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对望一眼,脑中同时浮现出一个名字:淳于傀。
卫昭道:“敬王显然有备而来,这两日,臣会找机会去探一下敬王所居驿馆,看有无异样。”
第72章 发病
当夜, 卫昭就换上夜行衣, 悄然潜进了敬王一行所居的明德馆。
探查一圈后,卫昭将视线落在西边一处亮灯的小院里。他蛰伏在对面屋脊上细听动静,不多时,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 敬王从里面走了出来。
敬王身上尚穿着庄重礼服, 显然宴会结束后连衣裳都没换就直接进了这处小院。院门随即合上, 再无其他人影,但院里的灯却还亮着,显然是住着人的。
卫昭欲一探究竟,不料刚靠近院墙, 就敏锐的察觉到院落四周密密布着许多擅于藏息的高手。若贸然行动, 必会暴露行踪。卫昭只得重新跃回对面屋脊, 又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院内终于窸窸窣窣有了一点动静。很快, 院门再次打开, 一个婢女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 托盘上摆满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
婢女端着托盘在夜色中熟练穿行,七拐八拐, 最后进了后院厨房,将那些瓶瓶罐罐悉数倒进了一个用来丢弃烂菜叶子的竹筐里。
卫昭一路尾随,待婢女离开后,推门而入,从竹筐里捡起一只瓷瓶闻了闻, 只觉一股药草味儿在鼻尖萦绕,并辨不出是什么东西,沉吟片刻,便将那些瓶罐悉数捡起纳入怀中。
出了厨房,卫昭再次折向小院对面屋脊,刚靠近,忽听浓稠夜色里传来缠斗声,正是小院方向。
卫昭加快速度掠向屋脊,张目一望,只见小院上空寒光闪烁,十几道黑影正围着中间另外三道黑影,剑光四溅,斗得难解难分。很快,又有数条黑影自院内拔地而起,加入到战斗里,被困住的三人见大事不妙,猛掷出一个□□,朝驿馆外逃去。
那些负责看护小院的高手倒也不恋战,见人逃走,再度悄无声息的四散蛰伏起来。等驿馆守卫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空气一片死寂,哪里还有半点恶战痕迹。
卫昭又待了片刻,心知这小院中的秘密并非一时半刻能破开,需另想良计才行,亦悄然离开。
……
从猎苑出来之后,穆允就感到有些不适,等被高吉利一路搀着进了马车,便冷汗淋漓的瘫软在榻上,再无多余力气。
“殿下可好些了?可要奴才去禀明陛下,传个太医过来?”
高吉利隔着车门,担忧的问。小殿下的脸色实在太差了,他很不放心。可小殿下对请太医这件事又素来很忌讳,高吉利不敢擅自做主。
穆允神智有些不清的蜷在榻上,眉心紧蹙,额上、面上及手脚心全是汗。闻言,少年极力压下眸底涌出的血丝,哑声道:“无事,不必管我。”
“不要,不要惊动其他人。”
又一阵剧痛自丹田深处涌起,少年死死咬唇,右手五指紧攥住身下薄毯,纤丽的面苍白得几近透明。过了好久,这一阵痛才慢慢褪去。
马车还在飞速颠簸,少年睁眼,星眸木然的望着摇晃的车顶,大口大口喘着气,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诡异的泛着红光的血线,再度自左臂慢慢浮出,从中指一直蔓延而上,边缘处泛着青光。只不过,这次血线的长度,直接蔓延过了肘部,比上次更长了。
穆允偏头,面无表情的盯了那血线片刻,便放下雪袖,往里面缩了缩,把自己更紧的蜷在一起。
三年了,这是第一次,在没有任何外部刺激、他也没有擅动那股内力的情况下,突然发病……
他知道,是那个人来了。
那只香包……昨夜敬王带来的那只散发着奇怪味道、诱他心智大乱的香包,必是出自他之手。
那个魔鬼,永远都知道如何轻而易举的拿捏他的痛处。
今日……呵,今日敬王故意当众提起谛听之事,是第二件大礼么?
穆允再度疲惫的闭上眼,长睫却止不住的轻轻颤动着。
他知道,这一日迟早都会来的,他也知道,他是注定要沉沦进黑暗里的,他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到底在不甘心什么呢。少年迷迷糊糊的想着,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他太累了,他需要好好睡一觉,再想这个复杂的问题。
自从便宜师父回京之后,他真是越来越爱胡思乱想了。便宜师父……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少年怔了怔,仿佛于黑暗中捕得一线阳光般,羽睫陡得停止颤动。
此时马车恰好行到一个无人的街道,高吉利见小殿下自从说了那两句话后就再无动静,正担心,忽见前面高墙上蹿下一道黑影,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惊呼道:“有刺客,快……”
刚从驿馆出来的卫昭:“……”
“是本侯。”
卫昭揭掉蒙面面巾,露出俊朗面孔。
“定北侯?!”
