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可有说实话?”萧戎语气疑惑,元胤也因此紧握了袖中颤抖的手:
“是,朕说的是实话。”
“陛下,臣当日还说过,虽然微臣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何事,让陛下生了厌恶之心,可是臣却不能以此做借口,不对陛下倾囊相授,名声于臣而言不过是身外物,可先帝让臣为陛下辅政,臣便不能不尽心,陛下是大魏天子,掌握着国家兴衰,臣有私心,臣想让陛下做中兴之主,令万国来朝,让大魏江山国祚绵延。”
萧戎神色坚定,语气坚决,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发自肺腑,他从未向任何一个人吐露过自己的志向,只因为志向是目标,朝着那方努力前行即可,若是时常挂在嘴边也太不像话了。
元胤瞧着萧戎的眼神,似被他的气势所感染,心中略微一动,不由道:“你就没想过,挟天子以令诸侯,让皇帝做你的傀儡,从而实现你的理想?”
萧戎神色渐渐暗淡,瞧着元胤此时的眸光时,便也没了先前的坚定,他略微颔首,眸色暗淡:“臣明白了。”
也不知是怎的,瞧着一向骄傲的萧戎此刻眼中多了几分无奈,元胤的心里竟有些难受,萧戎的理想,其实也正是他所想,他不想再做安乐的君王,他想做中兴之主,他想让百姓生活富足,令周遭邻国不敢再骚扰边境,他想让大魏长长久久下去,远离战火,天下太平。
此刻的萧戎眼中的无奈,更多了几分暗淡,明珠暗投,大约就是此刻他的心境了。
萧戎此时知道了皇帝的心思,心中却无半分责怪的意思,朝着元胤揖礼一拜,道:“陛下虽然不放心臣,可臣却不能不尽为人臣子的本分,今日的课,依旧要上,陛下,请吧。”
萧戎瞧着御花园中的凉亭,抬手做了邀请。而此刻的元胤,瞧着萧戎如此坦然和坚决,竟然找不出半分拒绝的理由,悻悻转身,前往凉亭坐下:“你讲吧。”
萧戎瞧着元胤的模样,随即将书本放在了元胤的面前,揖礼过后,便开始了今日份的讲学,如同往常一样,无丝毫遗漏,字字句句皆为元胤分析通透。
待萧戎走后,元胤便是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之中,饶是御花园中的春.色再好,他依旧没有半分兴致,只是瞧着书本上所记载的出神。
他手上的这本书是萧戎方才走时留下的,他仔细翻着书上的批注,蝇头小楷写的甚是漂亮,除此之外,萧戎对每一句都做了批注,密密麻麻,若是不细看,根本看不出他在写什么。
“这贼子对朕其实还算用心的,只是他……”元胤合上书本,喃喃自语。
忽的,定安先生的名字闯入他的脑海之中,定安先生的才学不比萧戎的差,就连萧戎也如此说了,那么他是时候见见这位定安先生了。
元胤打定了注意,随即写下书信,吩咐小路子带出了皇宫。
第31章
自那日御花园过后, 元胤以为萧戎会生气不来教授他读书了,故而也不去国学监了,岂料换好常服出来以后, 萧戎竟然在甘露殿外候着, 瞧着元胤出来,也只是恭恭敬敬的揖礼,并无他话。
元胤虽然心里别扭, 却还是请了萧戎进殿,就在甘露殿内学习着。
萧戎倒也不拘着,只要能教到皇帝学习, 便也不拘是什么地方,教授时也同从前一样, 并无半分藏私, 反而更加用心。
只是令元胤坐立难安的,便是十数日来并未收到定安先生的回信, 看来他是不愿与自己见面了, 为此元胤也是愁容满面,不知该如何排解,苦恼着如何写信向定安先生解释自己的唐突, 却不想小路子带着隐忍的欣喜走进殿中, 朝着皇帝行礼道:
“陛下, 有回信。”
听着小路子如此说,元胤握笔的手一顿,不可置信的看着小路子, 小路子连连点头,元胤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轻咳一声将殿内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随即才召小路子上前。
小路子欢欢喜喜的上前,从袖中将书信取了出来,奉到元胤的面前,笑盈盈道:“陛下,奴才原以为今日出宫也会扑隔空,却不曾想还能取到。”
元胤也不听小路子在说什么了,只是满心欢喜的将书信拆了开来,可手指刚刚捻住信纸,元胤便犯了愁,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似乎有些害怕。
