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声音仿佛起誓般庄重,每一个字都直接敲击尔冬的内心。
枕寒山凝视尔冬的双眼,说:“尔冬,从梦里醒来吧。”
耳畔似有钟声敲响,悠扬深远的钟鸣从远处荡来,一声比一声厚重。伴随响起的钟声,空中漂浮的亮光四处飞散,眼前之景飞速退散,由黑及白,绚烂耀眼的白光驱散了黑夜。
尔冬骤然睁开眼睛。
坚硬如牢笼的藤蔓迅速枯萎老去,在地上化成尘埃,随风散去。
他记得方才困了,在床上躺了一会,怎么一眨眼就跑到屋外来了?
头顶是棵大树,柔和的月光从叶片之间倾斜而下。月光罩在枕寒山的眉睫上,令他看起来温柔了许多。
尔冬疑惑地看着枕寒山,“师父?”
枕寒山竟难得笑了起来,即便只是微微弯起嘴角,却如美好的三月春晖,令尔冬浑身暖洋洋起来。
尔冬得寸进尺,他最会揣摩师父的神色,每次压着枕寒山的底线来回试探。尔冬抱住枕寒山的腰,低声说,“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还好不记得了。”
怀中突然多了一物,枕寒山一怔,他举起手,手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最后还是放下了准备推开尔冬的手。
枕寒山把手轻轻地放在尔冬的后腰上,揽住少年,回应说:“醒来就好。”
尔冬最会揣摩师父的脸色,知道他现在心情好,不会责怪自己越界的行为,便恨不得像猫似的在枕寒山怀里蹭两下。
肩膀突然传来濡湿的触感,尔冬感到奇怪,他从师父怀里出来,想看一眼肩膀,却顿时愣了。
枕寒山嘴角溢出了血,方才濡湿温热的触感,显然是这血滴到了他身上。
尔冬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一个劲地盯着枕寒山嘴角。
枕寒山擦去溢出来的血,手背上的血渍红得刺眼,他看了眼,轻描淡写地说:“无碍。”
“都流血了!”尔冬咋咋呼呼地叫道,“流血了!”
“你不也是,”枕寒山笑看尔冬,尔冬嘴唇上还残留干涸的血渍。
尔冬愣了愣,砸吧嘴,浓烈的腥味在嘴里炸开。
枕寒山凑近,仔细地用指腹抹去尔冬嘴上的血渍。
尔冬看得见师父垂眼时温柔的神色,温热的吐息洒在他的脸上。一时间,他忘了嘴唇上轻柔的触感,直到枕寒山收回手,他才回魂似的,红了耳根。
“我们回去吧,”枕寒山站起身,朝尔冬伸出手。
尔冬仍坐在地上,反应迟缓地动了动手指。
“怎么了?走不动?”枕寒山问。
尔冬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心里却想,刚才做了个噩梦,现在不会是又做了个好梦,总归还在梦里。不然,师父怎么会对他……好得匪夷所思?
然而,掌心传递的温度格外真切。
握着他的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手背的筋脉清晰可见。这只手仿佛有种温和的力量,将他内心无端涌起的畏惧、忐忑尽数抚平。
尔冬回到住处,屋子里隐约传来人声。他这双兔耳对声音敏感,一下便听出其中一人是寨子的寨主。
“师父,屋子里有人,”尔冬压低声音说。
“无妨,进去,”枕寒山说罢,带着尔冬走进屋中。
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双目通红,眼下青黑。尔冬二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俩人仍在自顾自地说话。
“你检查过了?”寨主问。
另一个男人个头矮小,身型极瘦,像只成精的猴子,“检查过了,睡得跟死猪一样,拍都拍不醒。”
“这药还是好使,”寨主冷笑一声,“小的留下,那个中年男人杀了。”
“寨主,怕是不好吧,那小的有用,死得其所就罢了,那男的是个大夫,救人的人,杀了会不会造孽啊?”
寨主双目深沉,腾腾杀意在眼中翻滚,“造孽?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为了一条命苟活着,这些人却能日日夜夜睡好觉,你能甘心吗!?”
这俩人说的话,尔冬听不懂,他只觉得奇怪,他俩站在屋里,那俩人却视若无睹,一个劲说着自己的话。而且,自称寨主的人白日里笑盈盈的,到了夜里,却长着狰狞的脸。
寨主黑着张脸,斥骂说:“你竟然还同情外乡人,这俩人白吃白喝在这待了几天,总该付点报酬!”
