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荷塘边的凉亭中,穿过花园,再穿过崇文殿后的蹴鞠场,海纳百川楼,最后绕着荷塘的回廊回到亭中,萧戎面色如常,可元胤却是脸色惨白,呼吸不顺。
小路子连忙送上披风,担忧道:“陛下,陛下您没事儿吧。”
“没……没事儿,没事儿。”元胤穿着粗气,扶着双腿抬头看着萧戎,若说开始是不由自主,那么这会儿,元胤的眼里便是不屈的倔强。
他不能输给萧戎这个奸贼,他一定要变得强大,身体也要更强健,一定要让萧戎心甘情愿的臣服于他。
“再来!”元胤直起身,冲着萧戎道。
萧戎直勾勾的瞧着元胤,他眼中的胜负欲格外的明显,萧戎颔首,随即便跑在前头,元胤用袖口抹去额上的汗珠,略微有些吃力的跟着他的步伐,可刚刚跑了没几步,这萧戎却开口问道:
“陛下,文德政要中,仁义一篇是为何意?”
元胤被萧戎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迟疑,根本来不及思考萧戎的问话,听着元胤没有回答,萧戎耐心道:“仁义二字,不只是为人立身处世的准则,也是自古君王治国安邦的根本,陛下,可还记得仁义篇中,文德帝所言么?”
元胤听着前方萧戎传来的话,忽然也觉得步伐放慢了些,这也给够了元胤足够思考的机会,他想了想才道:“帝曰:朕谓乱离之后,风俗难移,比……比观百姓渐知廉,官民奉法,盗贼……日稀,故知人无常俗,但……政有治乱耳。是以为国之道,必须……抚之以仁义,示之以威信,因……人之心,去其苛刻,不作异端,自然安静。公等宜共行斯事也。”
萧戎放慢步伐调整这元胤的呼吸,从一开始,他便在计算着元胤的呼吸,再在无形之中让他跟着自己的步伐,这样一来,基调一致了,元胤也不至于那么累。
“林深则鸟栖,水广则鱼游,仁义积则物自归之。”萧戎缓缓开口道:“前朝为何会覆灭,文德帝深谙其中道理,君主不施以仁政,自然会群下怨叛,身死国灭,陛下可清楚?”
“朕……朕知道,朕也明白,朕绝非那等好逸恶劳的暴君,朕……朕知民间疾苦,如之前那建公学一事,朕就觉得很好。”元胤略微有些得意,再回到凉亭中,元胤虽说是有些吃不消,口干舌燥的,可眼中却满是熠熠之光。
萧戎随即唤来小路子,让其换上热茶,亲自斟茶奉到元胤的面前:“陛下喝些水吧,嘴会没那么干。”
元胤接过茶杯饮尽了茶水,待休息的差不多时才直勾勾的盯着萧戎问道:“萧爱卿,为何你这样轻松,如同没事人一般。”
“臣自幼便在军中,如此的路程对臣来说,不在话下。”萧戎揖礼说道。
吹牛。
元胤心中很是不服气,却在转眼之间,萧戎便拿过了一边搁置的披风,为元胤裹上:“陛下方才出了汗,若是见了风,只怕风寒更重,暖着吧。”
“那先谢过萧爱卿了。”元胤裹紧了披风,瞧着萧戎说道。
午后萧戎离宫,元胤回到甘露殿换下了衣裳,小憩了片刻后起来,正赶上御医在殿外候着,等着皇帝醒了诊脉。
元胤起身松了松筋骨,却觉得通体舒畅,早间起来时那股子闷重感也随之消失,格外的畅快,元胤连忙让李霖将御医宣了进来。瞧着认真诊脉的御医,年过半百的御医脸上写着一丝不苟,认认真真的为皇帝把着脉,不过片刻便蹙起了眉头。
“方御医,你脸色不太好,朕这身子怎么了?”元胤不由的问道。
“回禀陛下,陛下的风寒已然去了大半,故而臣才如此惊讶。”方御医连忙起身揖礼说道。
听到御医如此说,元胤的心里自然是高兴的,想着当日在国公府,瞧着镇国公与萧戎打了几个回合过后,萧戎的病气的确也是去了几分,这也难怪镇国公会嘱咐萧戎,让他再传道授业时,也教授皇帝该如何强健体魄。
元胤忽的想着上一世,大兴四年时北夷出使入朝,使团中上至使节,下至驾马的车夫,一个个身形彪悍,力大无穷,而接待使团的官员们,却是不及他们的一半,羸弱立见。
虽说中原学子大都是满腹经纶的才子,口若悬河,可到底是身形单薄,重文轻武的后果,以至于北境时常受到北夷人的骚扰,为保边境平安,除去祖父与先帝,前后已有五位公主远嫁和亲。
而上一世的大魏在元胤的手中,重文轻武再现,若非镇国公力挽狂澜,只怕最后元胤似乎也得要送一位公主过去和亲不可。这样的耻辱,他是不愿再发生了。
元胤想着,如今他身受风寒,不过是跟着萧戎跑了几圈,这身体的寒气便去了几分,能够不药而愈,若是全国上下的青年学子们,皆能重视武学,那么将来这大魏不就是文武兼备之才,到那时,如何还会怕北夷人再扰边境。
论文才,胜过他;论体魄,也不惧他!
