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痴迷于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影的嘴唇擦过尔冬的耳朵,“也不肯相信与你最亲密的我呢?”
酥麻的触感从毛茸茸的垂耳处传来,尔冬触电似的跳起,离男人远了几步。
影微笑着,面容无辜。
“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不需要你的好意,”尔冬说。
影叹了口气,拂袖之间,化成一道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尔冬看着他消失,才松口气,精疲力尽地坐回椅子上,他额上渗出冷汗,像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
镜子里那两张秀美的脸消失殆尽,只剩下一张平凡无奇、消瘦苍白的少年的脸。两边耷拉着兔耳,古怪无比。
尔冬看着这张脸,心里才稍微轻松一些。
可是,影的话还是撩拨了他的心绪,尔冬心头百感交集,他越是烦躁,越是想要用牙齿刺破血肉,吮吸皮肤之下腥甜的热血。
尔冬强迫自己抹去脑海里关于炽锦脖颈的印象,为了不屈服于不受控制的欲望,他紧咬自己的手腕。
牙齿慢慢没入手腕,血渗了出来,但他一点都不觉得疼。许久,尔冬抬起头,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停留着一抹鲜艳的红色,红得绚烂,红得刺眼。
尔冬用手背擦了下嘴唇的血,血渍在嘴角漫开。
他终于平息了嗜血的欲望,镜子里的少年露出生硬的微笑。
当天夜里,晚风呼啸。
尔冬一夜未眠,从前不懂的突然之间明晓了。
他是魔。
曾经犯下杀孽,罪行罄竹难书。
师父收自己为徒,只为了看守他,避免他再次为祸人间。
他从前不懂师父为什么只对自己冷淡,现在他知道了。呵,谁会亲近一个嗜血的怪物呢?
次日,枕寒山推门进来。尔冬才意识到天亮了。他精力疲乏,却整晚都无睡意。
“把药吃了。”
师父惯例过来送药。尔冬苍白的脸色印入枕寒山眼中,枕寒山走近,手背贴着尔冬的额头。
尔冬并没有发烧,他被男人的举动惊了一下,不由地侧身避开枕寒山伸过来的手。
枕寒山看了尔冬一眼,不发一言。
尔冬扬起僵硬的笑容,“我不舒服,想过一会再吃药。”
枕寒山难得点了头,说:“不要忘了。”他走之前,在桌面留了一碟枣泥糕。
尔冬看着桌上摆着的糕点和药,手伸向了药丸,他没有像往常那般一口咽下,而是将它当作弹珠在手掌滚动。
黑色的丸子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说不上来具体是哪种味道,却异常地让人舒心。
尔冬把丸子塞口袋里,下午他坐在石桌旁,又拿出那颗药丸在手上把玩。药丸的清香沾染上手掌,整只手都是那丸子的味道。
炽锦恰好跑来寻他,“你手里的是什么?”
尔冬来不及收手,炽锦已经看到了。
药丸的味道浓烈,尔冬的手掌又全是这味。稍一低头,炽锦便闻到一股怪异的清香。他慢慢皱起眉头,“这味道是……转生丹?”
“转生丹?”尔冬疑惑地重复说。
“价值千金的良药,据说有起死回生、肉白骨的功效,修士服用也可增长修为。”
尔冬抬起头,看着炽锦。
炽锦说,“虽然贵,本少爷又不是买不起,只是这药有价无市,丹药师穷尽一生怕是也炼不出几颗合格的转生丹。灵修好些,但也难。”
“我娘以前千辛万苦寻来几颗让我服下,好在后来我有了这物,就不用吃药了,”炽锦掏出脖子上的挂坠,坠子是颗成色非凡的光珠,里头仿佛有一泓鲜红的血。
光珠虽美,但在炽锦一身珍贵饰品的映衬之下,它显得平凡无奇。
尔冬无心观赏他的挂坠,仍然陷在炽锦方才说的话里。
“不过,你这也不一定是转生丹,莲心丹气味和转生丹相似,常有人用莲心丹招摇撞骗,”炽锦说完一番话,才发现尔冬心不在焉。
他定睛细看,发觉尔冬脸色难看,眼睛透着一股病态。
“你怎么了?”炽锦凑近说。尔冬连忙撇开头,不愿与炽锦直视。他畏惧自己的模样,不想让人打探。
尔冬找了个理由,说自己身体不适,便跑回小屋。
炽锦见他魂不守舍,想追上去看,但尔冬已经跑没影了,他觉得这些天里尔冬都很奇怪,总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无忧无虑、潇洒肆意呢?