高吉利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本已抽出刀剑准备迎敌的太子府亲兵也面面相觑,紧忙收起兵器。
“侯爷这是……?”
“有桩案子要查,不便泄露身份。”卫昭简单一句带过,便扫了眼紧闭的车门,问:“殿下在里面?怎现在才回府?”
“是。宴会结束后,陛下留殿下、几位皇子和敬王世子说了会儿话,故而晚了。”
高吉利面上淡定,心里暗暗叫苦,怎殿下每次发病都能撞见定北侯呢?这到底是什么孽缘。高吉利生怕卫昭一时兴起,要进马车里见小殿下,忙道:“就是回来路上,殿下身体有些……”
“孤没事,就是路上有些犯困而已。”
高吉利话没说完,马车门突然从内打开了,少年探出头,除了乌发湿漉漉的,面色有些苍白,倒瞧不出有什么异样了。
卫昭施然行礼:“臣见过殿下。”
“卫侯不必多礼。”
少年瞄了眼卫昭身上的夜行衣:“卫侯是一个人么?不如坐孤的马车,孤送卫侯回府吧。卫侯这身装扮,走在街上恐怕多有不便。”
卫昭想了想,道:“也好。那就有劳殿下了。”
少年眼睛亮了亮,强撑着下榻,尽量掩住病态,到侧边坐下。卫昭跃上马车,自坐到另一侧。
马车继续辘辘而行。
卫昭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少年,发觉这小崽子今夜格外安静,格外话少,额面上还残留着未完全拭去的冷汗,不由问:“殿下身体不适?”
穆允下意识把左手往雪袖里缩了缩,道:“孤很好。”
这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卫昭的眼睛,卫昭瞥见少年指间似有血色一闪而过,皱眉道:“殿下手受伤了?”
穆允迅速摇头,极力稳住紊乱的呼吸,道:“只是今日投壶时不小心被箭割了下而已,并无大碍。”
回答完,便又不说话了,并将左手彻底藏在了袖子里。
习惯了这小崽子黏人难缠的劲儿,卫昭倒有些不习惯眼下这情景。心想,莫非这小崽子还在因为香包的事记恨他?
思及此,卫昭下意识扫了眼少年空空如也的腰间。
他确实没料到,这小崽子,竟然真的没有香包佩戴。就算没有长辈赠送,每年司衣局不也会赶制一批香包么,怎会没有这小崽子的。这两日端午宴上,除了昌平帝和蜀中而来的敬王一行,似乎人人身上都挂着香包的。他是不是不该强行要回那只香包……
可卫昭迅速否决了这个想法。
若不讨回,以这小崽子的德行,不出几日,满朝文武都会知道他做女红的事。
至于敬王,卫昭忽然想起了敬王不远千里带来的那只香包,也想起了从兵部官员那里听来的荒谬流言。
“敬王似乎对殿下很上心。”
卫昭试探着说了一句。
一阵沉默后,少年轻轻摇头,语调里满是冷漠和厌恶:“孤和他一点都不熟。”
察觉到对面少年对这个话题的强烈抵触,卫昭识趣的不再多问,但也愈发笃定,敬王和小太子之间,应是有某种外人所不知的纠葛的。
不一定是那个传言。
因为在卫昭看来,那个传言,也委实荒谬了一些。
卫昭再度把目光落在穆允身上,心想,今夜这小崽子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啊,莫非真与敬王有关?
“卫侯……今夜是去查什么案子了?”
卫昭思绪翻飞时,对面少年忽又开口,并小声问:“是不是,去抓那个潜入帝京的谛听杀手了?”
卫昭点头:“算是吧。”
“那卫侯可把人抓到了?”
“尚未。”
“如果卫侯抓到了那个杀手,会如何处置他?”
“自然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那到底是如何处置?”
