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让他遗憾的,除了不能再吃零嘴,大概就是师父了吧。
不过,自己总是给他添麻烦,照料草药这等小事也做不好。如果他不在了,师父可以再收个手脚麻利的徒弟,肯定比现在的他帮得上忙。
尔冬心里平静,镜子里的自己却红了眼圈,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
他赶忙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泪痕,灰色的袍子被泪水泅出两小片暗色的痕迹。
自从迁到素女的住处,尔冬感觉到师父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不再像从前一样冷若冰霜,难以接近。他本以为师父终于接受了他这个愚笨的徒弟,哪知都是镜花水月。
师父应该一早就知道他得了重病。
这些日子的温和相待,怕只是对垂死之人的怜惜。
即便如此,他也很满足了。
师父不想让他知道,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尔冬用手搓了下脸,露齿一笑,笑容有些生硬。
下午炽锦爬墙进来寻他,尔冬同他玩了片刻。
两人坐在围墙上,时不时抛一颗枣子,丢进池塘里。池面掀起层层涟漪,无忧无虑的锦鲤被突然而来之物吓得四处流窜。
炽锦见尔冬心不在焉地看着池塘的荷花,陪着他一同看池莲。
对岸的亭子站着一人,那人黑发青衣,风姿绰约,宛若九天仙人。
炽锦好奇地又看了尔冬一眼,却见他根本没有在看亭子里的男人。炽锦心里感到古怪,随后,他终于找到问题所在。
尔冬竟然没有一见到他师父,就扑过去。前些日子,哪一次不是两人正聊得开心,那个男人一晃,尔冬就神魂颠倒,整颗心系在那人身上了。
“你师父在那边,你不过去?”炽锦问。
尔冬摇了摇头,下巴枕着膝盖。
炽锦心想,他不会是受前日自己那番话的影响,才变得郁郁寡欢?于是说,“前几日,我跟你说的什么咒之类的,都是胡说的,你别放心里。”
“不会,”尔冬回道。
尔冬这么一说,炽锦心里更是放不下。
“要不我变回凤凰,带你翱翔天地?你这等低阶兔妖,肯定不知道在空中飞的滋味!”
尔冬又摇了摇头。
炽锦烦得朝池塘扔了颗枣子,枣子正好砸在一条浮出水面觅食的鱼身上。鱼受了惊吓,一头扎进池底。
他都愿意化回原形了,但是尔冬还是不领情。要是被母亲知道,他竟让一只小妖坐在自己的背上,铁定是要罚跪祠堂的。
“我们去抓野鸡吧,烤着吃。”
尔冬收回视线,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对上了师父的眼睛。
尔冬慌忙撇过头,对炽锦说,“好。”跳下围墙之前,尔冬又偷偷望了眼对岸的男人。
男人伫立在亭子里,微风吹起鬓发,他神情淡然,不知在想什么。
尔冬不敢见枕寒山,只是怕枕寒山对他好,他会不舍地离开这世间。
一个人孤零零来,孤零零走,便不会觉得伤感留念。
两人在山间转了一会。
炽锦抓了只山鸡,他费了好些功夫才逮到这只。华美的衣裳被泥土沾染,头发上也沾着一片鸡毛。他不顾拍去衣上的尘土,抓着山鸡,朝尔冬一笑,“抓到了。”
山鸡扑棱翅膀,细碎的绒毛趁机灌入炽锦嘴里。
炽锦呸呸吐出那些碎毛,他都这么狼狈了,尔冬还哈哈大笑。炽锦本来要生气的,但看在尔冬好不容易一扫眉宇间的阴霾,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他这次。
尔冬生好火,架起料理后的鸡肉,放在火上炙烤。
火光映在尔冬脸颊上,苍白的肤色被火映衬得有了血色。
炽锦坐在尔冬身旁,他总想用指头戳戳尔冬的脸,好在他心知这种举动过于掉价,便强迫自己专心致志地盯着架子上的烧鸡。
鸡肉泛起金黄的色泽,油光可鉴,香味逐渐冒了出来。
“好了吗?”炽锦迫不及待地说。
尔冬灭了火,把烧鸡放在新鲜荷叶上,等它凉却后,用手撕碎成块状。炽锦挑了一块鸡翼,直接塞嘴里咬了一口。
鸡肉鲜香无比,只加少许佐料就很好吃。
炽锦拿起另一个鸡翼,见尔冬只看不吃,问道:“你怎么不吃?”