炽锦生来高高在上,父王母妃为他拦住一切烦恼忧愁,只用开开心心地当个世子。
按禽族的算法,他这只百来岁的凤凰,只相当于六七岁的稚童,尚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炽锦自然不能理解尔冬的所思所想。
尔冬回到屋里,望着早晨枕寒山留下来的枣泥糕发呆。
他取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咀嚼,香味浓郁的枣泥糕在嘴中却味如鸡肋。
尔冬尝不出枣泥糕的甜味,但还是一口口吃完了,连渣滓都倒着吃了。
唯独师父留下的药,尔冬一直握在手心,等糕点吃完,他推开窗子,将丸子丢进池塘里。
小小的药丸落入水中,霎时间消失不见,锦鲤闻到味道,一拥而上,华美的鱼鳍扇动,溅起点点水花。
尔冬看着池里欢乐的游鱼,不由摸了摸颈上的鳞片。
一片、两片、三片……就在今日下午,他又在脖子上发现了一块新长出来的印记。
他以前必定了是做了许多错事,才会被人施了咒术。
如果死亡是一种惩戒,他定会坦然接受。
尔冬不愿想、不敢想的真正理由是,他不想成了嗜血的魔,最后死在师父手里。
比起被师父杀死,死于咒术真是一种轻松快乐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16
第二日,尔冬又用同样的借口蒙骗师父。
他谎称自己稍后就会服药,待枕寒山一走,便直接将药丸丢进池子里。
连续两日没有用药,尔冬变得疲倦嗜睡。一觉便是下午,午睡漫长而昏沉,尔冬觉得自己成了个耄耋老人,浑身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腐朽之气。
他心里知晓,这是咒术带来的后果,停了师父给的药后,他像本就死了根的树,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不知怎么,尔冬半梦半醒之际,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来时的小院,简陋却干净的竹屋,前后院子里种着草药和竹子,一条蜿蜒的小溪穿过院子。
他靠着瘦弱的桃树,眺望屋里的男人。
男人一袭青衣,背影高挑而疏离。
但尔冬知道,他在那里。
这种感觉令尔冬莫名地感到安心。
醒来后,尔冬忽然想到自己枕边的木雕。那是他用桃木雕的,是只兔子。尔冬技艺不精,木雕勉强看出兔子雏形,可细看面部的雕琢,又很可笑。
尔冬曾兴冲冲拿给师父看,师父看过后,虽然表情未变,但是尔冬能感觉出他的目光变得柔和。
正因如此,他把兔子木雕珍藏了起来,藏在枕头边,每天睡前都能看一眼。
尔冬原本想着再雕个更精细的兔子送给师父,可他怕是再没有机会能碰木雕了。
这几日来,尔冬避着师父,除了早晨师父过来送药,再无交谈。今日,他却主动找到了枕寒山。
枕寒山正和素女在书房,书房里堆着小山似的古书,到处弥漫着纸和墨的陈旧气味。
两人歇息的间隙,尔冬凑在师父身旁,问:“师父,我们何时回去?”
“还需些日子,”枕寒山漫不经心地回道。
尔冬有些失落,过了会儿才说,“师父,你还记得我雕过一只兔子吗?那木雕我放在枕头边了。”
枕寒山等着他说完,但尔冬从师父的神色看出,他应是早忘了。
“枕头边还有一支很好看的簪子,也是木头做的,摸起来可光滑了上面还刻着竹子。”
簪子是尔冬在茂村买的。他在茂村买的杂物,回去的路上就没了大半,唯独这支竹簪,他放在贴身的地方,一路小心翼翼地带了回来。
看到簪子上的图纹时,尔冬便想到了师父,心想这支簪子配他必定很熨帖。他本想回到再送给师父,谁知回去就被罚跪,跪了半夜后,又病了许久没好。
这竹簪一直没有送出去。
“师父,你可别忘了,就在枕头边放着,要是瞧不着,摸一摸就寻出来了,”尔冬急促地说。
枕寒山的心思没有分给尔冬的话,他揉了下额角,继续翻开手边的书,竟是头也未抬,打发缠人的小孩一般,说:“到外边玩去。”
尔冬抿了下唇,在枕寒山赶他出来前,又添了句:“都在枕头边放着!”