第二日朝会,元胤便当朝提出,天下学子必须强体这一事时,丞相魏为安便是首当其冲表示支持,就连萧戎也也是随之附和,满朝文武高声齐呼:陛下英明。
“陛下能够想到举国推广学子强体,实在令臣意外。”国学监内的萧戎,瞧着面前的元胤,心中甚是欣慰。
“这也得是你这位老师教的好啊,朕今日晨起,绕着甘露殿也是跑了几转,故而这上朝时才精神抖擞,丝毫不见病容。”元胤略微有些得意的说道。
萧戎瞧着元胤,眸光柔和,随即命人拿来的蹴鞠,带着元胤便去了崇文殿后头的蹴鞠场。
“萧爱卿想与朕比试?”元胤有些不解。
对于这蹴鞠,元胤是看的多,却从未亲自下场踢过,萧戎手中握着蹴鞠,随后踩在了脚下道:“这蹴鞠亦可强体,陛下,可要试一试?”
听着萧戎如此说,元胤立马跑了过去一脚将蹴鞠从萧戎的脚下踢了出去,随即叉腰一脸得意的瞧着萧戎,似乎是在挑衅不苟言笑的萧戎一般。
萧戎对上元胤的双眸,眸光平静,似乎并没起多大的波澜。
元胤冲着萧戎挑眉:“萧卿,玩儿一局?”
萧戎直视着元胤,却也不说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可元胤却是瞧出了萧戎那略微侧了些的身子,便明白了他的意图。
忽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元胤一把拽住了转身去夺蹴鞠的萧戎,想要拦住他,却不想萧戎却在此时一把搂过了元胤的腰身,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怀里,以身躯做了墙拦住元胤,绝了他的念头,从而抢到蹴鞠,再是一击射门。
而元胤从萧戎的怀里挣脱出来,气的跺脚:“你这奸贼耍无赖!”
“陛下不也想防着臣,臣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萧戎站在元胤的面前缓缓说道。
元胤抬眸瞧着萧戎,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上一世,萧戎逼宫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反复出现,一刻也停不下来。
“陛下?”萧戎似乎察觉到了元胤的不对劲,不由轻唤。
元胤脸色煞白,望着萧戎时的神色也带着几分疏离与仇视,即便是被他迅速掩藏,可依旧被萧戎顺利捕捉。
“朕……朕要回宫了,今日便不学了。”元胤背对着萧戎,并不顾忌萧戎是何表情,只是迈开了大步,离开了蹴鞠场。
萧戎独自一人站着蹴鞠场中央,回首瞧着那孤零零躺着的蹴鞠,蹙紧了眉头。
第30章
翌日散朝以后的元胤遣走了文德殿内伺候的内侍,也将随身伺候的李霖赶出了文德殿,独自一人在椅子上坐着,朝上再瞧着萧戎,便能想起昨日他的那句话,心里头也堵得慌。
他承认,就算重来一世,他依旧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还面不改色,萧戎的那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话,的确是让元胤再没心思安坐于前,只能逃避,等着自己能够再次掩藏心绪的时候,他才能再次面对萧戎。
“陛下,该去国学监了。”李霖的声音在殿外恭敬的响起。
“去告诉萧爱卿,朕……朕今日身子不适,不去了。”元胤找着拙劣的借口,回想着此前萧戎问的那一句是不是讨厌他的话,元胤却怎么都回答不了,他是很讨厌,却也很佩服他。
李霖还打算再说些什么,却还是住口不言,随即转身独自前往国学监。
而元胤也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在李霖离开以后,便回去了甘露殿,传了午膳,吃的七八分饱,又因着太阳好在御花园里转转,疲乏的时候,便在亭中坐下,小憩一会儿。
春意盎然,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元胤心中想到,想着这样的春意,定安先生一定会有墨宝,不由的在心中盘算着下一次如何向定安先生请求,想要一幅百花争艳图。
在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刻,大约也只有定安先生能够让元胤心境平和,不受外力所干扰。他多想此刻定安先生就站在他的面前,为他排忧解难,若是有定安先生教他读书,那么他就有了后盾来对付萧戎了。
然而这一切都是枉然,莫说到现在都未曾见过定安先生,就算是见了,他也未必肯入宫,这该如何是好呢?