尔冬说,“我还饱着。”
炽锦毫不客气,横扫了半只鸡。尔冬一口未动,他不是肚子还饱,只是实在没有胃口,就算面前摆着最爱的豆糕,怕是也不想动筷子。
尔冬记得,他来到素女小院之前感染了风寒。那段时间,就算龙肉摆在眼前,也食之无味。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他的舌头要坏掉了。
尔冬不想吃东西,但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怪异的念头。
炽锦咽下食物,他没有注意到,尔冬的目光渐渐移到自己的脖子上,并一直停留在那。
白皙修长的脖颈,天鹅颈似的美丽,侧面看去,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炽热奔腾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
尔冬捂住嘴,后退了一步。目光里装着不可思议的疑惑与忐忑。
炽锦察觉出尔冬的异样,投来询问的目光。
尔冬又向后挪了一步,眼神中的惊恐平白地流露出来。
“怎么了?”炽锦凑近道。
“别过来,”尔冬闷声说。他坐在地上,一手紧紧捂着嘴,额上渐渐渗出冷汗,可就是不告诉炽锦他惊慌失措的原因。
炽锦却不顾尔冬说的话,见他难受,只想伸出手,将尔冬从冰冷的地面拉起来。
尔冬大脑一片空白,他死死盯着炽锦,在少年毫无防备拉他起来之际,侧头一口咬在炽锦脖子上。
门齿刚和肌肤接触,还未刺入温热的血肉中。尔冬一把推开炽锦,转身跑走了。
炽锦木讷地看着尔冬慌乱逃走,不由摸了下脖子。方才温热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皮肤上。
炽锦茫然地想,尔冬是什么意思?
他拿起一根鸡腿,麻木地咬着。突然,炽锦灵光一闪,将手上啃得参差不齐的腿子甩开。
“他不会喜欢我吧!”炽锦不由打了个哆嗦,哀嚎说。
他想象过未来的王妃是素女那般清丽温柔的女人,或是妖娆妩媚的狐精,再不济也是那聒噪的鸾鸟表妹,可万万没想过是一只灰扑扑的兔妖!
炽锦皱起眉头,心想,要是母亲知道自己要娶一只兔妖,说不定当即化回原形,把他狠狠啄脱毛,真是发愁。
尔冬逃走后,心神还是乱的。他飞快逃回住处,拴住门,把自己关死在房间里。
方才,尔冬莫名地想在炽锦脖子上咬上一口,最好让肌肤底下的热血喷洒出来,浇灭心里腾腾燃烧的烦躁。
即便牙齿根本没有嵌入皮肤里,尔冬却尝到一股铁锈似的血腥味。近日,他嘴里寡淡无味,这股血腥味便显得格外浓重。
他这是怎么了?
难道他想咬伤炽锦吗?
尔冬立即否决,他从没有想过要伤害炽锦。但是,刚才不受控制的举行,他又无法解释。他像是中了邪,成了别人的傀儡,一切举动都不受控制。
尔冬把自己关在屋里许久。就连傀儡过来送晚膳,他也没有开门。
窗外的天被夜色浸入,乌云遮住明月。屋檐下的风铃随风摇摆。
铜镜摆在屋子的角落。尔冬看着它,却不敢走近。
他心里其实明白为何会突然想伤害炽锦。他渴望鲜血,想让血灌入喉咙里,以此抚平焦灼的欲望。皮肤之下温热的血散发着比豆糕更甜香的味道,引诱着他上来品尝。
风吹动乌云,月亮蹿了出来。月光霎时传进屋子里,照着尔冬的背。影子被拖得细长,攀上墙壁。
墙上的黑影像团黑雾似的流动,影子里竟走出一个黑衣男人。
男人勾唇一笑,将鬓角的黑色垂发绕到耳后。
尔冬眼睁睁看着他走近,这张熟悉的脸在眼睛里不断放大。
“终于不用在梦里相见了,”影说。
“你是?”
影莞尔一笑。遗失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尔冬全都想了起来。梦里的人、梦里的对话、梦里的恐惧,一一浮上心头。
影看着尔冬,微微蹙起眉头,略有所思,随后他说:“我还是喜欢你原本的模样。”
尔冬警惕地后退一步。他忽然觉得身上的袍子变紧,低头看去,半条小腿露出衣摆……自己变高了。
“这不好看多了,”影露出温良无害的微笑。
他的笑容却没有打动尔冬。尔冬盯着影,质问说:“为何出来?”
