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叹了口气,眸光微闪看了看自家的小厮,心道:尚且能避。
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算来算去,算的也不过是苟且偷生,能做的就是日复一日在这看似浮生安宁中虚度这时光,只等着这最终的战火烧毁这所谓的盛世。
至于北黎皇帝,虎毒尚且不食子,可他竟然只想着自己做万人之上,亲生孩子都舍得牺牲。
大少爷当即下决定,这个表弟看起来也不像是心性狠辣的,装傻就装傻把,现在也不能就这么让他回北黎。
虽然在南梁国土上,恐终有一日会被当作挑起战乱的借口,但放他回北黎,北黎皇帝将他作为一颗要被舍弃的棋子,若他此行没发挥他被舍弃的使命,回去的话还指不定还会有什么理由挑起事端,所以还是留下吧,虽然隐患是多了些,但在眼皮子底下放心。
大少爷这几天过的那叫一个忧国忧民,白天思考着怎么带着远道而来跋山涉水而来的表弟怎么吃喝玩乐,晚上又没有暖玉温香在怀,连得好几日睡不着觉,硬生生熬出来大黑眼眶。
白日里见了尽心尽力的小厮,见着小厮不太会表达表情的脸上竟有了几分担忧,疲态去了几分,心里欣喜养了这么多年可算知道关心人了,面上却还是要努力宽慰的。
和大少爷真是用实力在诠释什么叫记吃不记打。韩谨想着,不为其他,大少爷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觉得自己这几日睡不好,决定去找寞娘姑娘要个安神香的配方。
许是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大少爷带了自家小厮和蠢表弟,趁着月黑风高李管家不注意溜了。
秦淮河畔不同别处,常常是灯火通明的,两岸的秦楼楚馆,争奇斗艳,河道中的画舫丝竹声声,人影绰绰,一片莺歌燕舞,欢声笑语,河水映衬着月色,远处像是天上的繁星一般,随着灯火游曳,近处的水面上倒映着楼船灯火,人影翩跹,好似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看得夏孟瑜是目瞪口呆,不禁思索他自北向南而来,昔日的南梁国土,路有饿殍尚不得说,稍稍好的地方,也没见过如此艳色。
大少爷在金陵桥上站定了,略一思索,对夏孟瑜道:“在外行走,总不能大摇大摆地就用你这北黎六皇子夏孟瑜之名,得想个新名。”
夏孟瑜点点头深感表哥说得对,正要努力想自己的新名,便听到表哥说:“这个姓氏是不能留的,那就只有孟瑜二字了,孟瑜,孟瑜,于孟,不如就作于孟吧?”
韩谨点点头,看了一眼一如既往的红衣似火,在暗色里真就像是一场沉睡仍有余温的梦,觉得“余梦”这个名字真是没糟蹋。
新出炉的“于少爷”觉得自己的名字还是很好听的,也不计较是哪两个字。
大少爷觉得两人都同意了,就该办正事儿了,于是领着两位美人去找寞娘姑娘了。
行至含烟楼门口,秦妈妈一见是和大少爷来了,满脸的褶子都挤成花了,倒是大厅里的人注意到了这大少爷今儿带了俩人。
青衣小厮平日里虽跟随大少爷身后,大少爷却是从不带来这风月之地的,且这小厮平日里为人低调,不善言辞,更像是摆着的花瓶,看了两眼,深觉果真是绝色美人,便也没再看。
转而看那红衣少年与和大少爷并肩而立,一红一白,分明都是骑马倚斜桥的风流贵公子,却偏生的几分矛盾,红衣的,容颜邪肆,张扬风流,偏生眼神确是清澈可见的,白衣的温润如玉,眼角带笑,却像是蒙了薄纱,看不真切,倒不如平日里的青衣冷面,不苟言笑来的相衬。
和大少爷今日只是来求安神香配方的,便直接对秦妈妈道要找寞娘姑娘,那妈妈娇羞一笑,让在场的三人齐齐抖了个哆嗦,又见那妈妈一脸暧昧地对着和大少爷道:“寞娘若是知晓大少爷来了,定是欢喜的,可大少爷带了这二位公子,怕是不太方便。”
和大少爷也是见惯了风月场的人,会以微笑,道:“明白,有劳妈妈,且领我与这二位寻间雅室,待寞娘姑娘梳洗完毕。”
大少爷只坐了片刻,就有小丫鬟前来通报说是寞娘姑娘有请,大少爷对着指着一道来的二人对小丫鬟道:“此二人与我一道前来实在是不通风月的粗人,只贪些口腹之欲,劳烦多备些茶水吃食了。”
由此可见,大少爷尚算有良心,不是那等见色忘义之辈。
☆、第 4 章
韩谨和夏孟瑜坐了一会儿,便觉着过了好长时间,韩谨有些坐不住了,便借口出恭,想去看看大少爷与那寞娘姑娘要的莫不是安神香的配方,是让那姑娘现配的吗?