他想要与定安先生见面,倒不是怕他拒绝,而是引起定安先生的不愉快,从而断绝往来,元胤是一心想要定安先生入仕,做自己的左右手,若是以后断绝往来,那岂不是一切都成了空。
“陛下,怎么了?”小路子关切的问道。
“朕……朕怕看到的不是朕所想的。”元胤担忧的说着。
“好坏就这一次,陛下即使是担忧,也改变不了啊。”小路子不明白元胤心中的忧虑,就连说话时语调中都带着几分纯真。
元胤侧眸瞧了小路子一眼,心中也觉得他的话在理,于是心下一横,闭上眼睛摊开了信纸,随后才缓缓睁了条缝,瞧着信上定安先生所回复的内容:
在下容貌粗鄙,恐污了承嗣兄的眼,若是承嗣兄不嫌弃,在下二十六午时,便在食来运转等候承嗣兄。
瞧着那信上回复的内容,元胤心中积压了许久的浊气在此刻全部烟消云散,心中畅快,脸上也满是笑意,随即握住小路子的手,认真的吩咐道:
“小路子,你去准备一下,朕明日要出宫。”
小路子瞧着元胤那欣喜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高兴,连忙点头,随后便退出了甘露殿,去为元胤安排着翌日出宫的所需。
二月二十六,诸事皆宜。
一身水绿缎袍的元胤带着小路子迈进了食来运转的大堂,肖掌柜认识元胤,许是得了此前的吩咐,便带了元胤去了二楼的雅座,却不是以往的翠竹轩,而是角落里的那间碧螺春.色。
元胤是第一次来别的雅座,而碧螺春.色内的摆设也是格外雅致,窗前的几盆茶花开的正艳,而墙壁上挂着一幅茶花图,提有:春来茶色艳如蜜,窗前盛开侯归人。
而那幅画及题字皆是出自定安先生的手笔,元胤在屋中坐着,听着窗外楼下传来的熙攘声音,身边是定安先生的画作,等会子还要与定安先生见面,元胤的心中便由着抑制不住的欣喜,比上一世与皇后成婚还开心。
不过做了片刻,茶水也换了一盏,却始终不见定安先生其人,元胤的愁绪不由爬上心头,随即起身走出雅座,却瞧见一位身着黛青色衣衫的男子朝这边走了来,容貌俊秀,风度翩翩。
元胤微微一愣,随即也升起一丝希冀,或许这位便是定安先生,元胤正打算跟那位男子打招呼,却不想那人竟转了身走进了另一间雅座。
元胤欣喜的心情此刻登时宕入谷底,有些垂头丧气的转身,正欲进雅座时,却被店小二叫住:“您是承嗣公子吧。”
元胤听着这个称呼,连忙欣喜的转头,却不想看到的竟然是食来运转的小二哥,不由的丧了脸:“是。”
“刚才有一位公子托小的将这封书信交于承嗣公子,既然已经交给您了,那小的就先走了。”小二哥将一封透着淡淡熏香的信交到元胤的手中,随后便离开下了楼。
元胤瞧着信封上的小篆,那字迹再熟悉不过了,随即走回雅座,拆开信封,抽出了信纸:
承嗣兄见谅,恕在下不能现身与之相见,想着此前承嗣兄道心中有疑惑之事,在下为表今日歉意,故而愿听承嗣兄倾诉,雅座中的茶花图下有一方小孔,承嗣兄尽可放心坦言,在下有解惑之词,会从小孔中传出。
元胤瞧着信上写的内容,随即起身瞧着身后的那幅茶花图,伸手挪开了挂画的地方,果然能瞧见一个小孔,元胤连忙欣喜的唤道:“定安先生,你在么?”
不过眨眼的功夫,小孔中果真出现一张纸条,元胤连忙抽出来摊开,信上虽只有一个字,但他却也能从笔迹上判断,对方一定是定安先生。
元胤连忙欣喜的说道:“在下冒昧,原以为定安先生不会来,也不会再与我做书信之友,还担心了许久。”
元胤等着,不多时小孔中便又传出一张纸条:承蒙承嗣兄抬爱,做了这书信友人,自然不会轻易舍弃。
元胤将纸条收好,搬来凳子坐在了墙壁前,缓缓道:“朕……正如我信上所说,我的确是遇到了烦心的事,可我却无一个信任的人可以倾诉,思来想去,我还有定安先生这个朋友,才学及人品都是极佳的,也算得上是我的幸事。”
元胤等着小孔中出现的纸条,摊开看着:不敢当。
元胤收了纸条后,沉默了良久,这才缓缓开口将心中烦闷之事倾吐出口:
“我本是大户人家的少爷,父亲在时,家业庞大,却不想父亲一朝归天,庞大家业便落在我的肩上,我年纪尚幼,家中大小事务皆有父亲安排的一位表兄和管家打理,可我……”
说及此处,原本是在心中复述过许多遍的话,此刻竟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孔之中出现了纸条,定安先生问道:难不成这表兄与管家心怀鬼胎,惦记家业?
