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这天是要下雪了,元兄也要小心啊!”竹之词冲着元燚离去的身影喊了一嗓子,回头去瞧那艘船,果然陆今晨已经上来了。
“陆兄好水性。”竹之词话里带了些刺,云夫人与言宓说了陆今晨的事,言宓下午又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了,但这不代表着他可以眼睁睁地看着陆今晨在江州为所欲为。
陆今晨瞥了他一眼,只道了声多谢便上岸了。
竹之词看着他就这样从屋顶上走了,生出几分担心来,遂结了船钱想立马赶回去。
“公子,您衣裳落这儿了。”是船家喊住了他,竹之词回身,船家已将大氅捡了起来。
他接过大氅对船家道:“刚刚那位爷都说了,近来不太平,天黑了,您也早些回家去吧。”
“诶!”船家应道。
竹之词最后对他笑了笑,往南府去了。
第35章 北辰幕一
瑞安七年,腊月二十。
盛都这日大风刮得很是嚣张,许安阳在马车里颠着,心里颇不平静。
他因为几个月前暗中在许安秋和北郡的事上加以干涉,被他爹给罚到了乡下去查看今年的赋税情况,近年关了才给放话回来。
近来太后和西郡剑拔弩张的气息,他在乡下都感觉到了,他爹这时候将他下放,大概就是不想让他插手的意思了,幸好许家还有个大哥许安年在,许太尉对他也没抱什么大的期望了。
许安阳抱着暖炉进了府,一路到了正厅,瞧见许太尉正端坐在上头喝茶,赶紧敛了眉眼弯了弯腰。
“哼。”许太尉瞪了他一眼,“这副德行,倒也还知道自个儿滚回来。”
“这还不是您宽宏大量。”许安阳觍着一张老脸赔笑道。
“罢了罢了,你也别在我这儿耍猴了,你妹妹近来想你得紧,赶紧去瞧瞧她。”
“得嘞!”
许安阳一出正厅又是一副人模狗样,只见他人模狗样地穿过花园,人模狗样地转进许安秋的院子,又人模狗样地敲了敲她的房门。
许安秋一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模狗样的许安阳。
“二哥!”许安阳很受用地收下了她这份惊喜,抬腿进屋,转身关门,桌边坐下,一气呵成。
许安秋跟着他坐下,问道:“你怎得舍得回来了?不是说还没见够世面,还想去走走吗?”
“咳。”许安阳清了清嗓子,道,“你二哥我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这不是想着赶回来陪你过个年吗?”
“你别说,每次你不在的时候,爹都可想你了,只是啊,他从来不说,谁叫你没大哥有本事。”许安秋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我知道,你这次是因为我,二哥……”
眼瞧着她眼泪就要下来了,许安阳忙道:“打住,打住啊,谁说这是因为你,不愧是我许安阳的妹妹,这么瞧得起自己,我啊,是因为上头的事才离开的。”
许安秋红着眼眶,半醒半疑地瞅着他:“你唬谁呢?”
“我可没唬你,我明天得进宫一趟,这次可能又陪不了你多久了。”
许安秋大概知道了,许安阳在替皇帝办事,这件事她原本就有所怀疑,许安阳这番话,已经是坦白告诉她的意思了。
“你小心着点。”许安秋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嘱咐的,许安阳平日里在外头的日子比在家的还多呢。
“我知道,你自己也小心着,平日里没事就跟着陈家姑娘多学几招,总能让人安心些。”
许安秋哪里不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在北郡之事后闷坏了,想让自己出去走走。
“好,我听你的。”
“是在外头习惯了,进宫来怎得还拘束了?”皇帝扔了手中的棋子,笑看着许安阳。
许安阳也笑笑:“这不是还心有余悸吗,怕又是一个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那可不太妙,臣还想留在家中过个好年呢。”
“你哪次做错事是一不小心的?”
