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年里不说别的,但就没见过他什么时候没在笑,可自他将您带回来后,笑意方才有了几分真切。此番事发有些伤神,大少爷少不得又要失眠了,劳烦您多宽慰宽慰他。”
韩谨是知道和彦双亲去世后的日子会不大好过,可单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的还是太苍白无力,锋芒毕露的少年,失去庇护,四遭皆是虎狼,短短几年时间这个少年就长成一个温润如玉年轻有为的公子,此中艰辛,想必和彦也不愿再提及。
今日和彦伤怀的也不是自己受的苦,老管家大约是想借此吐一吐心中对大少爷历经坎坷的酸楚,也让小少爷多多疼惜大少爷,多陪陪大少爷,想来老管家是明白人,知道如今只有小少爷才能让和彦有几分宽慰。
次日清晨,祁寒整装待发,惊闻含烟楼付之一炬,竟从马车上摔了下来,人看起来没什么事,却忽地病倒了,太医说,“祁大人内腑无碍,只是忧思过重,精神震荡,须得静养几日。”
这医嘱自然也传到了皇帝耳中,忧思过重尚能理解,可这精神震荡莫不是因为这含烟楼大火一事,那可真是颇为痛心呐!
长建十年七月底,祁相和王御史奉命前往金陵查案,启程前夜,金陵城第一青楼含烟楼付之一炬,大火扑灭后,只扒出来一具尸体,证其身份,前花魁娘子寞娘。
和家家主和彦曾与之相交,其身后事,皆由和府操办,吊唁之人不乏风流名士,达官贵人,诸如祁相,王御史……
金陵城的夜晚,自寞娘去了之后好似都落寞了几分,河道两岸的灯火都没有平日里璀璨了。
和彦夜里总会被梦里冲天的火光进惊醒,他分不清这火光是十年前的还是前几日的,白日里都有些魔怔了。
倒是寞娘出殡那日,韩谨夜里拉着和彦到自己房中,也没有多余的话,只说了句“你去床上睡,我睡榻上。”
次日清晨和彦醒来的时候,依稀记得梦里是没了那些刺眼的红色,只是一片雾蒙蒙的白,虽说他此时仍有些迟钝,却也能反应过来了,平白无故地怎会如此,他这是中招了?
而韩谨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你说,你要是再连着做几天梦,是会死在梦里还是把梦里的死法安在自己身上呢?”
和彦苦笑,转而又想,确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说不得自己那天就被这梦魇折磨的一把火烧了,等等……
韩谨看着和彦陷入沉思,便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姜姑娘之死不像是自杀?”
和彦道:“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一种东西能让人陷入往日的情绪中?”
韩谨一副“你才想到啊”的表情,成功逗笑了和彦,虽然只有一瞬,大少爷又陷入了沉重的情绪中,开了开口要说什么,却只是问道;“你怎么知道寞娘原姓姜?算了算了,你小子虽说是我看了四年的,可我还真没发现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韩谨心想,你如果开口问我,我都会告诉你,告诉你我是谁,告诉你我从哪里来,从何处学的这些。
可和彦还是没有问,只是自顾自说道:“姜意啊!她背负了太多了,前朝遗孤这个身份一直都是南梁皇位上的在喉之鲠,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太祖皇帝碍于仁政,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长建帝登基后,反倒大肆清理朝堂,疑心病太重,反倒招了许多冤假错案。”
韩谨略一沉思,“听闻,长建次年,前朝遗孤煽动金陵百姓造势,意图不轨,天子震怒,下令诛杀,金陵城街上血迹斑斑,林老尚未来得及求情,其自觉有愧,引火自焚,火情延及林老府邸,同年,金陵和家家主走商遇匪寇身亡,祁寒官拜丞相,深得圣恩,祁相奉皇命暗中建了含烟楼,效命于帝王。想来这其中颇有内情。”
和彦点点头,“你知道这么多,不如你说说内情。”
韩谨笑着说,“就知道这么多了,寞娘姑娘姓姜一事还是半蒙半猜出来的。”
和彦内心冷哼,这传闻很是全面啊,连含烟楼是祁相扶持,效命帝王都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从哪知道的?
韩谨内心表示,我以前以为这些是史鉴,每个人都要学的,现在才知道,原来爹和师父合起伙儿来诓我!
