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萧伶急促的呼吸终究是变得微弱,他只是死命地挥舞着马鞭赶回京城,任由晨曦把他的脸容晒红,让他的眼睛刺痛流泪。
他只希望在自己死前可以看见牧晚馥。
最後一面。
京城的高耸城门下,牧晚馥遥遥相望。
朦胧之间,闻萧伶彷佛看见年少的牧晚馥手执血淋淋的巨阙站在宫门前,身边滚动着的是先帝的头颅。他已经披上龙袍,正在等候着自己—
以前他等候的是闻萧伶的捷报,现在他等候的却是自己怀中已经昏迷的商柔。
他从未等待过自己。
记忆深处那个被自己珍藏着的人,那个曾经略显稚嫩的美貌少年,渐渐与眼前倾国倾城,早就足以独当一面的美人重叠。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被囚深宫,身不由己的皇子了。
他已经长成一个帝国的霸主。
不止是帝王,他的人生已经完整了,因为他那颗空虚寂寞的心已经被一人填满。
可惜不是自己。
闻萧伶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现在却突然清醒过来,连带映入眼帘的牧晚馥也渐渐清晰,在晨曦之中愈发温柔秀丽,冰肌雪肤彷佛在闪闪发光,宛若谪仙下凡。
他猛地一抽马鞭,胯下骏马最後一次发力狂奔。
闻萧伶痴痴地注视着那道快要触手可及的倩影,只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到他的身边。
他的唇角轻轻地翘起来,往事如烟,笼罩着自己的思绪。
时间怎麽过得那麽快?好像昨天他们才刚刚在宫里初逢,现在他们却已经走到终结—不,只是自己的终结而已,小馥还年轻,他还会坐拥无边江山数十年,直至他垂垂老矣。
自己终究是没有机会看见美人迟暮,看见他早生华发。
他想要相伴终生的人毕竟不是自己。
闻萧伶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水,那泪水却是血色的。
由始至终,自己对他而言只是顺手的武器,陆家灭亡,闻萧家的覆顶之灾已是指日可待。
自己能够陪伴他那麽多年,看着他由玉雪可爱的小娃娃长成那个倔强冷淡的少年,又长成如今绝色倾城,睥睨天下的帝王,早就是自己三生修来的福气。
还记得当年浓春草长莺飞,自己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郎,却在铜雀宫的桃花树下许下誓言,你若为君,我必为臣。
这一辈子,自己画地为牢,为君而生,为君而死,征战沙场,开拓疆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总算守住了这个诺言,保住了他的美好人生。
东曦既驾,阳光喷薄而出,照亮黑暗的平原,溶化昨夜的初雪。
终於,美人在望,闻萧伶赶到牧晚馥身前不远处。
闻萧伶早就脸如死灰,紧抿的唇角却勾起来,现出一个虚弱却柔和的微笑,一口鲜血立即从牙关之中迸裂而出。
陪伴闻萧伶出生入死多年的骏马口吐白沫,累极倒地而亡。闻萧伶尽了最後一分力气优雅地翻身下马,长发纷飞,顺从地半跪在牧晚馥的面前。
闻萧伶手里抱着的是君王最珍而重之的瑰宝。虽然闻萧伶的背上虽然插满毒箭,他怀中熟睡之人却温和平静得如同躺在摇篮中。
「末将幸不辱命。」闻萧伶把怀中的商柔递给牧晚馥,牧晚馥伸手接过他,商柔已经昏迷过去,他的嘴巴微张,已经被咬破的蜡丸沿着唇角滑落。
闻萧伶竭力仰头看着牧晚馥,眸中泪光闪烁,冬日的暖阳洒落在牧晚馥的脸容上,依然绝美如初见。
君王却只是低头静静地凝视着商柔,琥珀色的眼眸里是闻萧伶穷尽一生也求之不得的柔情。
他跟这个男人认识了二十五年三个月零四日。
如果有来生,请许他和牧晚馥一生情爱吧。
不当皇帝,不当将军,这锦绣山河丶绝色美貌和滔天权势全都不要了。
当一对平凡的夫妻,生儿育女,儿孙满堂,白发齐眉。
「陛下恕罪,末将以後无法侍君左右了。」闻萧伶满脸都是血泪纵横,却以这辈子最温柔的眼神凝视着牧晚馥,轻轻地道:「祝陛下今後鹏程万里,万寿无疆。」
这辈子,终究是没法跟他策马踏遍这片他们一同打下的万里江山了。
他是多麽的多麽的希望可以陪伴着牧晚馥一辈子啊。
牧晚馥抬头,他立即把商柔交给一旁站着的赵公公,然後伸手扶起闻萧伶。