“那说来可多了。”
“少贫了,这次喊你来,便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近来臣在乡下,收获颇多。”
“哦?说来听听。”
“臣去乡间之时,着的是云锦,那儿无人知晓此物,只道臣为何与他们所着不同,不与臣亲近,等到过了几日,臣换成了乡间的粗布麻衣,那些人见了,又与臣道,为何不再穿那些奇装异服,臣甚是奇怪,便问他们我到底该如何穿衣才能与他们一类,那些乡民道,他们习惯了臣着华衣,一时间看到臣着素衣,倒有些不适应,想着臣是不是落魄了。”
许安阳这般说完,停下来喝了口茶,接着道:“这些乡民不了解臣,仅凭臣的衣着便能胡乱猜测臣的家事,可是他们这种不负责任的猜想又有谁能去印证呢?他们甚至都无法找人去打听臣的身份。”
好半晌,御书房里头都没人再讲话。
“你该庆幸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在此,不然,你有十个脑袋,朕恐怕也是拦不住了。”皇帝的眼神缓了下来,没有刚听到他那番话时的那股冰冷劲儿了。
“那臣先多谢皇上不杀之恩了。”许安阳知道自己没事儿了,大松了一口气。
“别急,朕还有事要你去办,办不好的,后果照旧。”
第36章 北辰幕二
瑞安七年的最后几天,许安秋往宫里跑得勤了些,皇后在一月多前便诞下了一位皇子,只是那几个月,她还因着北郡之事郁郁寡欢,迟迟不愿出门见人,便耽搁着一直没进宫觐见,再不去的话,就该被人说闲话了。
“你这几日倒是来得勤快,可是心中快活些了?”皇后看着小皇子被许安秋逗得咯咯笑,脸上不免多了些笑意。
“快不快活不都得过下去,我想过了,大不了,跟着二哥哥出门乞讨去。”许安秋冲她笑笑。
皇后摇摇头,温声道:“本想你是随了你二哥野惯了的性子,不料我现在竟看不懂你们兄妹之间,究竟谁更仔细些了。”
“二哥是不是又要出门去?”许安秋歪过头来问道。
“年后就得去一趟北郡。”
“北郡啊,看来是不能带我去了。”
“你最好不去,近来这日子古怪,你留在京城才叫我们放心。”
“我知道,他去北郡自然有他的要事。”许安秋瞧着小皇子,那是一双懵懂清澈的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她,不经世事。
许安秋的这个年过的有些心不在焉,许安阳瞧她对平日里最喜欢的那些吃食都提不上兴趣了,不免有些担心,遂打算趁什么时候逗她一逗,没想到许安秋倒先找上了他。
“二哥?”许安秋一个脑袋探进许安阳的亭子。
“嗯?”许安阳应了声。
许安秋遂披着大氅坐到了他的对面,许安阳正在烹茶,瞥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许安秋犹豫了会儿,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了一块玉佩,推到了许安阳眼前。
许安阳手上动作不断,随意瞧了眼玉佩,挑眉问道:“这是何物?”
“北郡,姜荏苒。”
小炉上微微传来水声,是水开了。
细小的水珠在许安阳眼皮子底下,明亮如鱼目,许安阳往里头洒了些盐末,稍后,他才转过身来仔仔细细地瞧着自己这个妹妹。
“当年是我劝她离开的,我以为哥哥待她是露水相逢,只是因着林霜降的缘故多了一层庇护而已,可她待哥哥是有私情的,那是害了她啊,于是,我逼着她离开了,我想她回到北郡,便会安安分分地过日子,谁曾想,她居然会进了林家旧部的戏班子,哥哥于她而言,恐已成心魔。”
锅边有水泡如涌泉连珠,许安阳微微走神的心思被拉了回来,他仍是未开口,只舀出一瓢水来放在一旁,拿过竹夹在锅中搅打,过了好一会儿,他将茶末倒了进去,锅中水如腾波鼓浪,煞是有声。
茶煮得差不多了,许安阳将先前舀出的一瓢水又倒了回去,给许安秋倒了杯茶。
沉默时候的许安阳是可怕的,许安秋一直从未见过这样的哥哥,她没有去接那杯茶,而是直接跪在了许安阳的面前:“哥哥要打要骂,好歹说句话。”
“你这是做什么?”许安阳忙将她扶起来,“我是在想我自己,是我当时分不清林霜降和她,怎能都怪你呢,你且先别自责,将她这些年来的事都与我说说。”
原来,许安秋在逼走姜钰之后便一直有派人暗中保护她,这么多年,一直未变,姜钰后来进了林家旧部的事,她也都知道。这次许安阳去北郡,不止是去劝说北郡王不与太后为类,也正好要去处理这些旧部势力,而这些势力里,就有姜荏苒。
许是从他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许安秋便想着不如告诉许安阳真相,说不准,她还能弥补自己当年意气用事时犯下的错。
许安阳没想到,自己再次踏上北郡地界的时候,会有这么多感慨。
安康城就在不远处,他下了马,拉着他的马儿往城门口去,那儿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进城了,他听着前头有一老者在说着一口北方口音的话,眼泪登时有些收不住。
不知当年明镜湖边那家客栈的掌柜的,现今如何了,也不知他心上沉寂了许久的那位姑娘,现今如何了,北郡啊北郡,他总归是要走这一遭的。
第37章 北辰幕三
北郡,安康城。
“王爷。”连栎立在亭外,朝里头的人行礼。
许砚熹闻言,欲收起手中正在翻阅的书籍,陶钦抬了抬手,制止了她。
“没什么事,你不必离开。”随后,他又对外头的连栎道,“进来吧。”
连栎掀开帘子瞧见许砚熹的时候,有些许诧异,他听自己的妹妹连俏抱怨过,陶钦近来对许砚熹很是上心,却不想这个上心已经到了可以当着她的面谈论政事的地步了。
不过转念一想,许砚熹是许家送到北郡来的,此事又与许家有关,莫不是陶钦故意让许砚熹留下的?