和彦以前也不是没怀疑过,他把十一岁的韩谨捡回来是不是也是有人算计好的,但他现在觉得那个把韩谨送过来的人肯定是没有恶意的,将人教养成这副模样的,也不会是心怀不轨之人。
大少爷叹了口气,姜意这回是真的香消玉殒了,只是苟活了这么多年依旧是摆脱不了这宿命,现如今应当关注的就是他那个皇子表弟到底想干什么了。
“夏孟瑜知不知晓这些陈年旧事?若他知晓的话,那他去含烟楼姜姑娘那次莫不是就……”韩谨正色道。
“祁寒不是傻的,我们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夏孟瑜的真面目只怕是要被戳穿了。”
可夏孟瑜也不是个傻的,这时候的和府于他而言,也不是那个表哥照拂,表弟装傻充楞就可以的存在的,他的一举一动想必不是只有和府的人关注着,祁相带来的人,名为守卫,实则监视,不过,现在他什么都不打算做,他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他远赴南梁时还以为这泱泱大国的祁相当真是智多近妖的,不过也确实令人意想不到啊!谁能想到好好地一场你争我斗的局,本来都是内部矛盾,冷不防被人掺和了进来搅成了你死我活的局,那姑娘一死倒是打破了局面。
想来那位寞娘姑娘在祁相心中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占多少分量不知道,虽说这姑娘不是死于他手,可他估计别人会把这条命算在他头上啊!
自姜意死后,含烟楼付之一炬,私藏前朝欲孽一事不了了之,皇帝陛下听闻含烟楼的前花魁娘子与祁相情分匪浅,格外开恩。
祁相依旧做他一人之下的相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九月初,临安城的热气仍减不下去,有远方的故人带来了逝者手书:
祁寒,见信如面。
想来此时我已不在人世,姜意身为前朝姜氏一脉,自城破之日本就该死,苟活二十余载已是幸事,累及故土袍泽,实乃罪过,姜氏已亡,故园之梦烦请诸君尽数放下。
九年前,数条人命皆因姜意一人,祁相虽救姜意性命,然,近十年来,午夜惊醒,甚是难安,如今,也算是因果报应。
姜意自小承蒙祁相照顾,得以安身,却累及祁相困于复国之念,实在心有不安,祁相治国安邦之才,定能辅佐中兴之帝收复我中原山河。
此外,君于我而言如兄如父,想来兄长已近而立之年,虽事务繁忙,也当为自己终身大事考虑一下,姜意此生幸得遇上祁寒,虽只有十余载不得自由的光景,但已足矣
“十余载不得自由的光景……”祁相轻声低语,却忍不住回想起当年,前朝的遗孤被虽困于金陵,可一个奶娃娃,皇帝也不怕她翻出什么浪来,可这个身份总是还在,总有那些姜国旧部打着复国的名号要她担起姜国皇室的责任,呵,少年时期文采斐然的祁寒做了帝京旧巷的卖字先生,文韬武略都要反着来用,就因为一个亡了国的皇室血脉。
一身的文武艺在旧巷里沉寂了三年,他是有些恨姜意的,哪怕他确实是将姜意作为至亲之人对待的,他封侯拜相为的本不是什么复国大业,他只是想搅的这天下一团浑水,可那样聪慧的姜意,怎么会看不出来。
“不对,不对”祁相思绪飞起的时候,似乎被什么拽了一下,“这信上的不是她的真话,不是她的真话……”姜意是何等骄傲的人,哪怕她背负了愧疚,背负了血债,也习惯粉饰太平。
信中所言有真有假,可她的性命绝不是她会轻易丢掉的,此中只怕另有蹊跷,此信是她亲手交于秦嬷嬷的,不会有假,那信中所言可确是她的心里话?
祁寒问及大火前夕,姜意可有什么异常的时候,秦嬷嬷却有些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是说:“什么异常老奴不敢说,只是姑娘仙逝前月余噩梦缠身,神情悲戚,相爷上次也见了,神情恍惚,也请大夫看了,直说是思虑过甚,睡眠不足。”
一时间也让祁相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他自负才高,谋略在胸,却辨不出来,万一姜意真就是自杀而亡呢?可他总觉得所有人为了姜意费尽心力,只为让她活着,那她怎么会轻易想死呢?