闻萧伶想要紧紧地抱着他,最後却只是无力地倒在他的怀中,一大口鲜血吐在牧晚馥的白袍上,气绝身亡。
最後,闻萧伶唇边还带着一丝甜蜜的笑意。
能够死在他的怀抱中,真好。
从此以後,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闻萧伶孤身大战四方,短短一夜之间就屠尽敌军精锐。剩下的敌军早就胆寒,牧晚馥乘着闻萧伶的气势,率军大破陆家军的阵营。
听说战场的方圆百里都是一片尸山血海,甚至在大战之後的几个月,战场还是日夜不止地传来亡魂在悲鸣,在百里冰封的战场上徘徊不去。
陆家的滔天权势,荣华富贵,终究是化为过眼云烟,被风雪吹散,飘零在冰天雪地之中。
一个月後,陛下以陆家企图谋朝篡位为由,宣告陆家满门抄斩,诛其九族。
闻萧伶则获追封为一品天策上将,被赐予金缕玉衣和玉璧玉琮,以亲王之仪厚葬在京城外的风水宝地,如他生前所愿,不入闻萧家祖坟。
闻萧家後继无人,渐渐息微,再也不复当年钟鸣鼎食的气势。
往後百年,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商柔还是没有醒来。
太医院忙了半个月,总算肯定商柔身中的毒跟当年牧晚馥被陆萱所下的毒份属同源。
停雪和睡美人虽然名字不一样,但本该是同一样东西,都足以导致一人陷入沉睡的状态。
可是当年因为姚大夫手中缺乏某种药材,所以改了药方的份量。差之毫厘,缪以千里。两种毒变得南辕北辙,商柔完全不能用当年牧晚馥的药方去对待。
一种全新的毒若要配制解药,总是需要多番试验才能够成功。停雪是古方,虽然罕有,但还是有物可解,但商柔这无名无姓的毒却是前所未有,因此太医需要制作一种新的解药。
然而根本没有人知道姚大夫当年药方的材料份量,所以太医也不知道该如何入手制作解药。
商柔从未跟任何人提起姚大夫的事,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有这绝无仅有的毒药,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负责调查此事的方代月仔细看了一遍当年探子在红英院里跟踪商柔时的纪录,终於找出了停雪的根源—然而调制此毒的姚大夫已经被牧晚馥烧死,那张药方自也随着那场大火化为灰烬,无处可寻。
方代月在家里不吃不喝几天,终於把辞呈写好。
虽然陆萱曾经再三嘱咐方代月切勿把商柔一事告诉婉儿,但京城多年前早有驸马成为帝王妃嫔的流言,加上永巷一事又闹得太大,婉儿不住追问方代月,方代月不如陆萱和许成儒般能守秘密,而且他觉得婉儿早非十年前的小孩子,加止身为商柔的亲人,理应知道这些事情,便把这些年来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婉儿得知方代月打算觐见牧晚馥,便也主动要求同行,方代月无法劝服她改变主意,又想起商柔毕竟是婉儿的唯一亲人。於情於理,婉儿也该当向牧晚馥打探商柔的情况,便由得她随自己前往皇宫。
凛冬已至, 万里飞雪,鸟兽俱绝。
深宫里蜿蜒着此起彼落的白雪碧瓦,龙楼凤阙尽皆素装银裹。
花园里红梅飘香,抬头但见雪花纷飞,灰蒙蒙的阴天迟迟看不见放晴的希望。
新春将至,却没有一人胆敢在宫里挂起大红灯笼,茫茫白雪中的宫廷竟是显得无比冷落凄凉。
宫人默默地在打扫着走廊上的积雪,精巧的翡翠琉璃宫灯挂满笔直的走廊,烛光透过七彩斑斓的灯面在积雪上洒落柔和的光芒,如同一朵朵坠落雪中,久久绽放不灭的烟花。
方代月和婉儿走进留云房的书房里。虽然地龙烧得猛烈,然而这里却彷佛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气。就算满室盈满龙涎香,却也掩饰不了这股让人绝望到骨子里的阴寒。
书房里很亮,每根蜡烛都燃点着,照亮得书房里几乎没有一处黑暗。明明是光亮得近乎刺眼,但方代月还是觉得这里死气沉沉,使他想要立即逃离这个华丽却空虚的囚笼。
一侧的屏风厚帘已经撤去,原本的位置只放着画着春暖花开的四摺红木屏风。
牧晚馥坐在案头後,奏摺整齐地放在一边。他那绸缎似的棕发任意地散落在肩膀上,一手支颐,另一手里抚挲着一样小小的东西,身後的雪白窗纸印着串串红梅的倩影,随风而颤动。
烛光的映照中只看见牧晚馥是那麽的疲倦。他消瘦许多,脸色极为苍白憔悴,一双美眸半合着,玫瑰色的唇瓣轻抿着,全然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竟是无比楚楚娇弱,我见犹怜。
