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气附身古树岩石,化作食人血肉的魔物,并不少见,我听炽锦说了,你们已经将它解决,真是做了件善事,”素女笑道。
“炽锦同我说,魔气也会附身人或妖,是吗?”
素女抚摸陶兔的手一滞,然而她的手臂被大袖盖住,尔冬并没有看见。
“确实可以这么说,入魔的人与妖短期内筋骨强健、修为大涨,可是意识会被魔侵占,嗜血好杀,以人精血为食,到后来只能算个披着人、妖皮囊的魔物。”
“我听说,有人与魔共生……”
不等尔冬说完,素女笑着打断,“都是炽锦告诉你的吧,百年前,他还没破壳,多看了几本话本,便以为通晓过去之事。”
素女的话并不能打消尔冬的好奇。
尔冬说,“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往事过去太久,你怎么对它起兴了呢?”素女避而不谈。
尔冬神色黯淡,“我很想知道。”
素女叹了口气说,“没错,你说的那人确实与魔共生,没有失去自己的意识,但准确来说,他并不是人类。”
“近百年来,北域灵气消散,龙族垂涎人类所占的沃土,蠢蠢欲动。百年前,北域的妖在龙族二皇子的带领下突然南下,与人交战。”
“他既与龙族一派,必然是北域的妖。虽从未现出原形,但此妖修为深厚,能遏制魔性,想来也是个大妖。后人猜测,他是龙族已故大皇子的私生子,是一条蛟龙。”
素女笑道:“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这种翻云覆雨的大妖与你、我毫无瓜葛,且当茶余饭后的消遣,听听就是了。”
素女的话并没有解决决尔冬的疑惑,不过倒是令尔冬释然了心中的烦闷。
幻象中的白发人再厉害也罢,与百年前的大妖有关也罢,他们都不是凡俗之物,和自己并无关系。
虽说如此,尔冬心中悬着的大石并没有落下。不仅如此,他隐隐觉得有事会发生。这种念头一旦在他心里滋生,瞬间便扎根发芽,占据一席之地。
次日,一件彻底扰乱尔冬心神的事,终于发生了。
作者有话说:
13
尔冬抓着头发,一脸震惊。他的耳朵竟化成一双软绵绵的兔耳,与头发一同垂下。稍稍大力扯动,耳根还会传来痛觉。
他变成了一只兔子?
枕寒山正好进来送药,见到尔冬冒出一双兔耳,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神色很快回归平常。
“你本就是一只兔妖,我们所住之地,毗邻人类集镇,化成人形,能减去不少麻烦。”
枕寒山走至尔冬身旁,“人与妖开了灵智后,并无不同,是人、是妖都一样。”
枕寒山抚摸尔冬发顶,手指拂过兔耳耳根,竟让尔冬顿时觉得身体舒畅,只恨不得男人的手能与他绑在一起。
尔冬看着师父,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师父望着他的兔耳,神情忽然变得温柔。
“我和你一样,都是妖。”枕寒山说罢,食指轻触木床,床柱忽然萌生一片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生长,渐渐变作一条藤蔓。
藤蔓轻轻地缠绕尔冬的指尖,像只小猫般蹭了蹭尔冬的手背。
“飞禽走兽、草木虫鱼之中有异能者为妖,人类之中也不乏异能者。二者本质一样,内化灵气,驱动五行,可移山海,呼风雨。”
尔冬手中的藤蔓渐渐萎缩,化成烟灰。
“其中奥义深远,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只用明白,即便你多了一双兔耳,与之前也没有区别。”
枕寒山低头,看到尔冬若有所思,问:“还不明白吗?”
尔冬脱口而出,“师父,你很少和我说这么长的话。”
枕寒山屈起食指,敲了下尔冬的脑袋。
尔冬吃痛地叫了一声,“明白了,明白了。”他揉了揉脑袋,问:“既然人与妖一样,为什么我们要变成人呢?”
尔冬心想,当只兔子也行,兔子体型比人小多了,相较之下,豆糕就大了。他一口可以吃完的豆糕,换成兔子来吃,能吃个一天吧。
“人是天道的宠儿,能化作人形,是所有妖类有了灵智的标识。”
“那为什么我突然间就变回去了?”