也不排除,祁相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姜意。
他不知道姜意是什么样的人,只是抵触她那样的身份,逼得自己变成了如今这样汲汲营营的小人,不思家国安危,只想宣泄一腔愤恨,可他现在不想做小人了,他从前也是有安邦定国之志的。
这一身的才华抱负也该用在合适的地方才是,临安的风雨纹丝不动,只是风悄然换了吹向。
☆、第 9 章
自从那位寞娘姑娘死了之后,王景知就没睡过几天好觉,他午夜梦回,有时候是那个温婉贞静的女子对他诉说着她对祁相的情义,有时候是她泪流满面地说着她不姓姜,有时候是她葬身大火时,所带的释然的笑,可这些都是他假想出来的。
他身上背负了无辜之人的性命,自北黎六皇子找上他之后,他就知道他和祁寒之间从此都要横亘着一条人命了,他从没害过无辜的人。
南梁御史大夫王景知看似是个手握重权,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可实际上别人都不知道,王大人实则是个双手干净从未沾染无辜之人鲜血的人,这么说也不对,他自然不必亲自动手,暗地里有人帮他处理好了这一切。
年少受世家修养熏陶不可草菅人命,王家子弟亦是素有才名,就算没有家族荫庇,他也可以凭借自身封侯拜相,可他也知道,如果不是姓王,也没人会看到王景知胸有沟壑,五年的官场生涯,他被磨得十分圆滑,可他的手是干净的。
此番陷害祁寒私藏前朝余孽并无实证,只是祁相想借北黎之事打击世家,皇帝想找个由头敲打祁相,北黎六皇子恰巧送来了由头,皇帝、含烟楼、祁相、十年前。
他不确定姜意是不是还活着,哪怕她真的活着,活成了一个青楼花魁,为祁寒洗脱罪名,引火自焚,单这份气节和情义就不是寻常人。
不得不说,王大人此番话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想想而已,若不然,只怕人人都要道他真是空活了二十余载,官场之上,留有情面便是为自己埋下祸根。
可没人知道,王景知曾经见过那个还不是一朝名相的书生祁寒,惊为天人。
不管怎么说,南梁的朝堂看起来还是没变的,祁相依旧是皇帝陛下的宠臣,御史大夫和祁相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虽然可能是王大人单方面的心中有愧。
夏孟瑜可能是觉得这回的事儿闹得有些过分了,他决定缓一缓,先继续做那个天真的和府的表少爷,大家都是聪明人又不会当面拆穿,还能每天跟着大少爷出去逛一逛也是很有意思的。
尤其是看着大表哥和韩谨表弟相处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老父亲卖力地逗自己女儿笑,憨态可掬,但又惹人艳羡,容易让他想起年少时好像也有人这么哄着他笑。
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是韩谨故意板起来脸让和彦逗的。
江南虽是气候宜人,可如今毕竟是寒冬腊月,夏孟瑜倒是觉得还好,毕竟北境苦寒之地,什么冻没受过。
和彦觉得奇怪的是韩谨也不怕冷,按理来说,韩谨被人丢弃在大雪中,应当是极怕冷的,可他在和府四年,倒是十分的怕热,对冷反应平常。虽说金陵城一年到头也下不了两场雪,可韩谨冬日里也穿着他那身青衫,和彦光是看着都冷,可韩谨确实觉得这种冷的程度实在是称不上冷。
临近年关,韩谨也不用每日里去到林老那了,倒是和彦看着林老孤身一人,林小将军事务繁忙,有些不忍心,想邀林老来府里,却被林老一口拒绝了,“你们年轻人热闹,叫我这个老头子看着眼红。”和彦也不强求。
北黎六皇子腊月了还滞留南梁,此举倒是让南梁上下心里难安,北黎皇帝在距年关半月的时候送来书信,无非就是些,两国和平,天下之幸,互相吹捧一下友好往来,最后再加上朕的皇儿在朕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跑到你们那,是我管教不严,就让他在你们那好好学习,过年也不用回来了。
南梁皇帝瞪得眼珠子都大了,这都什么事儿,可手底下的臣子们都劝着说,这北黎本就是蛮人部落,野蛮不开化,陛下不必与他们计较,只是这六皇子跨年滞留他国,不可怠慢。
于是这宫宴之上,就多出来个人来碍着皇帝陛下的眼了。
夏孟瑜奉皇命入宫参宴,本来皇帝陛下的意思是和彦也算是六皇子在南梁的至亲,可以同上京参宴,被祁相以“一介商户,怎配得见天颜”严词拒绝了。
祁寒也是早早收到了和彦传信,本来皇帝的意思是和彦陪着北黎六皇子一同上京,和彦也不知是有先见之明还是怎么的,给祁相传了信,让他帮忙拒绝了。
和彦知道了祁寒在金殿之上说的贬低之词也不生气,只是当个笑话,这当朝祁相实在是心眼忒小。
金陵城和府的年每年都是如此,今年也不例外,算不上热闹,与平日里也没什么两样。
和彦韩谨守岁,府中的下人倒是因着能涨钱的缘故,分外闹腾,大街小巷的邻里人家年纪尚小的孩子拿着糖人,来回跑着,就是时不时的鞭炮声,烟花比起往年倒是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