,子语啊,你可是要把这事往严肃里说。”
“对了,”江太医转头,“这位小公子体内的余毒我又探了探,实在是太深了,拔不出来。”
临到荷萝的白佑澜抖了一下,依稀察觉到有人在说自己坏话。
顾景能维持短暂清醒正常对话时,白佑澜还剩两天路程。
许幸言觉得自己这张嘴不适合和刚醒需要静养的病人说话,跑去看炉子去了;莫谷尘怕顾景尴尬,跑去和许幸言一起看炉子了。
就剩下一个在太子府处理完事务的沈长清被人赶鸭子上架,负责和顾景交代这两个月来的事情。
“王爷,”沈长清行个礼刚要坐下,就被顾景打住:“莫喊我王爷了。”
沈长清心头一惊,顾景那双眸子迎了上来:“我恐怕早就被逐出玉牒了。”
最难交代的事被人家自己猜中了,沈长清摸摸鼻子:“王爷可有什么想知的?”
“都说了别喊,”顾景浅笑,“唤我明煜吧。佑澜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不过二日。”沈长清一本正经,“喊习惯了,一时也改不了口。不知王爷是从哪个口风不严的下人嘴里得知哪件事的?”
“是我自己猜的。”顾景神色淡淡,眼神却还是柔和,仿佛终于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苏敛安被我激怒,我又逃出。他留我不过是为了威胁佑澜,如今我跑了,他当然会第一时间上报皇帝,防止我在朝中给他们背后狠狠捅上一刀。”
定会将自己所言所语如实上报,而苏敛安在南夏名声显赫,他又不过是个乱臣贼子。顾旻再插上一脚,事情也就是板上钉钉。
要不是寻不到他的人,又怎会是将他逐出玉牒这样简单?
不过也好,顾景目光越过沈长清,吐出一口气。
他害了那么多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了那么多白骨无缘回乡,合该让他死后成为孤魂野鬼,无处可依。
生无家族,死无归处。
日后鬼门大开,他也寻不到一人为他烧纸祭奠,引他归家。
这是他应得的罪。
一旁的沈长清默默记下顾景神情,准备给白佑澜打小报告。
顺便指点一下将来的安慰方向。
“王爷果真料事如神,”沈长清心里为一会的小报告写着腹稿,“那苏敛安提出时太子震怒,险些要派人直接杀了他。亏得让人劝住,正准备问王爷的意见。”
“他年纪大了,就这样吧。”顾景轻笑一声,“没有他当年的开解教导,哪里有如今的顾景?就这样吧,我也不欠他什么了,也不欠南夏什么了。”
再造之恩没齿难忘,顾景谨记在心。可这两个月来的生死徘徊,也并非轻易能去。
他用一条命,和八年的辛劳不倦,还母妃的生育之恩,及苏敛安的教导之谊,换余生时光。
从此山高海阔,南夏的是是非非,与顾景再无瓜葛。
若尚有异议,且地府论恩仇。
“不过听沈大人的意思是,”顾景抿抿嘴,颇为紧张地开口,“一会会给佑澜寄信?”
“是的,王爷有什么话要寄过去么?”沈长清临时停下腹中的笔,准备好好听着。
“没有,”顾景不自在地动动脖子,“就是能不能,别把我醒了的事告诉他。”
沈长清不是许幸言更不是白佑澜,一下就听出了顾景的话外之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景一眼:“王爷有求,这是自然。不过平白瞒太子一事定是不好,不如王爷和我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顾景顶着红耳朵问。
“我帮王爷瞒太子一事,也为太子瞒王爷一事如何?”沈长清眉眼上挑,小算盘打得飞起。
这波赚了。
顾景看着沈长清别有图谋的脸,迟疑地说:“行。”
这波好像要亏。
第84章
夕阳滑落,守城的官兵打个哈欠,正要将木桥拉起。忽见天地交接晚日沉没处一道烟尘浩荡,惊起归巢鸟雀无数。官兵手下动作放缓,想起来似乎明日出征的皇子们便应回京了。
可要是快马加鞭,也能和眼前这群人对上。
官兵不敢怠慢,急急请示驻守的官员。官员穿上盔甲登上城楼,皱着眉看赶来的一群人:“等等。”
于是铁链又松了下去,木桥砰得砸在护城河的岸上。
当最后一点太阳沉下地面,饱经风尘的一队人才赶到木桥前。一人勒马急停,怀里揣着信物匆匆赶上城楼。剩下的人拉紧缰绳,生生压下一截速度。虽说现在宵禁时间,但是除了特殊情况外,城内一概不许跑马,便是太子爷,也不能坏了这规矩。
白佑澜掀下脸上防风阻沙的兜帽,踏着映在青石地面上的余晖,往皇宫方向走去。
依东辰帝命,白佑瀛早早地回京陈述战况,而他直到如今才能返京。
攥着缰绳的手青筋突出,白佑澜没心情回府沐浴再去见东辰帝。什么恭敬不恭敬,都是虚的。
皇宫。
对于他提前回来这件事,东辰帝似乎没有意外,他高高地坐在椅子上,听着白佑澜将所有事情一一阐述。
“好了,”东辰帝挥退所有太监宫女,平心静气地看着自己的四儿子,“你都说完了。也该朕说说了。”
“父皇请讲。”白佑澜一拱手,乖顺地立在殿下。反正他也没想走。
