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胆怯地转身望向赵公公,赵公公恭敬地站在一旁。
「赵公公,我??我??」
的确是想见到他的,可是商柔真的很怕,他不敢想像牧晚馥的反应。自己逃出冷宫已是死罪,又被弄成这般田地,牧晚馥以前把自己关在深宫裡,几乎不让自己见人,这一年自己见过不少三教九流的人,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已经髒了?
「陛下静候公子已久,今天跟大臣的议事全都被他推掉了。」
「我??哪有那麽重要??」商柔扯起唇角苦笑著,不过是个男妓而已,牧晚馥不用如此在意的。
宫牆后的银杏飘来片片红叶,红得如同曾在自己心间燃烧著的深爱。
那年深秋,太后问自己是否要留在京城。今天才明白,当年她已经看穿自己对牧晚馥的情意。
去年初秋,自己逃离了这个囚牢。
兜兜转转,终究是回来了。
凤凰栖息于梧桐,自己虽非凤凰,却也是只栖息于一人身畔。
「陛下很想公子。」赵公公叹道。
「赵公公,我看起来??还好吗?像不像以前的模样?」
「公子还是很好看。其实不论公子是什麽模样,陛下心裡也是喜欢的。」赵公公耐心地安慰著。
「喜??喜欢吗?」商柔想起那个金锁。牧晚馥对他,真的有过喜欢吗?
「陛下一直都很喜欢公子。」赵公公点点头,缓缓地说道。
穿过留云宫的垂花门,商柔终于看见那朝思暮想的身影。
牧晚馥正背负双手地站在留云宫那棵花残叶落的桂花树下,树枝上残留著几片桂花的花瓣,本来嫩黄的花瓣早就枯萎,却还固执地留在舖清积雪的树枝上。无法离开,也无法解脱。
一片桂花花瓣落在那白玉雕成的手背上,牧晚馥抬手,低头细细地轻嗅著那一片桂花清香,一刹那已是一幅上佳的美人图。
牧晚馥瘦了许多,他素来不喜奢华,现在只穿著一身剪裁简单的深紫色长袍。他本来已是身段柔软轻盈,现在更是弱柳扶风,彷彿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
他那散发著茉莉花香的云髮只以碧玉簪简单地挽起来,虽然站姿端正,但却平白添了几分柔若无骨的妩媚娇慵。
牧晚馥依然很美,美得不沾凡尘,美得超然人间,寸寸冰肌雪肤都是柔若凝脂,还是当年那个引得君王折腰的绝色美人。
他本就是世间最不吃人间烟火的仙子。
商柔以為已经被折磨得坚硬无比的心防立即崩溃倒塌。
那些在红英院学会的偽装坚强早就烟消云散,原来自己在他的面前,永远都是当年那个牵牛的少年商柔,如此深深地爱著他,爱得失去理智,爱得早就疯狂了。
无论身上有多少道伤痕,无论有多少个男人曾经肆意在自己的身体上奔驰,无论牧晚馥是多麼冷酷无情,自己的心从来只属於他一人。
就算有朝一天自己的肉/体腐烂成污泥,自己的灵魂依然会像轻风般包裹著牧晚馥,像月光般洒落在他的身上。
不用再忍著眼泪了,就算哭了,他也会温柔地呵护自己的。
牧晚馥彷彿感受到商柔的视线,他转身回眸,微微笑地看著商柔。他的羽睫颤动著,闪烁著一地金光,那琥珀色的眼眸顏色本该太浅,浅淡得薄情,现在那却氤氳著柔情蜜意。
商柔哽咽著,他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著牧晚馥,如果对方脸上稍有踌躇,他会马上转身离开。
他可以接受任何人的唾弃,但无法忍受牧晚馥的一丝冷漠。
暖和的阳光洒落在牧晚馥的身上,他的金瞳秋水盈盈,棕髮泛起流光闪烁,浮光掠影,美好得像一场世间最璀璨的幻梦。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此时此刻,足以永恆。
商柔祈祷,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那就让他这辈子都不再醒来吧。
牧晚馥浅浅笑著,一如既往地抬起手,彷彿他们从来不曾分别。
他的脸上既没有嫌弃,也没有犹豫,桃花似的眼眸荡漾著的是繾綣不尽的温柔,掀起的唇角是脉脉含笑。
