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儿,起来,跟你爹告别,”女人眼神空洞,轻轻地说。
屋子里还有一个小孩,他躲在角落,穿着捡来的旧衣,露出瘦骨嶙峋的手臂。男人死时,他眉睫扇动了两下,扭头看向床的方向。
小孩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至床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了水光。
“你滚开!”林泉一把将他推到在地,“都怪你!你个丧门星!你这个坏人!”
小孩继续颤抖着站起,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他才走了两步,又被哥哥推开,额头撞上桌腿,霎时鲜血淋漓。
血糊住小孩的眼睛,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却固执地爬了起来,走到男人身旁。
这时,一双大手将他推倒在地。
与孩子的力度截然不同的力量,纵然只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依旧能让他久久无法站起。
幸好额头渗出的血遮住了眼,他没有看到女人眼中闪过的一丝厌恶。这种最熟悉的目光,出自他唯一的依靠。
小孩自觉地走到门外,在门檐下抱膝坐着。
近日,越来越多裹着白布的尸体,从巷子这头运到巷子那头。
平静的面容扫过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风掀起白布的一角,苍白的脸现出,死掉的人印堂萦绕着黑气,这人天生一副上扬的嘴角,仿若浅笑,温和的笑意冲淡了脸上的黑气,倒令他看着像个睡梦中的人。
抬着担架的人疲惫麻木地把尸体运往坟地。
两个大人身后跟着一个小孩,小孩格外单薄瘦弱,个头只比成人腰间的高度稍高,他快步跟着两人,又气喘吁吁地跑了一段距离,最终体力不支,只能看着抬尸人远去。
三伏天里,小孩竟冷得打哆嗦。
他回到台阶,缩成一团坐在门槛上,双臂环胸,抱得紧紧的,但无论怎么变换姿势,他都冷。刻入骨髓的冷,如影随形。
过了段日子,小孩的哥哥也病倒了。只隔一日降生的双生子,哥哥的身型远比弟弟高大,一旦消瘦起来,便看起来更可怕。脸颊上的肉眼见着没了,胸膛处的骨骼撑起单薄的皮囊。
女人蓬头垢面地坐在床边,干枯的头发凌乱地散开。她手里端着没喝完的药,只喂了一两勺,眼神便放空,手中的勺子掉在地上,溅起苦涩的药汁。
“泉儿,喝药,”女人轻声说,空无一物的手递到儿子嘴边。
无人回应她。
“喝药,”女人收回手,手指浸入药汁中,滴着水的指尖点在小孩嘴唇上。冰冷的嘴唇泛着紫色,苍白的脸庞毫无生机。
药碗从手中摔落,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女人哀嚎起来,趴在死去大儿子的身上痛哭。
屋子里的另一个小孩,如幽灵般站在角落,不哭不闹,不悲不喜。
祠堂内。香火缭绕。
“瘟疫肆虐,定是有人坏了天命,天怒不得平息,灾害不止!”
“是林家那小子,那小子命中带煞,克死了他爹和大哥,现在还要把我们整个镇子的人都克死!”
“他不死,我们就会死!”
“杀了他!”
眼睛通红的人闯进林家,林家院子里的小菜都枯死了,爬藤的南瓜苗只剩下干枯的主干像蛛网般缠绕在墙上。
林家女人死了丈夫和大儿子,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看着在大人手中挣扎的小儿子,她咧开嘴,露出一抹冷笑。
瘦弱的小孩被大人扣住,跟只鸡崽似的,没有反掌之力。他瞪着眼睛,龇牙咧嘴,露出小狗的凶相,却被一巴掌扇得头晕眼花。
“就是这小子,不是他,不会死这么多人!”
“把他绑了,送去祠堂!”
双手锁在后背,膝盖跪在地上,小孩头发凌乱,破旧的衣裳被扯开,露出皮包骨的胸膛。他终于感知到些许畏惧,眉睫抖动,眼睛盯着床上的女人。
女人面无表情,看着闯入家中的男人们,连眼珠子都未转动过。
入秋后,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下了场小雨,晨间寒气逼人,小孩身上只穿了件单衣,衣不蔽体,更不用说遮挡寒冷。但于他而言,受冻挨饿都是家常便饭,他哈了口气暖和掌心,安静地坐在屋子的角落。
从早到晚,小孩被关押在昏暗的小屋子里,仅头上一扇狭窄的天窗,微弱的天光探进来,在他面前留下一柱光。
瘦小的手掌浸入光线中,细小的尘埃在手心漂浮。
他傻傻等待着门打开,光线会投注在那人脸上,那人或许是个面容清秀的女人,或许是个有着一双温和眼睛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门后站着一个高大健壮的大人。
浓密的眉毛像两把锐利的剑,厌恶的目光从鹰眼射出,恨不得在小孩身上烧出一个洞。
小孩的视线落在大人身后,除他之外,再没有旁人。
“走!”男人压低声音说。
小孩没有理会他,继续在角落里安静地等待。男人一把拎起他的衣服,像提着一只两脚畜生,从黑屋离开。
乌泱泱的人头,或厌恶或厌弃的目光从一双双通红的眼珠子里射出。
手脚被绳索束缚的孩子罪人般跪在人群面前。
“杀了他!如果不是他,我儿子就不会死了!”一中年男人瞪着赤红的眼睛,恨不得将小孩拆吃入腹。
“林家孽子不除,平安镇难得平安!”