走近了听到姑娘婉转清越的声音,正一字一顿道:“如今不是当年……大少爷且放宽心,金陵城必定无虞,梦都是反的。”听到此处,韩谨本打算敲门的手顿了顿,还是伸手敲了,推门进去便直接问道:“少爷可拿到安神香配方了?天色很晚了。”
和大少爷尚未做声,寞娘倒是先笑了起来道:“韩公子真是一如既往,快人快语。”又对和彦道:“行了,配方我给你了,快走吧,莫被你家大管家逮住了,这么大个人夜半带着俩小子逛青楼,真亏你想得出来。”
大少爷听了此言,回想起老管家那张一笑都是褶子的脸,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觉得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拉着韩谨到雅间里把喝茶喝撑着的夏孟瑜带出来,见寞娘在门口,正要告别,就见姑娘纤纤玉指指着红衣的问:“这是哪家的少年郎,这般好颜色,怎么以前没见过?”
“于孟,姐姐,我叫于孟。”红衣的少年郎如此说道,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欢脱,却有几分少年声音独有的沉哑。
寞娘只是笑了笑,便道:“好名字,只是今日太晚了,改日,你来找姐姐玩可好?”大少爷不做声,笑眯眯看着于孟,就见他一口答应下来,便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对寞娘道:“那我们走了。”莫娘含笑点头。
等到离开含烟楼有一会儿,韩谨问和彦:“你做噩梦了。”
大少爷摇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扇子,表情微微一凝,便神色如常,道: “你都听到了什么?”
韩谨道:“不多,但能猜到,无非是金陵城尚能偏安一隅。你做噩梦了。”韩谨执着,似乎大少爷做噩梦这件事是比金陵城安危这还要重要的。
大少爷听了只能哭笑不得,但确在心里暖了一下,自己养大的臭小子虽然还是说话硬邦邦的,但这话里行间都是关心呢。
回头看见臭小子瞪着眼睛非要个说法,丹凤眼眉目含情,瞪起人来实在是太有趣了,再加上僵直的面部表情,大少爷忍不住在韩谨的头上薅了一把,却被韩谨一把拍掉。
大少爷只得道:“回去了告诉你。”
夏孟瑜只觉得今晚这街巷的寒风吹得甚是喧嚣,似乎他大表哥和大表哥的小厮都忘了他还在旁边,他自己也觉得似乎不应该靠近这里,所以,他默默往后退了几步,但这个动作似乎更是不应该的,因为大表哥和大表哥的小厮回头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继续走了。
夏孟瑜怀疑人生,是我的眼睛瞎了吗?还是中原的民风已经如此彪悍了,要是这样的话,有些事还得再考虑考虑。
到了和府大门前,三人一致觉得,大晚上的扰人清梦是一件十分不道德的事,所以他们决定翻墙进去。
三人商议了一下,韩谨的武功最好,和彦是病弱的,夏孟瑜是个傻的,最后决定搭人梯,韩谨最下面,大少爷最上面。
然而,大少爷最先进去后反倒没声儿了,夏孟瑜道:“表哥莫不是摔晕过去了。”
大少爷没晕,太好了,这是韩谨翻进来的第一个想法,这两人也不吱声,然后他就见到了令大少爷不敢吱声的人。
啊,原来是老管家,老管家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在这儿等着我们回来,真是太感动了,您一大把年纪还挂念我们几个,您真是受累了,都是这俩小子大半夜的非要我带他们出去玩,这不就耽搁了时间,您见谅啊!
可这种没操守的话怎么可能从光风霁月的大少爷嘴里说出来,大少爷只敢在心里想想。
然后就听到美貌又贴心的小厮开口揽责:“是我想出去。”蠢表弟在一旁点头。
老管家听到此处,看了看韩谨和夏孟瑜,欣慰地笑了,似乎除了对大少爷,老管家对其他人都颇为宽容,对着韩谨道:“小瑾呐,你不用替大少爷开脱,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嘛,你放心,看在你的面上,这回我就不训他了。”然后对着夏孟瑜笑道:“六公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该跟着他们俩一起胡闹,早些休息吧!”
大少爷心里不平衡,道:“世态炎凉啊!”