商柔再也不愿忍耐,他以為自己早就学懂逆来顺受,但原来一切的委屈都在等待著牧晚馥的抚慰。
他的眼泪如同断线珍珠地流下来,温暖的泪水滴落在枯叶上,虽然苦涩,却也溶化了内心的层层冰霜。
商柔往牧晚馥飞奔而进,一不小心便被薄冰滑倒,双膝重重地摔在地上,新伤旧患混合在一起,几乎是痛彻心肺。
虽然痛得无法呼吸,商柔却挣扎著爬起来,一拐一拐地继续往牧晚馥急急地赶去,彷彿迟到片刻,这沉鱼落雁的绝色美人就会化為一树残花,被秋风吹散。
牧晚馥往前走了几步,商柔用力地抓著他的手,重重地投入他的怀抱中,力道大得使牧晚馥整个人都往后退了半步。
「朕的商柔回家了,什麼都不用怕。」牧晚馥双手环抱著商柔,含笑亲了亲商柔的额头,爱惜至极地抚摸著他的长髮。
二人紧紧地拥抱著,任由桂花香洒满全身,无数桂花的花瓣飘落在他们的髮梢之间,带著甜腻的香味,冲淡了泪水的苦涩。
是他了,那个瀰漫著茉莉花香的怀抱。就算商柔被那麼多男人拥抱过,只有在牧晚馥的怀中抱才会觉得自己真正地存在著,作為一个人而被实实在在地珍爱著。
一旦投入他的怀抱中,现在与一年前的过去立即连接在一起,彷彿这一年的遭遇只是一场恶梦。梦醒了,什麼都不会留下来。
商柔什麼痛苦都忘了,只记得那些年来和牧晚馥的恩爱时光,那些原以為褪色的回忆立即鲜活起来。他们曾经交颈而眠,琴瑟和谐。就算那麼多人反对牧晚馥独宠这个一辈子都不可能有子嗣,而且还是他死去的姐姐的丈夫的男人,牧晚馥从来也不曾因而放弃过商柔。
还记得每次上朝之前,牧晚馥会如同每个出门的丈夫般给自己一个吻,然后自己会坐在彩霞馆的台阶上等待著他的归来。
自己,是曾经被爱著的吧?
牧晚馥双手好像也在轻轻地颤抖,自己是不是可以假装,其实他对自己也有一点点的心动?
「是梦吗?」商柔失声哭道:「晚馥,我是不是在作梦?」
「不是梦。」牧晚馥柔声道:「如果这是商柔的梦,那我一辈子都留在你的梦裡。」
商柔抬起泪眼看著牧晚馥,牧晚馥温柔地吻去他的泪水,一如最初。
「你怎麼又迟到了!」商柔痛哭著埋怨,用力地捶打著牧晚馥的肩膀。
牧晚馥任由商柔在他的怀抱中又哭又闹,只是不住地亲吻著他的髮鬢。
「朕的商柔受了很多苦??很多苦。朕為天下人之君,却护不著你,使你被欺负了。你恨朕,朕也是明白的。」牧晚馥在商柔耳畔叹息著。
「不恨??」商柔含泪摇头,那个女子的身影在心裡一闪而过,极快,脸容却是如斯清晰,清晰得商柔想要低下头来,不想让牧晚馥看到自己的表情。
牧晚馥抱著商柔,抱得很紧。
「為什麼??那麼晚才找到我?」商柔泪眼涟涟地伏在牧晚馥怀中,抽著鼻子问道。
牧晚馥的指尖温柔地划过商柔消瘦的脸颊,轻声道:「有人在阻挠著。」
「是谁?」商柔立即抬头看著牧晚馥,却依然没有鬆开抱著他的手,生怕一鬆手,一切就会化作泡影。
牧晚馥的玉指点了点商柔的双唇,浅笑道:「乖,别想那麼多。朕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商柔现在能做的,就是永远永远不要再离开朕的身边。」
他怜惜地捧著商柔的脸颊,额头抵著额头。他凝视著商柔,眼神很深,琥珀色的明眸裡彷若藏著另一个大千世界,氤氳著迷惑人心的漩涡。
「永远,好不好?」
一字字,如同铁钉般钉在商柔的后脑。
无处可逃。
帝王独宠的爱妃回来了,就算是曾堕落风尘,但帝王娇宠依旧,可想而知是钟爱到极致,大家也不敢再提什麼选秀纳妃
牧晚馥把玉华宫和彩霞馆都好好修葺一遍,让商柔从中选择一个居住。商柔喜欢彩霞馆幽静,心裡也觉得自己并非居於妃位,按理说是不能成為一宫主位,加上自己弄成这样了,还是无谓高调碍眼。
其实几年前商柔入宫时,牧晚馥就把商柔放到玉华宫裡,让他成為一宫主位,本就是大大地逾制,但牧晚馥喜欢怎样宠爱妃子,当然是没有人胆敢管的,反正这也不影响国家大事。
