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柔一边笑一边哭着,笑起来却比哭泣更难看。
痛楚使商柔快乐,至少可以让他稍微忘记自己的罪恶。
「杀了我吧。」商柔勉强抬头看着那个男人,缓缓地道:「是我亲手杀了陆萱。」
「你以为陆萱只是死了吗?他可是被枭首示众,尸身也被丢去喂流浪狗了。现在你还可以在城门上看见他被乌鸦咬得脸目全非的头颅。」男人冷笑道:「他也是活该。要是他有种拿你威胁牧晚馥,现在坐在这里的说不定就是牧晚馥了。」
商柔全身一震,他痛苦地合上眼睛,眼泪又不能自控地流下来。
陆萱.... 陆萱!他怎麽会有这种下场!
只怪他身为陆家长子,一出生就已经陷於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命运里,死後还要被自己旧日的同僚侮辱。
「我们花了那麽多心思把你从皇宫带出来,可不是为了替陆萱报仇。」那男人扯起商柔的头发,逼使他看着自己,狞笑道:「牧晚馥冷淡薄情,你明明那麽多次背叛他,他对你却始终盛宠不衰……我不相信他对你丝毫不在意。虽然陆萱在最後关头放弃以你威胁牧晚馥,但你一定是牧晚馥唯一的软肋,要不然闻萧伶也不会妒忌得把你送给我们。」
「你猜,若是以你作人质,要求牧晚馥以江山交换美人,他会否答应?」那男人拔出匕首,在商柔布满血迹的脸颊上比划着。
商柔拚命地躲避着那个男人的刀锋,但他已经许久没有进食,现在连指尖都抬不起来,只能任由这男人肆意羞辱。
他甚至已经虚弱得连咬舌自尽也做不到了。
男人靠在商柔的耳边,低声道:「为了你这不忠的破/鞋,牧晚馥说不定愿意以江山交换呢。」
商柔闭上眼睛,冷笑道:「当天在永巷里不是早有答案吗?」
他怎麽可能不明白牧晚馥的想法。
这男人向来心思深沉,机关算尽。若他有心保护商柔,怎麽可能轻易让其他人带走他?
这群陆家党人走投无路,他们虽然趁乱把自己带出京城,但闻萧伶早晚会攻破他们在城外的军队。两者兵力差距太大,牧晚馥早就把禁卫军牢牢地握在手里,闻萧伶手执虎符,君臣合力无坚不摧,陆家党人根本打不过他们,唯有破釜沉舟,利用商柔威胁牧晚馥。
牧晚馥命闻萧伶把自己送出去,制造君臣反目内讧的假像。依闻萧伶的性子,因善妒而把自己送给陆家军也合情合理,而陆家军也自然而然地把自己视作最大的筹码。
这麽多年来愈发高调的宠爱,或许都不过是为了今天而已。
只待陆家上钓现身,他们满心以为以商柔作胁将会万无一失,牧晚馥却会立即瓮中捉鳖,把陆家彻底铲除。
至於自己是死是活,他恐怕从来都不曾放在心里。
可是商柔明白,陆家的人是不会相信自己的说法,因为他们看见的只有自己的万千宠爱在一身,却从来不曾看透那败絮其中。
自己害死合和公主和陆萱,现在连这些与自己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会因自己而死。
夜幕低垂,红梅绽放,暗香疏影。
闻萧伶一走进留云宫的书房,巨阙的森森剑锋就架在自己颈边。
他凝视着冷冽的剑锋半晌,缓缓地抬头望向牧晚馥。
虽然闻萧伶早就料到牧晚馥会发作,但真的面对对方那冰冷的眼神时,他的一颗心还是不自觉地下沉。
「你为了他,想要杀了我。」闻萧伶在笑,那笑声却是如此凄凉。
烛光映落在闻萧伶惨白的脸容上,他看起来是那麽绝望。
他是不该再赌一把的。
额头上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不就是牧晚馥的回答吗?