元胤如此想着,起身走在御花园中,瞧着那扑腾着翅膀奋力扑向花儿的蝴蝶,唇边爬上一抹笑意,正打算走近想遇蝴蝶打声招呼,却不曾想被身后的脚步声惊动,蝴蝶刚刚落上花蕊,便又离开了。
元胤非常生气的转身,却瞧见身着官服的萧戎站在他的身后,手中握着书本,瞧着元胤转过身来,少年的脸上带着微微怒意,却依旧不紧不慢的揖礼一拜,道:“臣参见陛下。”
元胤瞧着萧戎那如常的模样,也不知他是否是生气了,这样冷着一张脸,怎么看怎么生厌:“朕不是说了,朕今日身子不适,不学了。”
“不可以。”萧戎斩钉截铁的说道,神色坚决的望着元胤。
“朕是皇帝,说不读书就不读书。”元胤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
“正因为陛下是皇帝,就更应该读书。”萧戎声音不大,却是掷地有声,听得元胤不由停下了脚步。
萧戎瞧着元胤停下的脚步,神色略微有些缓和,稳了稳呼吸又道:“臣昨日实有失礼之处,臣自愿罚俸三个月,以示惩戒。”
听着身后萧戎的话,也不知是怎的,元胤的心弦被轻轻拨动,再执拗的脾气似乎在听到萧戎那句话之后,也稍微缓和,转头看着萧戎道:“你说真的?”
萧戎点头示意,元胤这才转过身来,走到萧戎的面前直视着他道:“朕也并非是那般小气的人,你既然知道错了,那朕也就按照你的意思罚了。”
“那陛下就该读书了。”萧戎随后便道。
“你……朕说了,朕今日不读书。”元胤冷哼一声。
“既然臣无法教陛下读书,是臣才疏学浅,教不了陛下,臣此刻便去找太后请辞,再为陛下觅得才学更高的良师。”萧戎倒是也不辩驳,恭恭敬敬的退后一步,朝着元胤施礼一拜,随后便要退出御花园。
元胤瞧着萧戎似乎动了真格的,心里应该是高兴的才对,却隐隐的觉得不对,有些不舍,连忙上前张开双臂拦住萧戎的去路:“朕不许你去。”
“为何臣不能去?”萧戎问道。
“朕就是不许你去,当日太后瞧见你是如何教朕的,若你此刻去,便是告诉太后朕不好学。”元胤连忙辩解道。
萧戎直视着眼前带着孩子气的元胤,也不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如初,丝毫不曾更改。元胤瞧着萧戎的模样,也拿不准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旋即收了手,向前一步站到萧戎的面前,昂首对上他那漂亮的眼眸:
“朕,不许你去打朕的小报告!”
“恕难从命。”萧戎双唇轻启,缓缓吐出四个字,语气坚定。
元胤隐忍着心中努力,垫脚再凑近了些:“你再给朕说一次。”
“恕难从命。”萧戎再次开口,那吐出隐隐热气在元胤的唇边绕着,勾的元胤心火陡然升起,当日在落凤坡下的山谷中,在马车内赤身拥抱的模样却不知怎的钻进了元胤的脑海中。
不过一瞬,元胤便是红了脸,立即站直身躯,背对着萧戎道:“朕……朕告诉你啊,朕今日是不会念书的,你也别想要去告诉太后,朕今日就将你留在御花园了,你休想出宫。”
听着元胤的那似有若无的颤音,萧戎眸色微动,也不知是否是错觉,有那么一瞬,不远处伺候着的小路子竟瞧见了那位从来都不肯有其他表情的萧戎,唇边竟然带了一丝笑意。
却仅仅只是一瞬,快的连小路子都以为是自己是被日光灼了眼,看花了。
“那今日,臣便在御花园教陛下。”萧戎缓缓说道。
“萧戎,朕问你。”元胤终于是忍不住了,连忙回转身认真的看着萧戎,也不再假模假式的称呼萧爱卿,直呼其名:“你为什么非要教朕念书,虽然是朕请你来教朕,你可为什么要教朕?即便是朕不用心学,你还这样强迫着朕学习,你到底是不想自己的名头受损,还是另有企图。”
元胤眸色坚定,语气也是一改往日,此刻带着几分质问,气势咄咄。
萧戎瞧着元胤的模样,神色似也认真起来:“臣记得当日问过陛下,陛下是否真的厌恶臣,如今臣也再问一遍,陛下,是否真的厌恶臣?”
元胤瞧着萧戎的模样,眸子忽闪,心虚是眸光也变得闪烁起来,他躲开萧戎直视的视线,稳了稳呼吸道:“朕是一国之君,怎么会厌恶自己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