枕寒山垂下眼睛,“你生病了,身体虚弱,才会显现原形。”
“因为这里吗?”尔冬去扰脖子上的印记,然而又被枕寒山抓住手。
尔冬说,“我没觉得难受,又不痛不痒,任它长去不就好了?何况,我觉得这印子还挺好看的。”
尔冬扬起头,露出笑容,眼见师父再次屈起食指,正要往他脑袋上招呼而来,他赶忙收起笑容,捂住脑袋。
“我吃药!会好好吃的!”
尔冬咽下了药丸,傻乎乎地张开嘴,示意那丸子已经被他吞入腹中。
枕寒山见他吃了药,便走了。
尔冬有些失落地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只是个闲人,可以花大把时间掏鸟捉鱼,但师父与素女不同,他们有正事,有很多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
尔冬无聊地扯了扯新长出来的兔耳,一旦新鲜感过去,他只觉得这双兔耳比原先的耳朵累赘。
外头的虫鸣鸟叫,还有池鱼跃出水面的声音都放大了不少,一股脑地往他耳朵里钻。
他被吵得头疼,爬回床上又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尔冬只觉得没有睡够,睁着惺忪的睡眼,躺在床上发呆。
不知是不是伤口还未痊愈的缘故,他身体的精力都被用去治疗伤口了,只剩下疲惫占据躯壳。
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持续了几天。
尔冬起得越来越晚,经常到了晌午时分,他才醒来。即便醒着,他也不知道做什么。
枣树上又长满了枣子,但没人去摘,最后被院子里负责打扫的傀儡剪去,腐败的果子成了泥土的养料。
一天,尔冬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昏昏欲睡。
头顶的果树掉了颗枣子,恰好砸中他的头。
尔冬一下被惊醒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又打了瞌睡。
他索性趴在石桌上,闭上眼睛。
又一颗枣子落在尔冬头上。
围墙上的炽锦见尔冬反应迟钝,终于不再矜持,跳下围墙,坐在他身旁的石凳上。
炽锦凑近,拎起尔冬的兔耳打探,忽然见尔冬睁开眼,他赶忙松开后,身子后仰。
“那个,你身体好了吗?我回了趟家,带了些东西给你。”炽锦把储物袋里的东西尽数倒在石桌上。
价值千金的生肌膏,滋阴补阳的北域雪莲,零零总总竟堆成一座小山。这些玩意,尔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即拿起一盒药膏把玩起来。
尔冬不知道他手上这盒小物,比茂村所有货物累在一起还值钱。他摸摸盒子上嵌着的彩石,便把它丢回桌面。
炽锦小心打探尔冬的神色,见他并不责怪自己害他受伤,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下地来。
“都给你,”炽锦把桌上的东西推到尔冬面前。
尔冬打了个哈欠,说:“我不要。”
他站起身,炽锦却在身后急匆匆地说,“你的伤势怎样?还严重吗?”
“没事了,”尔冬心不在焉地回复,他现在只想回屋躺在柔软的床褥上,好好睡上一觉。
“给我看看,”炽锦跟上来。
尔冬恍惚之中,炽锦凑上来扒他的外袍。
“小王爷。”
不远处传来男人的声音。炽锦手上的动作一滞,循声看去。屋檐下站着一个青衣男人,他身上气息浅淡,分不出是人是妖。
男人相貌出众,嘴角微微弯起,却让人分辨不了喜怒。
炽锦虽是凤族,本质上也是妖,妖类对危险有着超出寻常的直觉。他感觉到,这人周身缠绕着凌厉的剑意,说不定是个修为深厚的人类剑修。
“你何时能放开我的徒弟?”男人温和地说。
炽锦收回拽着尔冬衣袍的手。尔冬像只兔子欢快地蹦到男人身边,脸上哪还能见到对着自己时的疲倦。
尔冬抬头看着男人,不像兔子,反而像只小狗。男人摸了摸他的头,尔冬眯起眼睛,连兔耳都舒服得抖来抖去。
师徒两人一同折回内院。
炽锦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挠了挠手。他突然觉得手痒,低头一看,自己迎上那个男人的视线时,竟克制不住地化回原形。
白皙的手背上现出些许鸟类的绒毛。炽锦收回鸟羽,又看了眼男人的背影,并无异常。
可能只是错觉吧。
不过,炽锦实在对尔冬的师父毫无好感。
炽锦四处逛了一圈,百无聊赖。傍晚时分,他又偷偷跑到尔冬屋里。尔冬刚从睡梦中醒来,半躺在床上。
睡了一个下午,尔冬领口松散,露出白皙的脖颈。
“我要回都广了,”炽锦说。他外出游历许久,母亲本就有所不满,上次险些遭人迫害,母亲更是严令禁止他再外出。
炽锦好些日子没来小院,一是他心有愧疚,二是被家人禁足。为了能出门,炽锦吃了不少辣果,眼睛止不住流泪,才唬住了母亲,同意他半个月后归家。
“你要不要去都广看看?”炽锦摸摸鼻子,“我才不是邀请你去我家,你个穷酸耗子精,肯定没见过都广这类繁华之地,带你去开开眼界。”
尔冬想起《四方志》一书中曾记载,都广中央有棵通天大树,枝繁叶茂,遮天盖地,上万禽鸟居住在此。
那时,他好生向往都广。
可现今,尔冬只觉得疲倦,他纵然心里向往,却没有体力去那么远的地方。
炽锦没等到回复,他被尔冬脖子上的印记吸走了注意,“这是何物?”
