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晫放下手里的书,侧过脸看他,声音低沉的嗯了一声。
心头忽的乱跳了一下,施云忍不住在心底赞叹。不管那些传言是真是假,起码有一条不准。萧晫这人的面相坚毅阳刚,即使染着西北的风霜,依旧不失俊朗。那些说他长得吓人的,若不是以讹传讹,就是瞎了。
他不喜欢自己这种文弱的样貌。哪怕在京城的时候,有无聊的人士编排了京城十大潘安貌,施云名列第三。
百无一用是书生。
光线昏暗,施云再度往前走了两步。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那里的萧晫,让他莫名的产生了几分说不清的熟悉感。
“萧将军。”施云甩开那些胡思乱想,伸手去掀萧晫披着的袍子:“我先帮将军把箭头——”
冷不防萧晫抓住了他的手腕,黑亮的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箭头拔-出来了,就是原本缝好的伤口今天被震开了。”
施云啊了一声,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不是魏叔说不敢动刀吗?这怎么又有了新版本?
“没关系,我瞧瞧。要不要缝针。”
黑色棉袍子掉到床铺上,露出男人精悍壮实的胸膛。
施云瞠目结舌。事实太过震撼,他有点回不过神。
伤处在右肩,位置很刁钻。从肩膀绕过胸口的层层白纱布已经泛了黄又沁了新鲜的血渍,看过去分外触目惊心。
这都不是让施云呆掉的真正原因。
这人是——
施云找回舌头,下意识的抬眼对上萧晫:“你是那天那个人!”
萧晫笑,几分浅浅的得意:“萧家军的军医,我们又见面了。”
翻了个很无语的白眼,施云呼口气。原来萧晫是这幅无赖疲沓的德性。
伤口果然震开了。
施云低着头,一边娴熟的缝针处理伤处,一边忍不住怼人:“这都半个月还多了,你都不知道要清洗伤处换纱布的吗?懒成这样,也不怕长虱子。”
手脚麻利的重新裹好伤处,施云草草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行了,萧将军休息吧。”
“你不洗手吗?”一直“忍气吞声”的萧晫开口了,以牙还牙:“这么邋遢?”
施云没好气的:“我出去打水洗手!就你这又是血腥气又是臭汗的,不洗的话晚上怎么睡觉?”
萧晫笑了,丝毫不以对方的无理顶撞为忤,反倒兴味盎然:“你不是怕冷吗?手上都生冻疮了。”
“冻死也得洗。”施云领会歪了,斩钉截铁:“以后每三天让魏叔安排人给你换药换纱布,真烂掉简直砸我招牌。”
“不会。”萧晫发现这人伶牙俐齿的简直太有意思了。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指了指居中的炭炉:“用热水洗。”
施云惊讶的挑着眉毛,看看萧晫又看看刚才清创被自己用掉一半热水的壶:“当真给我用?”
他不是矫情的故意要这么问。
实际上施云来了半个多月,别的感触不深,西北这边缺水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京城地处雨水丰盈的南方,施云打小从来没受过缺水的苦处,用水更是大手大脚惯了。每天的沐浴净身,每次接触过病患及药材后的洗手,甚至泡茶,一般的井水他都不用,非得是郊区飞凌泉的活水才肯用。
到了萧家军才知道,自己的行径相比之下,简直都不能简单的用可耻来形容。
西北旱,一年的降雨量不及京城梅雨季一天的量。在这里,不要说沐浴净身,就连做饭饮用必要的水,都得思量着使用。
“当真。”萧晫笑出一口白牙,眼角有浅浅的笑纹,衬着男人明亮黝黑的瞳仁,当真如同是“春风过了玉门关”。
“萧将军。”慢吞吞洗完手,施云扎着一双湿淋淋白玉石般的手,大刺刺伸到萧晫眼前:“我的毛巾,还我。”
“送人的东西,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明明是强词夺理,却被说的人讲的理直气壮。
“我、我什么时候送给你了?!”施云都气结巴了:“是你强抢的。”
“一块毛巾,施军医你不是那么小气吧。”萧晫软了语调,有点哄人的意思:“我让魏叔帮你多领几条新的就是了。”
施云简直头疼的要命:“那条是我用过的。我不要什么新的。”
“就这么定了。”萧晫干脆的拍板,然后岔开话:“对了,你缝合的伤口,我看也别让魏叔安排别人了,就施军医随侍吧。我这么个粗人,平日里也不太注意,要是施军医不介意,就在我这帐篷里将就搭张行军床。你看呢?”