「上次赏月楼一事,不过是因为商柔替你求情,我才免了你的一死。」牧晚馥轻轻地转动剑锋,极为缓慢地在闻萧伶雪白的玉/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的血迹,如同一串串在雪中绽放的红梅,极尽凄艳。
闻萧伶看着牧晚馥明明已经褪色消肿,但在那凝脂似的肌肤上依然显得碍眼的掌印,然後轻轻地合上眼睛,眼角却沁出一滴泪水。美人带泪,端的是无比楚楚可怜。
牧晚馥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说道:「是你把商柔从赵仁安手上抢走,再丢给陆家军吗?」
商柔晕倒之後,京城已经陷入一片混乱,虽然陆家军已经被斩杀大半,但京城乃天子脚下,牧晚馥为抚民心便带兵迎敌。他临行之前把昏迷的商柔交给赵公公,又派了几个精兵护送赵公公把商柔送回留云宫。
然而闻萧伶却在牧晚馥离开之後,从赵公公手中抢走了商柔,几个精兵哪里挡得住武功盖世的闻萧伶,最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闻萧伶把商柔交给陆家军。
闻萧伶沉默了许久。
夜还是很安静,窗外的梅影轻晃,斑驳地洒落在案头上,如同被拂乱的心弦。案头上的玉玺在满园月色之中散发着柔和的碧绿光芒,足以迷惑人心,引天下英雄为之折腰。玉玺上压着一张信纸,隐约可见信纸上只寥寥写着几行字。
终於,闻萧伶握紧拳头道:「我的确嫉妒他能够让你如此执着,但我不止是为了自己。你要保着你的江山,他就必须死。」
牧晚馥当日的失魂落魄,闻萧伶是看在眼内的。
只要商柔这软肋彻底消失,牧晚馥还是当年那个绝情弃爱,心狠手辣的神祇。
他不会再露出那麽脆弱,让闻萧伶心痛得无以复加的表情。
牧晚馥一定要亲手忍痛摧毁这个软肋,不能假借任何人之手。
壮士断臂,也不过如此。
「你这次若是妥协了,以後谁都可以利用他来威胁你,因为现在谁都知道他就是你的软肋。他要是愿意继续乖乖当你的妃子也罢,但现在他已经跟你决裂,你若是不杀了他,他只会由你的软肋腐烂成你的穿肠毒药。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勾结外人向你复仇,你对他的心软会让他把你拥有的一切都毁掉!你跟你的伯父最後不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闻萧伶的声音戞然而止,他咬紧绛唇,知道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眼神却还是很倔强得很,丝毫没有道歉的打算。
牧晚馥抿紧双唇,手中的剑锋却在轻轻地颤抖着。他依然直视着闻萧伶,但那眼神已经不如刚才那般冷静了。
他一字字地道:「我跟他,还有我跟商柔,是不一样的。」
「那你老实回答我,如果当日陆萱真的拿商柔作胁,你会妥协吗?」闻萧伶走前一步,墨眸渐渐泛起水气。他继续任由剑锋划过颈部的肌肤,让鲜血肆意地流下来,染红他羊脂白玉似的肌肤。
牧晚馥不答,却合上了眼睛。
「不用如果了。」闻萧伶指着案头上那封信,冷冷地说道:「上面写着要你拿什麽来换回他?」
「玉玺。」牧晚馥睁开眼睛,简单地回答。
闻萧伶冷笑道:「他们实在太蠢了。我想,就算他们要你跪下来拿龙椅来换,甚至让你永远成为他们的禁脔,再度成为以色事人的姬妾,你也会愿意的吧?」
他从不提起牧晚馥的旧事,因为他知道这会刺伤牧晚馥。
但他现在一定要提醒牧晚馥,提醒他是从什麽地狱爬出来。
不能再回去了。
他们好不容易才爬得那麽高,好不容易才把那些看轻侮辱他们的人踩在脚底。他们只有身处权力巅峰,才可以牢牢地掌握自己的人生。
「你既然知道我的想法,就不要阻拦我。」牧晚馥没有回答,他只是垂下手中巨阙,淡淡地道:「区区玉玺而已,我还是可以从他们手上抢回来的。」
闻萧伶大吼着道:「没有玉玺,你要如何服众!你要如何坐稳这个江山!你为了一个男人放弃玉玺,其他人会怎麽看待你?以前你跟我说过,你这辈子都不会像那个老废物般被情感所操纵,但你现在就跟他一模一样,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一直以为在江山和商柔之间,牧晚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江山。
这次他竟然赌错了。
错得一塌涂地。
牧晚馥凝视着闻萧伶,琥珀色的明眸波光潋灧。闻萧伶还要说下去,但还是心软了。
终究是舍不得。
闻萧伶走上前紧紧地抱着牧晚馥,柔声道:「好了,我求求你,不要把玉玺交出去……我知道你喜欢商柔。我们想办法以武力把他抢回来,好不好?」
「我不能拿他冒险。」牧晚馥斩钉截铁地说道。
闻萧伶如同被牧晚馥烫伤地松开手,踉跄地退後几步,愕然看着牧晚馥,彷佛他从未认识眼前人。
商柔—他怎麽会把牧晚馥变得这般妇人之仁?