老管家没搭理他,又叮嘱了一遍:早些休息。
只是走的时候给了和彦一个微笑的表情,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倒是夏孟瑜涨了不少眼色,看着大表哥和韩谨之间颇为辣眼睛,道了声:“我先回房了。”大少爷点点头,回头就看见韩谨一脸正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韩谨开门见山:“第一个,为什么做噩梦?”
大少爷内心崩溃,面上微笑道:“第一个?你还想问几个?”
韩谨无表情道:“你说,回去了告诉我,要告诉我什么不是该我来问吗?”
大少爷无语……这小子从哪学的?
“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就只问这一个,为什么做噩梦?”
大少爷无奈道:“你要是想知道别的,我也不会瞒你。你又不真就是我身边的一个目光短浅的小厮,以你的身份或总有一日会知晓这些的。”
韩谨道:“我没有别的身份。不要转移话题,为什么会做噩梦?”
和彦见韩谨执着,心底叹了口气,也不想再瞒他,四顾看了看,周围能促膝长谈的地儿是没有的,只有回廊的台阶上还能坐一坐,便负手身后,踱步过去。
韩谨在身后看着大少爷慢悠悠微晃的身影,恍然间有了种错觉,仿佛大少爷不是正该意气风发的年纪,二十出头的人,称不上是少年郎,可他看着却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家了已经失了意志,半截身子入黄土,死生之事皆不在眼下。
正在韩谨发怔之时却见大少爷一声轻笑,好似没骨头一样倚在台阶上,手肘撑住身子,这时候也不管怎么也身上穿的白衣是不是脏了,道教韩谨觉得生是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大少爷一贯是以这副面容蒙骗世人的。
“哎呦,我的老腰哟!”这一开口就打破了韩谨的想象,韩谨走过去,跟大少爷身侧单膝蹲下,伸手给他揉了揉,大少爷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眯着眼睛,神色间甚是享受,舒服地开口哼哼道:“明儿一定要和老管家说说,这大理石的台阶呀,又冷又硬,硌得疼得慌!”
韩谨在他腰间狠狠地捏了一把,别想岔开话题。
和彦只得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诶呦,不就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么,本少爷只是前几日梦里想起了而已,屁大一点事儿,被你说成噩梦缠身,本少爷神鬼不侵,哪会噩梦缠身?”
韩谨虽面色不善,仍在和彦身边坐下,道:“自从夏孟瑜来了,你就很不对劲,你不想说,我不问你就是了。”
这是和大少爷第一次这么认真看自家小厮,眼前这个少年郎,看似冰冷坚硬,实则最柔软不过,少年未长成,周身就已经有了淡泊宁静和岁月安好,可惜生不逢时。
大少爷心里叹道,莫名的被惊艳了一把,好似是被触动了某根弦,分外不落忍,便道:“你别看我如今我这心如止水的模样,想当年我十五岁的时候,嗯…也不是十五岁,反正就是少年时期,那可比你有滋味儿多了。啧,斗鸡遛狗,虽说混账事儿干了不少,但那小日子可真是有滋有味的,可你看看你现在,整日里就知道练剑,练剑,穿衣服还非要穿那老气的青色,你还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呢,就这样无聊,半点没有少年人模样。”
大少爷似乎是忘了,当年青色的衣物还是他选的呢。
韩谨也不反驳,静静听着,倒是那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好像是笑了。
接着便听和彦道:“这少年时光最是流逝得快,要好好珍惜啊!”
“我父亲不缺金银,且当年□□皇帝推翻前朝姜氏的时候贡献了些银两,勉勉强强在□□皇帝面前混了个脸熟,虽未得什么实权,但在这偌大的金陵城内倒是没几个敢招惹的。”
“后来与我母亲相爱,有了我,自然是如珠如宝,甚是宠溺,我年少时期也确实胡闹,想来,要不是我母亲生我伤了身体,不宜生养,我爹只怕早将我逐出家门了。”
接着顿了一顿,“只是十三岁那年,父亲外出走商,路遇匪盗,不幸身亡,母亲与父亲恩爱,生死相随,一头撞死在灵堂上。也就是这几日见着夏孟瑜就忍不住想起了年少的时光,我少时与他相识,那时他垂髫之年,我还是少年模样,如今他长成了少年,只是一时感慨而已。午夜梦回,仿佛仍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时光,如此而已。”
说罢,含笑看着韩谨,倒像是个慈祥的长辈在为小辈解答疑惑,似是在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不如今儿一起问了吧!
韩谨抬头直视着和彦的眼睛,双眼里平静澄澈,逼得和彦眼神往后一缩,连那假笑都僵住了。
韩谨心道:果然,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地掺到一起说,真当我听不出来,哄娃娃呢!心下这么想,倒也不愿纠缠,便说道:“夏孟瑜此来可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