“两个多月前,太子府来了个重病号,身份似乎颇为重要。为了医治这个人,太医院的江国手都出诊了。”东辰帝不急不缓,认真观察白佑澜的脸色,“那人,是顾景吧。”
可惜的是,他没能从白佑澜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是。”白佑澜仰起头,跟东辰帝对视。他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东辰帝。
因为瞒不住。
顾景的伤太重了,不可能偷偷摸摸藏在府里就能治好,只能大张旗鼓。
“你违抗皇命,停在白蘋不肯前进半步,也是为了他?”东辰帝眯起眼,语调依旧平缓。
“是。”干干脆脆,没有丝毫犹豫。
“朕一开始以为,你结交顾景,是想为将来做打算。”东辰帝得了白佑澜意料之中的回答,甚至露出一个慈祥的笑脸,“后来顾景回去前的那段时间,朕以为你将他当成一时玩物,寻欢作乐。”
“倒是没想到,”东辰帝脸上笑意更浓,“皇家还是出了个情种。”
早知道当初顾景在东辰时,就应该杀了他。
皇帝,不能被情所迷。
白佑澜没漏看东辰帝笑脸下浓浓的杀意,他也冲自己的父皇笑了一笑:“父皇,儿臣听说,西华的安王继位了。”
苏清竹前脚扳倒苏家,后脚就率兵逼宫,生生把西华帝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
“你什么意思!”原本低缓的语气瞬间拔高,东辰帝又惊又怒,再也维持不住皮上笑的动作。苍老的眸子迸发出精光,狠狠打在低头的白佑澜身上。
“儿臣不过是跟父皇说一说各国动态罢了。”白佑澜弯腰低头,态度何其恭谨,“不敢有其他意思。”
“你…”东辰帝气得浑身发抖,“逆子!逆子!为了个男人,为个男人!”
“父皇,龙体为重。”白佑澜抬起头,满眼关切,“不然八弟怕是要伤心了。”
“混账!”东辰帝随手抄起桌上的花瓶,砸向白佑澜。瓷质的花瓶擦着额角而过,顿时青了一片。
白佑澜没躲没闪,眉毛都没动一下。
东辰帝看着白佑澜镇定的眉眼,咬着下唇:“你可真是好大能耐,手都伸到自己兄弟府上去了。”
“以前自然不行,”白佑澜凤眼上挑,“可如今今非昔比。”
白佑澄和柳瑞险些闹翻,白佑澜自然插了点钉子进去。原本想将来出其不意地攻白佑澄七寸,没想到这时候被拿了出来当成筹码。东辰帝显然想到这一关节,脸色更加难看。
“你要什么?”东辰帝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将来的遗诏?”
“不。”出乎东辰帝预料,白佑澜摇了摇头,伸手摘下头上的太子金冠,取下腰间的螭龙玉佩,又从怀里摸出了一方小小的印。
他把外衫脱下,将这些东西包裹好,跪在地上一路膝行,到了东辰帝面前,行了大礼。
“你要求什么?”东辰帝嘴唇发白浑身颤抖,盯着跪在地上的白佑澜。他这个儿子,还能给他什么惊喜。
“父皇,”白佑澜把头挨着冰凉的石板,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儿臣用太子之位和八弟一命,换顾景得入皇家玉牒。”
“荒唐!”一声怒吼回彻在大殿之内,门口的太监身子颤了颤,不知道皇上为何会发如此大的火。东辰帝抄起桌上的东西尽数砸在白佑澜身上。
滚烫的灯油顺着肩膀滑下,崩裂的瓷片伤他眼角入骨,后背更是疼痛不堪。
东辰帝扔完所有能扔的,暴虐地撑着桌子喘息:“你给朕起来!起来!”
白佑澜不起,依旧跪伏在地。
“你要气死朕是不是!”东辰帝走到白佑澜面前,一脚踹向白佑澜的腰窝。
这一脚含着暴怒失望震惊,直接将白佑澜踹到在地,砸在方才的碎片上。白佑澜闷哼一声,手指发颤地想撑起身子跪好。可东辰帝哪管那么多,见他还想起来,登时又是一脚,把勉力起到一半的白佑澜踹了回去。
这次已不止是手指发颤,连嘴唇都颤抖发白。白佑澜挣扎两下,还是无力地瘫倒在地。拆解发冠时散落的发丝盖住他的眼睛,遮去那一双随了东辰帝的凤眸,留下惨白的嘴唇细细地颤抖。
像极了当年跪在殿前的谢岫。
东辰帝心头大震,又惊又愧,往后退了好几步靠在桌案上,这才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怒气烟消云散,只剩下经年不去的惊惶和愧疚。
“你给朕起来,起来!”色厉内荏地冲着白佑澜叫喊,东辰帝一身力气只能维持住站立的姿势。躺在地上那人挣扎两下,最终还是没能跪起身子。
如果可以,白佑澜也不想向东辰帝示弱。
他对自己这个父皇,自幼便因冷落较八弟少有几分情感,长大后更是被林林总总的内幕磨去最后几分血脉亲情。他惯于和自己的父皇讨价还价,这种方式,向来是八弟才有用的。
如今也不会因为东辰帝暂时停下打骂而燃起几分亲近之情。他手里还有筹码,不需要他的父皇因 为这幅可怜样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