“可是……”矮瘦男人还是有些犹豫。
寨主桀然一笑,“你要想放过他们一命,也行,用你的小儿子来换,再多几年,他也大了,可以献给蛇神大人。”
男人一听,神色大变,慌张地跪下,给寨主磕头,“寨主大人,我家小娃还小!大的献祭后,我娘就已经病倒了,小娃再离开我们,这不是逼我们一家死绝吗!”
“你要是同情旁人,吃亏的就只有自己,不要违抗我的话,去把那人杀了。”
矮瘦男人从地上爬起来,踟蹰地拿起桌上的匕首。他手握匕首时,眼中的犹豫一扫而空,双目射出一股残忍果决的目光。
“他要杀人,”尔冬摇晃枕寒山的衣袖,惊道。
男人已经手持匕首,大步走至床前。床上躺着个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细眉长脸,下巴长着胡子,这人昏睡不醒,就算屋子里堆满了人,怕是也醒不来。
“师父,我们?”尔冬迟疑地看着枕寒山,眼下这幕,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不用理会,”枕寒山双手拢在身后,袖手旁观。
“可那个人,”尔冬吞吞吐吐地说。矮瘦男人掀开被子,高高举起手,昏暗的烛光映在匕首上,折射出一道冷光。
在刀尖刺下去之际,枕寒山将尔冬拉了过来,手掌轻轻盖在他眼前。血光四溅,纱帘上淌着滚烫的血。
“那人只是个傀儡,不是活人,”枕寒山俯身,在尔冬耳畔轻声说。虽说如此,他还是用手挡住了尔冬的眼睛,没有让尔冬见到鲜血溅起的模样。
“天一亮,找个地方把人埋了,那小的捆起来,早上给点吃的,再喂迷药,明天就是祭典了,要是人跑了,蛇神大人怪罪下来,我们整个寨子的人都要死!”寨主扬声说。
矮瘦男人刚杀了人,额上还渗着冷汗,他杀人时异常果决,等血溅到脸上,倒是有些神智不清了。无论寨主说了什么,他都一幅神情恍惚的样子。
两人又说了些话。他们不知,床上的少年和中年男子都是枕寒山设下的傀儡。
蛇神司梦,有操控噩梦的能力。他如梦中的鬼魅般行踪不定,即便再好的法宝都无法追踪蛇神的气息。
但是,蛇神有个习惯,好人心,尤其是少年的心。漠原某些偏远的寨子会主动献祭少年,任由蛇神剖去心脏。或许唯有祭典上能寻到蛇神的踪迹。
作者有话说:
27
次日。
落云寨比以往喧闹,路上人来人往,干枯瘦弱的人手持重物,像蚁群似的挪动。寨子的人远比尔冬平日看到的多,只是他们鲜少出来,如五毒藏身阴暗之处。
小孩头顶巨大的竹篮,吃力地随着人群走,竹篮里头盛满了果脯肉干。寨主看到他,眼色兀然凌厉,“走快点!吃得多干活还不出力!”
路面布满碎石子,小孩踩在石头,险些绊倒,他伸手扶住头顶的篮子,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
尔冬隔着几人,看向那个小孩,小孩扬起阴冷的脸,尔冬一眼认出他,这是之前给他送晚膳的小孩。
小孩的目光往尔冬所在之处流连片刻,突然遭到寨主的一记毒打,巴掌扬起又落下,重重地击打在小孩脸上。他随着这股力量向后退了两步,摔倒在地,果脯肉干洒了一地。
“又偷懒!过两年,我就把你送给蛇神,让大人剖了你的心,吃掉你的肺!”
四周都是人,但无人驻足。一个个搬着重物步履沉重地往前走,谁也没有将目光施舍给地上的小孩。
小孩麻木地站起,一身尘埃,蹲下来拾起洒落的供品,丢进他的大篮子里。
小孩混进人群中,继续往前走。走出寨口,他闪身进了树丛,将头上的篮子一丢,偷偷溜回了寨子里。
他避开人群,偶有仨俩人见到他,视若无睹地径直走开。小孩进了一间屋子,这屋子的主人原是寨主,自从那俩误闯寨子的外乡人留下后,这里便成了他俩的住处。
角落捆着一人,那人莫约十六岁,身型纤瘦,眉眼都很淡,说不出好不好看。
“你真是个傻子,”小孩冷笑说,“让你们走你们不走,还把他们当好人,活该要被杀掉。”
手脚被绳子束缚的少年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
小孩嘴里吐着刻薄的话,却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走至少年身旁,用小刀割断他脚上的绳子。
钝刀在绳子上锯了一会,只断了一根绳子。小孩吃力地锯起第二根。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不等小孩藏好,有人推开了门。干瘦的身子披着宽大的衣袍,目光阴沉可怕,如秃鹫般瞪着双阴鸷的眸子。
“你小子藏这来了,”来人冷笑道。
小孩藏起手里的刀子,然而他过于紧张,小刀掉落在地,发生一声脆响。
“你想做什么?放走祭品?”寨主沉声问。
小孩恶狠狠地盯着他,“我哥哥已经被你们杀死了!你们还要杀几个人?”