枕寒山未能看见尔冬发红的眼圈。
素女却瞧见了,她尚未将尔冬招来问些话,少年已经跑得没影了。
尔冬跑得慌张,只是怕眼眶里的水掉下来。
一个兔子木雕,一支竹簪,原来就是他拥有的所有东西。
尔冬怕自己哪日死了,这两件小物没了主人。他想着把东西留给师父,但是师父怎会在乎一个粗制滥造的木雕、一支路边买的簪子?
尔冬抹了把脸,回了屋。
他跟前几日一样蒙骗师父吃了药,却转手将药丢掉。尔冬原以为师父不会发现。直到那日清晨,他像前两日那般说迟些再吃药,却在师父走后,把药丢进池塘喂鱼。
药刚离手,身后似乎一股吸力,将那丸子扯了过去。
枕寒山推开门,面色阴沉地收起转生丹。
尔冬呆滞地望着枕寒山,不知所措。
“你一直都没吃药?”枕寒山眉宇之间逐渐攒起怒气,“为什么?”
尔冬紧抿着嘴,没有回答。
枕寒山眯起眼睛,说:“药再苦,你就是吃了会吐,也要咽下去!”
“我不吃,”尔冬听到了自己平静的声音,可是他的喉咙那么的滚烫炙热,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用刀在喉管添了一道口子。
他倔强的态度如热油浇在火堆上,枕寒山压抑的怒气一点即燃。男人狭长的眼睛里泛着冷意,灼热的视线落在尔冬的脸上。
尔冬支起身子,即便他心里充斥着恐惧,面上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由不得你选,”枕寒山低声说。话音刚落,他走至尔冬面前,扼住少年的下巴,正要将药塞进他嘴里。
尔冬奋力挣扎,他抓着枕寒山的手臂,想将手臂拽开。然而,在男人面前,他的力量无异于以卵击石。
丹药硬生生滑过喉咙,落到肚子里去。枕寒山才放开尔冬,尔冬掐着喉咙,不由干呕,可那颗药丸早没了踪影。
“我不想吃……”尔冬喃喃说。
枕寒山依旧自上而下地看着尔冬,溢出的暴怒已被收敛,这张脸恢复了以往的淡漠。
尔冬鼻尖发酸,他咬紧牙关,才不让眼睛湿润。
“明日起,我会看着你把药吃下,今日的举动我不想再做第二次,”枕寒山说。
尔冬看着男人的衣袂消失,门口站着一个温婉的白衣女子。
素女本想过来与尔冬谈谈,未料到枕寒山竟和尔冬发生争执,她耐心等着二人分开,才走进屋里。
尔冬脸色难看,扶着床沿,勉强站着。
素女赶忙上前,搀扶着他坐下。经这一折腾,尔冬头上耷拉着的兔耳,也不如往常皮毛顺滑。
素女看着他,眼神似水般柔软。
尔冬为何不肯用药?素女对此有自己的揣测,尔冬曾缠着她询问与魔相关的事,这几日又魂不守舍,眼里的光都变得黯淡。
素女想,他怕是想起了不少往事。
“尔冬,你不肯吃药,不是怕苦,而是不想治病了,对吗?”素女温声说。尔冬没有说话,素女从他轻微颤抖的眉睫寻到了答案。
“不管你因何起了这种念头,以后都不可轻易放弃生命,”素女徐徐说道。
尔冬低垂着眼睛,他虽不畏惧死亡,但也不想随随便便死去,可是如果面前只有死路一条呢?
他还是想选择一个更体面的死法,一个不至于让他成了游魂仍心有不甘的死法。
素女抚摸尔冬的发顶,细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耳根,“死,无论对亡者还是生者,都是一场折磨,你若是放弃活着,你的师父该会多伤心。”
“他不会的,”尔冬黯然神伤。
“很多事情,你还不明白,寒山君待你用心良苦,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素女见尔冬依旧神情恍惚,缓缓说,“你见过我房中的陶瓷兔子,还有印象吗?”
那个被素女小心呵护的陶兔,尔冬自然忘了不了,他曾还不解,素女为何要留下一个粗糙的陶器,并将它当作珍贵之物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