“他们说我得了病,生了皮藓,”尔冬整理好衣领,盖住印记。
炽锦却好奇地伸长脖子,“怎么可能?哪有皮藓会是这模样。它有点像鱼鳞,色泽倒很是漂亮,跟珍珠似的。”
“欸,你知道吗?最美的珍珠来自南国,那是传说中鲛族的国度,在深海之底。据说,月亮出来的夜晚,浅海会有好多蚌壳吐出蚌肉,每个蚌肉里都有一颗又大又亮的珍珠。”
“南海珍珠虽然漂亮,但最珍贵的珠子可不是从蚌肉里取出来的。你可知是从哪儿吗?”
尔冬摇摇头。
“是花芯里。深海不见日光,为了照明,鲛族在海底种了一种可发光的花,而最美的南海珍珠则藏在花芯中。我母亲收藏了一颗南珠,据说就是从花芯中剖出来的,你可想见一见?”
尔冬点头。
“珠子我可带不出来,跟我去都广,你就见得着了。”
炽锦见尔冬迟疑了,趁热打铁说:“南海可不是寻常地方,那地异常神秘,鲛族又擅长各种阴毒咒术。”说到咒术二字时,炽锦脸色一变。
“咒术……”炽锦赶忙拨开尔冬的头发,凑近去那两片鱼鳞状的印记。
它们闪着幽冷的光芒,比母亲珍藏的南珠还要漂亮。
“尔冬,你不会是中咒了吧?有些咒术恶毒得很,是要命的!”炽锦情不自禁扬声说。
“中咒?”尔冬喃喃说。他睁大眼睛,抓着炽锦的手腕,“什么意思?”
“我听说有些恶毒的咒术,会在人身上留下印记,中咒之人五感尽失,最后魂飞魄散。”
尔冬茫然地说,“我这是中咒了?”
“你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可能!”炽锦抿了下嘴唇,紧张地说。
“再说、再说,我都是从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古本上看到的,是不是真的,我才不知道!”炽锦满脑子装着浆糊,话说得语无伦次。
炽锦慌乱的神色,让尔冬明白这种咒肯定很是厉害。他忽然明了,从不间断的药、日渐疲乏的身子,都有了理由。
他怕是得了一场很严重的病。可能会……死。
作者有话说:
14
尔冬拉下衣领,看着铜镜映射出的印记。漂亮的纹路却跟五彩斑斓的蛇一般,带着剧毒。
其实,他早该知晓的。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懂,每天喝着药,不见好转,反而越发疲惫,仿佛一觉睡下去就再也不会醒来。
他得了病。
会死吗?
尔冬摸着脖颈上的印子,冰凉且泛着冷意,像蛇类或是鱼类的鳞甲。从一开始的一片,到现在的两片,以后说不定会越来越多。
他现在的样子古怪得很,耷拉着兔耳,脖子上又长着鳞片。像书上写的怪物。
尔冬心想,他其实并不畏死。死亡就跟长眠似的,并不会让他害怕。他没有过往的记忆,没有亲人朋友,没有值得留在世间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