为什么不继续待在他的梦里?让他晚一些知道真相。
“当你认同我时,我可不就能出来了,”影柔声说。
尔冬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你就当我是来帮你解惑的,”影笑道,“我知道你在苦恼什么。你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乡野少年呢?还是,一只以为自己是人的兔妖?”
影握住尔冬的手腕,继续说:“然而现在,你心里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尔冬挣不开影的手,被迫随着他一步步走向角落。影笑着把他推向铜镜,自己绕到尔冬身后,在他耳畔说:“你终于明白……”
浸着笑意的温柔声音传进尔冬耳中。
“自己其实是魔。”
影轻柔的声音却犹如一声巨响,将尔冬震得发颤。
魔……
炽锦曾经说过——人有好坏,妖分善恶。唯独,魔必除之!这等浸满鲜血的头衔竟然……落在了他的头上。
作者有话说:
15
铜镜映衬出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同样如此秀美,似工笔画中细细勾勒出的眉目。
只是其中一张脸,眼睛上挑,嘴角含着浅笑。另一张脸眼角下垂,眼形稍圆,一露出诧异的神色,眼睛便更像猫儿眼。
影的下颌顶着尔冬的肩膀,他一手按着尔冬的手臂,做出亲昵的姿态。
镜子里的两人犹如亲密的双生子,说着悄悄话。
“你心里明明知晓,为何还露出诧异的表情呢?”影说。
“我能知道什么?”尔冬冰冷倔强地说。
影弯起眼睛,嗔怪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口是心非。”
他又说,“当魔有什么不好?那些凡人修士远不及我俩,他们只是蝼蚁,任人玩弄于指掌。这种掌握人生死的感觉不好吗?”
“我又不是你,”尔冬说。
影挑眉说,“我不喜欢你说这番话,当初你认可了我,我认可了你,我们就是一体了。”
尔冬眼睛里流露出些许轻蔑。
影笑道,“我知道你介意什么,魔以精血为生,可是你怕喝血。不过无妨,以后你会慢慢喜欢上这股味道,甚至会觉得除它之外,再没有可以入口的食物。”
尔冬脸上表情未变,内心却泛起恐惧,手指不由轻颤。他回想下午那股嗜血的冲动,只觉得那样不受控制的自己那么的恶心。
“人类尚且食兔肉,饮兔血,剖妖修内胆为己用,你所做的,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何况弱肉强食是自然之本,人若强于兔子,便能杀兔食肉,兔子一朝强于人类,何尝不行食人血呢?”
镜子里男人的脸庞格外柔和,他满眼笑意,却说着残酷的话。
“人、妖视魔为不详,只因魔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他们在害怕罢了,你若是听信了他们的鬼话,不愿成魔,岂不是落入圈套?他们巴不得你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鬼,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呢。”
尔冬说,“你说够了吗?”
影站起身,铜镜只映出他削瘦的下颌和微微弯起的嘴角。
尔冬仍坐在镜子前,凝视着镜子里那张不属于他却又感到无比熟悉的脸。
“无妨,总有一天你会主动地回到我身边。人类有句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你想当人,他们也会排挤你、畏惧你、厌恶你。”
影笑道:“你的师父自然也不例外。”
听罢,尔冬虚握的手掌突然收缩成拳头,苍白的手背上显现出暗青色的脉络。
“枕寒山为何不许你下山?为何不喜欢你却收你为徒?为何收你为徒却从不管教?”影一连吐出三个疑问,句句砸在尔冬心里最柔软脆弱的地方。
影继续说,“他根本没把你当作徒弟,你是牢笼里的囚徒,他就是那坚固的笼子。一旦你不顺从,起了逆反心,枕寒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毕竟他已经捅过你一剑,再来一剑,有何不可?”
尔冬眯起眼睛,愤然说,“闭嘴!”
“为何我一提及枕寒山,你就如此激动?我真不喜欢你变成这副模样。”
影俯**子,镜子里再次显示出两张相似的面容。影眼眸狭长,微微垂下,眼睛里泛着冷意,“你知道吗?你这种反应,会让我嫉妒枕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