「你疯了!当年陆萱出卖了你,你恨了他那麽多年,现在商柔多番背叛你,当众掌掴你,你却为了保护他甚至连江山都不要了!你醒醒吧!商柔早就跟你割袍断义了!」闻萧伶生气地大叫着,却委屈得像个小孩子般拿手背擦着流之不尽的泪水。
牧晚馥转身背对着闻萧伶,凝视着窗外的冷月红梅,背影却在微微颤抖着。
他轻轻地说道:「他只是在说气话而已。」
闻萧伶合上眼睛冷笑着。
牧晚馥低头凝视着案头上那一方玉玺,淡淡地说道:「天亮时我就会以玉玺换回商柔,现在我先不治你的罪。」
闻萧伶睁开眼睛,一双泪眼只是定定地看着牧晚馥的倩影,眼泪却还是不断地流下来。
他知道牧晚馥不杀自己不是因为兄弟情义,而是因为现在他们君臣之间必定不能起冲突,免得让底下的人以为他们内讧,动摇军心。
牧晚馥现在其实还是如此冷静,冷静得冷酷,为什麽他却可以同时对着商柔如此冲动?
闻萧伶哭得梨花带雨地道:「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动心,我总是在想,就算我得不到你,至少谁也不曾得到你的真心,但你现在却愿意为他而死—为了一个背叛你的人!」
牧晚馥处心积虑十几年当上皇帝,花了那麽多力气削藩固权,杀尽所有心有不轨之人。闻萧伶知道他为了改写自己的命运付出多少心血,承受多少侮辱。
这男人的一生注定波澜壮阔,他注定是名留青史的千古一帝。
但现在他竟然说,他要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放弃这苦心孤诣经营多年的江山,甚至愿意回到那惨痛不堪的地狱里。
牧晚馥沉默更久。
「闻萧伶,如果有一天,我被掳走了,你愿意以你的性命交换吗?」
「当然愿意。」闻萧伶痴痴地看着牧晚馥,毫不犹豫地回答。
金钱权势丶万里江山,甚至是自己的性命,全都比不上那个让他恋慕多年的男人的一个微笑。
「那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牧晚馥回头,静静地凝视着闻萧伶。
二人对视半刻。
明月远在红尘之外,月华却不远千里而至,清冷地洒落在牧晚馥的脸庞上。
他脸颊上的掌印依然隐约可见,远远没有往日的倾国倾城,却叫闻萧伶看得呆住了。
因为那本该美得不沾半点人间烟火的容颜,正一点点地染上温柔的微笑,恰如夜昙绽放。
前所未见。
闻萧伶哽咽着,他真的很恨,但牧晚馥的神情是如此柔软,闻萧伶从未见过他如此平和的一面。
他一直都那麽想让牧晚馥露出这样的微笑。
不是平日那种不到眼底的笑容。
而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地微笑着。
就像现在一样。
为了这个微笑,闻萧伶手上沾满鲜血,干过多少缺德事,蒙受多少骂名。
却从来不曾想过,鲜血和暴力根本不能换来真正的快乐。
商柔花了十年,以温柔耐心把那颗以百炼钢打造成的心溶化了,让牧晚馥学懂真正地笑着,真正地活着。
终究是明白,自己是彻彻底底地输了。
十几年了,他们由最好的朋友到最亲密的君臣,永远都差了最後一步。
那年深秋凛冽,闻萧伶准备入伍远征,他肩负的是发动兵变,夺取虎符的任务。
当时,牧晚馥还不是一统无边江山的陛下,闻萧伶还不是位极人臣的闻萧家家主。
尚是年少青涩,一者只是以色事人的灵王殿下,一者只是寂寂无名的私生子。
秋菊怒放,寒风肃杀。高耸的朱红宫门下,黑衣少年紧紧地握着那个绝色美少年的手,带着天真飞扬的笑容道:「我闻萧伶永远不会使牧晚馥失望的。」
三个月後,闻萧伶玉门关一战成名,天下人才知道闻萧家原来还有这号人物。
十数载过去,他们早非煮酒论英雄的轻狂少年。
他们一同扶持着爬上权力的巅峰,早就惯於被虚荣权势所簇拥,早就惯於反手为云覆手为雨。
然而,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那年的诺言历历如昨,不曾有片刻淡忘。
此後,闻萧伶就是牧晚馥的剑,永远不会使他失望的剑。
冬天的第一片雪花轻轻地飘落在红梅上,花瓣嫣红,红得异常,红得不祥。
闻萧伶推开留云宫书房的木门,俐落地一抖漆黑的披风,昂然大步走向外面的无尽黑暗。虽然他脸上泪痕未乾,但身姿依然自信优雅,一如当年那个黑衣怒马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