方代月和婉儿进来之後跪在地上片刻,牧晚馥还是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没有抬起头来,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手中之物。
自从永巷一事之後,方代月就没有见过商柔,但他知道停雪无药可解一事,尤其是见到现在的牧晚馥,就知道一切还是陷於绝望之中。
方代月静静地看着牧晚馥,每当他想起眼前的男人逼得商柔服毒自尽时,他就无法压抑对这个男人的恨。
「微臣参见陛下。」方代月还是行了跪拜大礼,双手把一份奏摺递上来,低头道:「微臣心力交瘁,实在不堪礼部主事一职,还请陛下准奏,让微臣归田隐居。」
牧晚馥总算抬头,他幽幽地凝视着方代月,对方代月的话不置可否,也没有命赵公公接过那份奏摺。他转头看了看跪在方代月身边的婉儿,总算启唇问道:「婉儿妳怎麽来了?」
婉儿早就长大了,年纪比十年前的商柔还要小一点,但女孩子长大得快,许成儒和陆萱又是把婉儿当作是女儿般疼爱,她多年来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早就长成一个美丽娉婷的少女,脸上也有种相似於十年前的商柔的单纯。
美中不足的是,婉儿哭了那麽多天,眼睛早就哭肿了,看起来格外委屈可怜,让人望之不忍。
「请陛下开恩,让民女把公子带回蜀州的老家。」婉儿轻声说道。
牧晚馥沉思半晌,蹙眉道:「妳若是想陪着商柔,朕可以让妳住在宫里。」
婉儿一直深深地低头,她想要忍耐着,但肩膀却不住地在颤抖着。
终於,婉儿猛地抬头,恶狠狠地道:「住在宫里?宫里又不是他的家!为什麽我和我舅舅非得住在你这陌生人的家里!要不是你引诱舅舅,舅舅现在早就娶妻生子,夫妻恩爱,儿孙满堂,才不会被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尖锐的声音和话语彻底划破书房里沉重得使人喘不过气的氛围。
婉儿一开口,方代月就吓了一跳,但婉儿说得像鞭炮那麽飞快,他也来不及掩着婉儿的嘴了,只好稍稍跪行至婉儿前面,只希望若是牧晚馥一怒之下伤到婉儿,自己也可以替她抵挡。
赵公公本想上前阻止,但他仔细端详牧晚馥的脸色片刻,却是停下脚步。
牧晚馥缓慢地站起来,他虽然脸带病容,但那股惯於号令天下的帝王气势还是如排山倒海般涌来,使方代月心里发冷,不敢抬头直视这个男人。
只看见牧晚馥把手中之物握在掌心里,淡淡地道:「商柔乃是朕的妻,皇宫就是他的归宿。」
此言一出,方代月就猛地一股怒气上涌,甚至克服了骨子里对於强权的畏惧。
方代月霍然抬头,冷笑道:「妻?始乱而终弃,商柔的名字没有入过牧家的玉牒,别说入玉牒成为皇后,他甚至连一个妃嫔的名份也没有,实在当不起身为陛下之妻的荣耀。」
牧晚馥金眸一眯,他突然一手拔出挂在墙上的巨阙,狠狠地斩向方代月的颈项!
婉儿飞身扑到方代月面前,双手挡着他,泪流满脸地看着牧晚馥。
牧晚馥盯着那张依稀跟商柔有点相似的脸庞,硬生生地停下手中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的巨阙。
曾经饮血无数的澄澈剑锋如同沉睡的巨龙般楼息在婉儿颈边,只需稍稍一动便可以要了这花季少女的性命。
婉儿毫不胆怯地向牧晚馥尖叫道:「你还有这面子说这种话吗!哪个丈夫会送妻子到妓院里任人凌辱,然後强逼妻子杀掉朋友!舅舅可是亲口说过跟你已经一刀两断!他已经不要你了!难道就只因为你是皇帝,舅舅就非得原谅你吗!」
此言一出,书房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人胆敢动弹。
压抑的沉默之中,只听见窗外大雪乱舞,横扫天地之间,没有一草一木躲得过这撑霆裂月的气势,只能被风雪肆意摧残,直至枯萎为止。
牧晚馥的剑锋却微微上抬,轻轻地划过婉儿的脸颊,彷佛在反覆抚摸着另一人的脸颊,动作柔和得使人心寒。
剑锋很冷,比外面的积雪还要冰冷,却冷不过牧晚馥的眼睛。明明是色若醇厚美酒的琥珀色明眸,偏偏冷得如同凝结的冰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