商柔被打入冷宫一事彷彿从未发生过,大家自然知趣地装聋作哑,然而商柔被卖到秦楼楚馆一事也已经传遍宫廷—世间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闻萧伶不知怎地突然开罪了牧晚馥,由从一品驃骑大将军降為从二品大都督,手中的兵权被削了一半。闻萧家乃是开国元勋,簪缨世家。数百年来,闻萧家家主的官位就从来没有低於一品,现在闻萧伶身為帝王的宠臣却被降成从二品,等同狠狠地打了闻萧家的脸。
不但如此,牧晚馥还升了现任為诸卫羽林千牛将军為驃骑大将军,这将军一向跟闻萧伶不对—朝中本就没什麼人跟闻萧伶合得来—闻萧伶自是大大地被折了傲气。
商柔想,或许是闻萧伶当日在马车裡欺辱自己一事招了牧晚馥不快,但降级乃是大事,不能全是因為私情。他想起南宫家一事,也就大约猜到牧晚馥的想法了。
现在他倒是不恨闻萧伶了。
不久之后,南宫雪突然出宫到大悲寺祈福,出宫之前牧晚馥把三公主交给闻萧嫣抚养,牧晚馥也有派赵公公问起商柔想不想掌管六宫事宜,商柔婉拒了,毕竟他一个男人管理整群女人成何体统,牧晚馥便把这差事丢给闻萧嫣和柳月媚一同处理。
看来南宫雪这次的祈福似乎不会轻易结束—
或许永远都不会结束。
现在梅影宫空下来,宫裡叫得上名号的妃嬪就只剩下闻萧嫣和柳月媚。南宫雪的三公主由闻萧嫣抚养,柳月媚依然低调安静地抚养著二皇子。
大家都在想,若非商柔的身体被毁,这宠妃恐怕早就鳩佔鹊巢地住进去了。
之后商柔没怎麼跟牧晚馥见面,牧晚馥忙著批改殿试试卷,评点出金榜三甲之事,太医也得為商柔作出了全面的检查,各种难堪的问题如同雪片般飞来,商柔被逼在太医和太监面前作出最羞耻的姿势,让他们好好检查自己的身体有没有什麼不该有的损伤。
已届初冬,昨天下了第一场雪。雪满枝头,风一吹便是片片雪雾,把红砖绿瓦的彩霞馆染成雪白。
商柔刚刚从合欢殿回来,嬤嬤和太医的检查冗长而羞耻,现在凌绿也不在这裡,吃了苦也无人可以诉说—商柔不敢向牧晚馥问起凌绿和许成儒的事,只希望凌绿已经离开京城,在某个地方好好地生活著。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落在商柔的身上。他散著长髮,赤著双足,怀中抱著绣著海棠春睡的丝被,一手把玩著那个曾经被他束之高阁的金锁。
他独自一人坐在软榻上,思绪如雪片般纷乱无状。
商柔自从回宫之后就愈来愈孤僻,尤其是凌绿已经离开京城,他更不喜欢有人在附近侍候。房裡设有摇铃,商柔有需要时便会拉动摇铃传召新来的太监吉祥进来侍候—吉祥就是当初商柔入宫时為他梳妆的太监,处事还算是勤快。
小时候商柔不懂戏文裡的多愁善感是什麼意思,那时候活著还是很简单的事,能吃饱睡暖已是大幸,现在衣食不缺,却丝毫没有变得高兴。
商柔手中的金锁闪烁著刺眼的金光,上面没有刻著任何东西。
一旦安静下来,那些被与牧晚馥重逢的狂喜冲散的苦恼都回来了。
过去无法被更改,而商柔更是没有胆量向牧晚馥求取一个答案。
答案已是昭然若揭,但他还得假装不知道。
一旦知道,一切都会支离破碎。
商柔握著金锁,看著前方的紫铜香炉嬝嬝升起白烟,香炉裡燃点著的是从天竺进贡的花间露,一两足值千金,整个皇宫上下就只有商柔一人获赏赐这花间露。
花香洋溢在温暖的空气中,梳妆台的一侧放著那一株珊瑚。
依然是一株以易碎琉璃打造的珊瑚,一切又回到起点。
商柔推开窗户,窗外是尚未结冰的小湖。他紧紧地握著那个金锁,怔怔出神地思索良久,终究还是用力一丢,金锁脱手飞出,「噗」的一声落进湖心,失去踪影。
他默默地看著又回復平静的湖面,合上眼睛,一手用力地捏著胸前的丝绸衣料,却无法阻止那心痛如绞。
还是怨恨的,但不能再去怨恨了,甚至不能让牧晚馥知道自己怨恨著。
他不能再一次失去牧晚馥了。
商柔用力合上窗户,躺在软榻上,双手掩著乾涩的眼睛,眼神却始终空洞无光。
五十
正当商柔思潮汹涌之际,一阵敲门声响起来。
进来的是赵公公。
赵公公手裡提著一本红册子,他向商柔行了礼,上前说道:「昨天波斯进贡了一批宝物,礼部把宝物纪录入册,陛下看也没有看,直接就命人把红册子拿过来给公子过目,说公子喜欢什麽也可以直接挑走,剩下来的赐给各宫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