“杀死你哥的是蛇神大人,能把心脏献给蛇神是你哥的荣幸。”
小孩咬牙切齿说,“放屁!我爹说,是你说要在祭典上供人心,不是你的主意,蛇神后来不会强求寨子上供活人!”
寨主笑了起来,干瘪的脸上下垂的皮肤颤动起来,“如不是我借此讨好了蛇神大人,你们能活这么长时间?我本想放过你,等你大了再送给蛇神,但现在看来,养不熟的狼崽子还是早点杀了为好。”
小孩紧咬嘴唇,在寨主扯住他衣襟时,狠狠地往寨主手臂上咬了一口,一瞬间剧痛让男人吃痛地大喊一声。
“放开!”寨主大叫。小孩抓着他的手臂,牙齿嵌入他血肉中。寨主怨恨地按住小孩的后背,将他整个人提起,往桌面撞去,“让你不识好歹!”
一下、两下……小孩额头上满是鲜血,血糊了一脸,他眼睛都闭上了,但还是保持着咬人的姿态。
“晦气!”寨主将小孩甩到地上,看着出血的牙印,愤懑地说。小孩已经躺在地上,生死不明,他只好给了角落的少年一巴掌,宣泄了怒气后才出去。
尔冬见到寨主骂骂咧咧地从屋里出来,便进去看了一眼。他一眼便见到血泊中的小孩,面容被血污浸染,只是隐约觉得熟悉。
他快步走去,却被师父拦住,尔冬抬头望向枕寒山。
枕寒山淡漠地说,“已经死了。”
“再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救,”尔冬愣了会,这般说道。
“人一死,魂魄归于天地,谁也救不回来,”枕寒山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绕过血泊,径直走向角落的傀儡。
尔冬站在原地,看着师父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他本以为师父至少会看看那个小孩。
枕寒山渡了些许灵气给傀儡,回身见到尔冬神色不对,问:“昨夜没睡好?”
昨晚发生了太多事,他以为尔冬是累了。枕寒山继续说,“去睡会儿,我在这守着。”
尔冬摇摇头,说:“我不困,”说罢,他又不由自主地瞥了眼血泊里的小孩。
枕寒山挥袖之间,尸体消失不见,连渗了血的地板都变得干干净净。枕寒山牵住尔冬的手,引着他到了床边,“去床上睡,我坐在这候着你。”
尔冬明白过来,师父以为他怕尸体不敢睡才说不困。
然而,真的不是这缘故。
尔冬方才见到,师父看小孩尸体时面色不改,莫名觉得不是滋味,犹如胸口梗着硬物,令他透不过气,昏沉的脑袋更是晕晕沉沉的。
“早些睡,晚上还要去祭典,”枕寒山坐在床边。他拿出一样小物,递给尔冬,“把它放到怀里,别拿出来。”
尔冬接过那物,看了一眼,“护身符?”
“怎么知道的?”枕寒山问。
“炽锦给过,”尔冬说。他忽然想起了炽锦,炽锦应该已经回到了都广城,他肯定过得逍遥自在。
“与他的不同,收起来。”
尔冬哦了一身,将符咒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中。师父似乎并不喜欢他提到炽锦,一听到炽锦,语气变得有些冷硬。
傍晚时刻,枕寒山才唤尔冬醒来。
山林笼罩在沉沉雾霭之中,太阳落山处尚有些许亮光,头顶的天空已是深沉的墨蓝色。
路旁的树上挂着白灯笼,烛光摇曳,一路延伸至丛林深处。
林子深处有片偌大的空地,人影重重,几乎与灰黑色的树影融为一体。空地中央是一处古朴的石阶,巨石砌成的高台上立着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