“我要你去办的事,如何了?”陶钦问道。
“如我们所料,许安阳近日已抵达北郡,现在良川附近,到安康城估计还要些时候。”
果然,许砚熹翻书的手顿了顿,不过她反应很快,只片刻,便跟没听到似的继续看书,她的这些个动作却仍是没逃过连栎和陶钦的眼。
当年的许安秋不愿做北郡王妃,许家无法,塞了个旁支的女儿过来,虽名义上也封了县主,却还是只许了侧妃。但是能做北郡王侧妃,在许砚熹看来,已是莫大的福气。
许安秋不要的东西,却是她拼了命换来的。
许砚熹是在许太尉的三弟许侍郎府中长大的,据说她爹原是许太尉的堂弟,只是她爹娘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就过世了,除了个名字外,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侍郎府从来都不是那么好待的,她自小就被教如何当一个出色的细作,如何从太尉府里头探听消息。
是的,许家的几个兄弟,向来面和心不和。
瑞安七年,许砚熹其实才十五,但是她知道只有抓住北郡这个大山,那些人才不会再在明面上动她。所谓的那些人里头,就有发现了她猫腻的许家二少许安阳。
在许家这些人精里周旋,不如搏一搏去北郡,许砚熹在得知许安秋不愿去北郡时便打定了这主意,于是,她跟许安阳做了个交易。
她记得许安阳那双绝美的桃花眼里带着的冰冷,记得许太后在殿中打量她时的满腹怀疑,亦记得许侍郎得知君令时的诧异和杀意……
许砚熹随意翻着书页,心不在焉,陶钦与连栎在说什么她已经丝毫不关心了,从她踏上去往北郡的那架马车起,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连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陶钦的手覆上她的手时,带着一股暖意。
他温声道:“手抖得这样厉害,可是怕凉?”
许砚熹摇摇头,从书中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她不想去猜陶钦满眼温柔的背后是什么,在盛都的那些年,她已经过够了这种满是猜忌的日子。
“过了上元节,便是砚熹的生辰了,本王答应你,到时候,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如何?”
“多谢王爷。”
良川其实与安康城隔得不远,只是连栎上报的时候是按照许安阳的脚程来估摸时间的,而许安阳根本没打算赶时间……
许安阳此次是一个人来北郡,同行的只有一匹马。
他牵着那匹马走在良川的街上,甚是惹眼,街上不时有姑娘驻足来瞧他,暗叹这是哪儿来的俊公子。
大摇大摆地走在北郡街上,许安阳根本就没想过遮掩这两个字。
笑话,这个节骨眼进了北郡地界,还想不被人发现,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良川这个地方,说南不南,说北不北,堪堪处在北郡与盛都、还有西郡的交界处,最是方便打听消息,许安阳遂决定在此地多呆几天。
他这日投宿的地方是良川最大的一家客栈,住在这儿的人鱼龙混杂,在许安阳看来,最有意思不过。
刚放下行囊从房间里出来,许安阳迎面撞上一把扇子。
是谁在这等寒气里还随意挥舞着扇子?
许安阳睥了一眼,发现此人手中的这把折扇甚是眼熟,只消片刻,他便想起来了,是去年遇到的那个南郡谋士,这两把扇子上的绘图虽不尽相同,却皆是水墨江南样式,手法仿佛出自一家。
样式不是重点,许安阳记得,那个叫竹之词的谋士,也是一把折扇不离手,而他那把扇子,明显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