施云没好气的翻眼睛,完全没有身为属下的恭谨:“又不是要死人的伤,用不着住在这里照看。”
萧晫被他一句话噎的不轻,好半晌没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
“其实我挺好奇,”萧晫不想他走,换了个话题:“那天在客栈,你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敢给我疗伤?”
“彼此彼此。”施云皮笑肉不笑:“萧将军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确定,也不怕我毒死你。”看到男人吃瘪,施云心情很好的补充了几句:“大金鞑子士兵在找你,我看不惯他们。再说,你都摸进屋了,与其让你一直隐在暗处对我造成不确定的威胁,不如我抢占先机。还有,医者父母心,懂吗?”少年没说,他当时手里还扣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如果萧晫真的心怀不轨想要杀人灭口,那么先死的还不知道是谁。
萧晫点点头:“有理。我也说不上为什么,看着你就相信你,觉得你是个好人。”
“天真无邪”的萧将军让施云很无语。好人吗?呵呵……
等到晚上躺在硬板床上哆哆嗦嗦蜷缩成一团,施云才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该顺口应承下来。甭管萧晫要不要那么夸张的随身照顾,起码那个帐篷暖和啊,还有热水。自己这脑子果然被大西北的凛厉寒风吹傻了。
……………………………………………………
拜山节到了。
施云不过是到镇上的药铺去补点当地的紫和草,打算研制一下新型的伤药。结果就被当地热情的老百姓给留住了。
萧家军在西北边陲极有声望,深受老百姓的爱戴。
而很不巧的是,并没有人告诉施云出门要换便服,这人一时犯懒加上军服比较厚实,就那么踢踏着去了镇上。
施云简直蒙圈了。
“嗐,紫和草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咱们西北这边遍地都是。拿去拿去,哪能要萧家军的钱?”这是甲药铺一团和气的王老板。
施云落荒而逃,不甘心的跑去乙药铺。
“萧家军的人啊,看中什么了,尽管说!不要钱!”
施云攥着铜钱再度跑路,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怎么回事?!哪有开门做生意不要钱的?就算萧晫厉害,也没这样的吧?
震惊的心神还没归位,施云在孙记成衣铺门口被一个笑眯眯的大娘拉住。
“小伙子是萧家军的?成家没有?我家小女儿年方十六……”
施云觉得自己成了过街老鼠。不对不对,不是老鼠。就是那么个意思。
镇上的人就跟商量好了一样,看到施云都特别热情又客气,那股淳朴又掏心窝子的架势,施云活了二十年没见过。
卖包子的不收钱,卖药的不收钱,本地的大娘要帮他牵红线,酒馆的老板拿了裹了红盖巾的坛子,沉甸甸的的往他手里塞。
“自家酿的酒才开坛,拿去尝尝。”
最可恨相较施云的狼狈不堪,他在街上碰到一身普通老百姓装束的方江。
那厮不仅不伸出同僚友爱互助之手,反而幸灾乐祸就差划清界限了——
目不斜视,权当不认识。
盛情难却。说是全都不要钱,施云还是悄悄的趁店主不注意,把身上带的那些银子都付了。
他不知道萧家军有条铁纪是不能收受老百姓的分毫财物,单纯就是觉得他不能白落这样的热忱这样的好。
那些毫无保留的赤诚之心是给萧家军的不假,可对于才来不到一个月的施云而言,他受之有愧。
☆、第 3 章
太阳一下山,刮在身上的风立刻就硬了。
施云缩了缩脖子,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喝了酒的脑子有点晕,好在还能辨的出归途。
天上挂着圆盘般皎洁的月亮,照在远处的山近处的路,泛着水银般的光泽,空寂辽远。
晕陶陶的脑子突然闪现出上午临出门时候魏叔的叮嘱:早些回来,别贪晚,这边有狼,再碰着狼群,可是会尸骨无存,我可不是吓唬你。
正这么漫无边际想着呢,耳朵里突然就传来了一声悠长的狼嚎。
呆滞的停下脚步,施云伸着脖子四下里看。
远处的赫连山看不清,只有山顶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在夜色中反着白练般的光。
一马平川的盐碱地上没什么遮蔽物,只有隔着丈余的距离,有两棵胡杨——
慢着!
心脏一下子砰砰乱跳起来。施云紧张的舔了舔嘴唇,头一次感到了害怕。
就在那两棵树下,三四个身形结实的黑影敏捷的窜了出来。真的是狼!