卫昭顿了顿,道:“先逼出口供,将谛听连根拔起,再杀。”
马车忽然陷入沉寂。
见小崽子又不说话了,卫昭还以为是方才自己语气太过冷厉,把他给吓着了,便放缓语气,道:“殿下放心,这些事自有臣去操心,殿下不必太过忧虑。”
“嗯。”
好半晌,少年点头,道:“孤相信卫侯。”
……
回府后,穆允没有沐浴,直接把自己关进了书阁里,不准任何人靠近。
月色如水,隔窗泄入,照在南窗下抱膝而坐的少年身上。
高吉利远远守在阁外,不时回头望一眼灯火通明的书阁,再叹口气。最近,小殿下那怪病发作的似乎频繁了许多,希望小殿下能平安熬过去,莫出什么大事才好。
月上中天时,一个瘦矮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书阁外,在窗上印出一团模糊影子。
“咳咳。”
那太监似受了伤,以手掩唇低咳两声,方可怜兮兮道:“殿下明鉴,这一次,属下可真是尽了全力,连很多平时不舍得动用的暗桩都投进去了,但敬王身边实在太多高手了,属下们刚靠近那处小院,便遭到了惨烈围攻,咳咳,要不是属下命大,恐怕都没机会回来见殿下了。殿下您是没看到,属下光胳膊上就挨了三刀,现在还在滴血,属下其实晕血呀,但为了殿下,属下还是努力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属下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穆允面无表情的听完,哑声道:“你走吧,以后,不必再来这里。”
“孤,会自己解决的。”
太监一听就急了:“殿下是在责怪属下无能吗?这样,殿下别生气,等属下回去重整人马,再闯他一次……”
“不必了!”
少年眸间倏地涌起密密血丝,不耐烦的道:“孤的话,你听不懂么,滚!”
太监这下真慌了,怆然道:“可属下受命保护殿下……”
“滚!”
少年急速喘了口气,眸底血丝繁密生长,两只瞳孔里都泛起诡异血光。
“是、是。”
太监不敢硬来,只得先不甘心的退下。
……
卫昭回府之后,迅速收拾妥当并换了身衣裳,便连夜进宫,将那堆瓶瓶罐罐交给了太医院的值夜太医。
太医一一检查过,惊讶的道:“朱砂,血石,赤壁,九骐草,文殊兰……这都是炼丹之物啊。”
文殊兰?
卫昭皱眉。难怪他会觉得其中有一股味道隐隐熟悉,原来竟是文殊兰!
第73章 引蛇
“用文殊兰炼成的丹药?”
还在御书房批折子的昌平帝听到消息, 亦是一惊。
昌平帝沉吟片刻, 道:“朕记得爱卿说过, 谛听就是用文殊兰来对里面杀手进行控制训练的。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
王福来明白陛下和定北侯这是要商议大事了, 根本不必吩咐,就自觉的带着宫人退出了殿外,并将殿门严严实实关上。
身为内廷总管,能力如何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有眼色。
卫昭一笑, 点头:“臣的忧虑, 与陛下一样。若谛听当真投靠了敬王,敬王很可能是要用这种丹药来挟制对方。”
“可谛听又不傻, 岂会心甘情愿受敬王挟制, 所以炼丹者故意在丹药里加了其他东西, 尤其是味道较浓的九骐草, 用来遮盖文殊兰的味道。臣问过太医了, 文殊兰是一种药性很烈的迷药, 长期服用会导致血气冲逆经脉紊乱,而这味丹药单从配方看, 恰好有平衡血气的作用, 谛听杀手长期受文殊兰控制,恐怕或多或少都有血气冲逆之症,如果敬王用这个理由来骗那些杀手服下丹药,对方很可能不会设防。”
昌平帝怒不可遏:“爱卿的意思是, 谛听,很可能已经被敬王控制了?”
虽然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当事实残酷无情的摆在眼前时,昌平帝依旧抑制不住的震惊、心痛。他那个胞弟,果然包藏祸心,并不像表面表现出的那样与世无争,愿意安安分分当一个闲散王爷。他分明已经知道掌握了谛听下落,昨日宴会上却故意贼还捉贼,扰乱民心,何其可恶。
他们兄弟二人,难道生来就注定要刀兵相向、水火不容么?在幼时,他们也曾亲密无间的一起读书,一起习武,一起背着父皇和母后偷偷溜出宫去玩,做了错事,他们也曾毫不犹豫的为对方背锅受罚,他们是血脉相连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呀,为何就不能像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一样团结友爱,互为依靠。难道坐在这把龙椅上的人,手上就注定要沾着兄弟的血?孤家寡人,合该如此么?
他的下一代呢?难道也要重复他的悲剧?不,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昌平帝知道,身为帝王,他没有资格太久的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否则就显得太矫情,因为有太多更重要的事,还在等着他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