元胤颔首苦笑道:“说出来定安先生可能不信,我……我做过一个梦,很真实的梦,梦中表兄独揽家中掌事大全,管家虽一心为我,却是一再退让,使得表兄一家独大,最后竟……竟逼的我横刀自刎。”
定安先生又道:只是一个梦?
元胤沉默半晌,随后才点头道:“称之为一个梦也不为过,梦中十数年,不过眨眼间,我原以为我表兄是那种十恶不赦,企图侵吞我家业之人,可我接任这半年以来,表兄却是诚心待我,教我,就算我以言语相激,他都一如往常,从不计较,依旧勤勤恳恳的教授着我持家之道,作为一家之主该如何行事。定安先生,到底是我错了,还是梦错了,我该不该信任表兄?”
雅座内一片寂静,元胤吐出心中的秘密之后却是无比的畅快,心中一片清明,能有一个信任的人听他倾诉,也真是极好的。
许久,这壁上的小孔中都不曾有纸条传出,元胤静静候着,许久才问道:“对不起定安先生,我实在是不该麻烦你,与先生说过之后,心中也畅快多了。”
等了片刻,小孔中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元胤不免有些急了,连忙问道:“定安先生,你还在么?”
就在元胤焦急等待时,小孔内终于出现了一张纸条,元胤迫不及待的拿过来摊开看着: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梦中之事应做警示,而非草木皆兵,作为家主,应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元胤细细的品读着这番话的意思,随后道:“先生是让我把梦中的事作为警示,让自己更加勤学奋进,而不是草木皆兵,认为谁都有在贪图着我的家业,我表兄应该信他,是么?”
此番话过后,定安先生便再没有回复他,而元胤似懂非懂的揣摩着定安先生话里的意思,许久过后,元胤终于释然,欣喜道:“多谢定安先生指点。”
可当他说完之后才发现小孔中的纸条,原来定安先生已经离去了。
可元胤却依旧心怀感激的将纸条一张张的收好,藏在怀中,起身走出了碧螺春.色。
“公子今日的气色可真好。”小路子瞧着元胤那副欢喜的模样,不由笑着说道。
“就你嘴甜。”元胤侧首瞧了一眼小路子,却发现从点心铺子里出来的白术,而捧着糕点的白术似乎也看到了元胤,连忙上前来朝着他恭恭敬敬的行礼。
元胤疑惑的看着他:“你在这儿,你家公子呢?”
白术连忙恭敬的回答道:“回……回公子的话,我家公子约了苏公子在食来运转用午膳,这会儿应该去了,公子要一起么?”
元胤细细咂摸着白术的话,随即点头道:“不必了,本公子要回家了,对了,你见到你家公子让他未时过后来见我,迟到一步,朕便要了他脑袋。”
白术惊讶的看着元胤那得意的模样,肩头被他轻轻一拍,随后便是面带微笑离开了,白术想着刚才元胤的吩咐,也连忙跑进了食来运转,去告知萧戎未时过后进宫。
第32章
宣政殿内, 元胤独自一人在龙椅上坐着,前尘往事在脑海中一幕幕的闪过,但最多的, 却是从前的萧戎在朝中的样子, 一本正经的开口教训着他,而自己却始终坚持己见,与萧戎对着干, 势要将君王的权威发挥到了极致。
他依旧记得在这个地方,与萧戎发生过好多次不愉快的争执,每次他都赢了, 可每次都赢的一肚子的火气。他一直想让萧戎真正的向自己俯首称臣,向自己承认他所做的一切都错了。
然而脾气执拗的萧戎却从来不肯真的向皇帝认输, 他的妥协只是作为了一个臣子应有的本分, 没有一次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知道皇帝故意跟他对着干, 只要是他反对的, 皇帝就会头也不回的做,包括将兵权都交到了太尉许政的手上。
元胤从前熟读《文德政要》,却从未深刻的去了解过文德帝究竟是如何执政, 而重来一世后, 萧戎逐字逐句的为他解释, 教他如何执政,如何择官,如何选贤, 如何为君……
有了空闲的时间后,元胤也去了解过文德帝的生平,了解他为何能够成为千古第一的明君。
他除了在军事方面颇有建树外,文治上也丝毫不亚于历史上任何一位皇帝,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计较所用的人从前是何身份,在何人麾下效力,只要对方有着真才实学,他都可以礼贤下士,任人为官,且心胸豁达到无人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