施云不是武将,随身没有携带武器的习惯。何况他今天就是打算到药铺子补点药草。
四下里看了一圈,想捡根像样的木棒都做不到。
施云哆嗦着,头一次觉得自己小命怕是不久矣。
跑的胜算有多大?
施云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子。那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包晒干的紫和草,还有一包桂花糯米糕。
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张脸,浓眉大眼果敢刚毅。
小声咕哝一句,施云慢慢往后退:“不知道狼吃不吃糯米糕……”
揉碎的紫和草迷了头狼的眼,负痛的嚎叫声中,另外三头狼成品字形包抄过来,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就像戏耍老鼠的猫。
心跳被恐惧顶的极高,恍惚间,除了自己大口的喘息声,施云仿佛听到了飞驰而来的踢踏马蹄声。
那头额前有一撮白毛的灰狼扑上来的时候,几乎是带着破风的动静。凛厉如锋刃。
施云忍不住闭上眼睛,垂死挣扎的抬脚去踹。能不能踹到,又能不能多活几秒都只能但凭天意了,可求生是本能。
腿上一疼,跟着有温热的液体飞溅到脸上。
是自己的血吧?踢出去的腿被咬断了?可是也没想象中那么疼嘛……
少年剧烈喘息着,意料中的扑杀迟迟没来。身遭倒是传来了厮杀搏斗的动静,混着灰狼负伤的哀嚎,杀气弥漫四野,闻之令人胆战心惊。
跌倒在地的施云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紧接着连一秒钟都没有,霍的瞪到溜圆,简直几欲脱眶。
月华如练,一人一骑如天神下凡,挥舞的大刀反射着银辉,洒脱利落,刀刀狠辣致命。
“萧,萧将军!”
萧晫稍一分神,狡猾的头狼几乎飞跃而起,张着血盆大口直奔男人握刀的腕子。
“畜生就是畜生。”清朗的笑声浑不在意,下一秒,施云眼睁睁看着飞到半空的头狼被萧晫硬碰硬的兜头一斩,身首分离。
额前有白毛的狼被萧晫割了喉,倒在血泊里抽搐着。另外两只狼见势不妙,掉头跑了。
四周重归静谧。
施云跟傻掉了似的,呆愣愣的仰头看着骏马上的萧晫。拖着刀一身血污的男人简直神俊异常。
直到那匹乌云踏雪打了个响鼻,这才像是打破了静止的魔咒,激活了这片天地。
萧晫翻身下马,言语简练:“走。防止一会儿再有别的狼群过来。”
“哦。”施云傻傻的伸手给他,起身的时候,一半后怕一半疼痛,脚下一软,好悬重新跌回地面。
“受伤了?”萧晫皱眉,结实的手臂眼疾手快的一把揽住少年纤细的腰身,歪着头去看他的腿:“被咬了吗?”
那个伶牙俐齿的施军医变傻了,讷讷的摇头:“我也不知道,有点疼。”
问不出个所以然,萧晫干脆蹲下身,打横半抱着施云,铁钳似的大手捉住那条染了血迹的伤腿,小心翼翼凑近了瞧。
胸膛里那颗心脏像是被狼追着一样砰砰乱跳着。不,实际上是比狼群追着的时候还要慌乱。
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软弱。施云沮丧的舔舔发干的嘴唇。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世界。哪怕一样是弱肉强食,这边来的更加简单粗暴。所以自己这样弱不禁风的人,在这里生存下去还真是艰难……
有的没的想着,耳畔传来萧晫松口气的语调:“没事,就是被狼爪子划了一道,破了点儿皮。”
施云被托举着,笨拙的上了马。
乌云踏雪是高壮的品种,远非矮脚马可比。施云战战兢兢坐在马上,总觉得自己会被乌云踏雪甩下去跌断脖子。
左边马镫一沉,下一秒身后贴上了萧晫精壮的胸膛。
“好了,没事了。回军营过节。”
萧晫的声音奇迹般的安抚了施云那颗沮丧低落的心,连带着,仿佛刺骨的寒风都不再那么难忍。
乌云踏雪不满主人勒着缰绳不让它撒开了跑,婆婆妈妈的小碎步搞的它烦躁不已,偏偏无可奈何。
回了魂,施云总算捕捉到要点。
“萧将军你怎么会过来?”
“方江说看着你穿着军服进了镇子,我就估摸着你得贪黑才能跑出来。”身后的萧晫看不到神情,单从声音中能听出浅淡的笑意:“魏叔没告诉你不能走夜路吗?不行就在镇上住一晚。刚才多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