“付老,快把这小鬼推下去,以慰藉亡灵!”
小孩茫然地看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的憎恨与愤怒,是这么的令他感到不解。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底下人头攒动的人群。
终于,他在人群里看到一个格外熟悉的身影。
消瘦的女人站在众人里,凌乱的头发在风中飞扬,曾经漂亮过的脸蛋如今只剩下秀挺的鼻梁尚余些许标致。
仿佛一柱光落在他身上,小孩望着女人,脏兮兮的脸上露出笑容。
女人冷淡地看了眼台上的小儿子,转身离开了,从小孩的视线里一点点地消失,直至再也看不见。
阿娘……
小孩想伸出手,可他的手臂背在身后,动弹不得。
一股巨大的力将他推入深坑。他的视线一晃,身后响起热烈的掌声,那轮圆月在他的眼睛里破碎成尘埃。
小孩躺在坑底,月亮就挂在深坑的外面,他不住地呼吸,肺部剧烈地疼痛,血腥味从喉管一路蔓延向上。
碎骨插入五脏六腑,眼睛、嘴角、耳孔都不住地往外流血。
但他还没死,一轮圆月在他面前重新汇聚。
嘶嘶的声音从近处传来,月光下冰冷的鳞片泛着银色光芒。这个坑底竟是一处蛇窝。
长蛇在孩子逐渐冷却的身体上游走。
真冷呀。他想。
小孩慢慢合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31
尔冬站在坑边,碎石滚落进坑底。
森冷月光照亮深坑的底部,死去的小孩睁着双目,胸口盘着一条银色的长蛇。尔冬心口涌起一种浓烈的情绪,是憎恨,是暴怒。
“剖了那兔妖的内丹。”
“诛杀妖邪!”
“是那作恶多端的水妖,竟然还没死!”
阴魂不散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故意挑动起他心中憎恨的情绪。尔冬凝视坑底,那具小孩的尸体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一个青年躺在毒蛇缠绕的深坑。
白色长发四散开来,铺在青年身下,他睁着暗红色的眼睛,望着天上的圆月,被利剑撕裂的胸口,鲜血汩汩。
尔冬几乎将指甲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换来一丝清明。
坑底的尸体依旧是小孩模样,只是在月光抚照下,早已死去的小孩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交缠扭动的毒蛇随着他的动作,竟温顺地停了下来。盘在胸口的银蛇缠在小孩的肩膀,吐出鲜红信子。
当夜,平安镇的人早早睡下。
他们以为林家小儿子的死能换来明日的安定,瘟疫、病疼本该伴随那个孽子的死一同离开。
噩梦笼罩着镇子里的每一户人家,急促的叫声撕破黑夜的宁静。付文从梦中惊醒,全身被冷汗浸湿,他叹了口气,暗自庆幸幸好只是一场梦。
付文唤醒妻子,让她去端杯茶过来,然而身边的床褥却是凉的。他感到奇怪,掀开被子,被子里盘着一条黑色的蛇,蛇身足有手臂那般粗。
他大叫一声,摔下床,手撑着地面,却摸到了一条冰冷的长物。付文僵硬地转过头,蛇头抬起,吐出信子,阴冷的眼睛盯着他。
“啊啊!”
付文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再走一步,他就可以离开爬满毒蛇的屋子,去到外院。月光倾斜而下,将小院照得恍若白昼。
密密麻麻的毒蛇缠绕在围墙、石阶以及其余的每一寸空地。
付文吓得魂都丢了,他脚边的毒蛇吐着信子,隐约可见尖利的毒牙。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无数条蛇将他团团包围。
屋子里的毒蛇也涌了出来,同院子里的蛇一块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付文额上布满了冷汗,他给自己扇了一把掌,疼痛从脸颊荡开,可这不是噩梦,他立在蛇群里,如狼群中的绵羊等待着捕食者瓜分。
“啊!有蛇!蛇!”
“滚开!滚开!”
数不清的蛇占据了镇子,四处可见游动的毒蛇,慌乱的人群成了它们的猎物,可它们不着急捕食,等到看腻了人脸上惊慌失色的神情,毒蛇才将毒液注入猎物身体。
平安镇俨然一个大型的蛇窝。
屋顶上立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小孩枕着膝盖,安静地坐在屋顶,眼见着慌乱的人躲避着毒蛇的追捕,最终绝望地坠入蛇群。
直到视线范围内没了活人,他跳下屋顶,慢吞吞地离开。
背后跑来一个女人,女人头发凌乱,眼里满是惊恐,可是四周的蛇无一对她展开攻击。
小孩看了她一眼,转过身继续走。
“源源,过来,”女人柔和的声音响起。
他停下了脚步,朝女人慢慢走去,女人俯身,柔软地手指拂过脸庞,她眼中的泪掉在小孩鼻尖。
“我真不该生了你,”女人说。
女人手上藏着把小刀,这把刀给他削过梨子,如今却插在他的胸口。
小孩看了眼刀柄,拔出来扔在地上,转过身子。
女人跪坐在地,大声哭泣,“我不该把你生出来,你这个怪物!”
“你这个怪物!”
小孩摇摇晃晃地走在满是毒蛇的路道上,在月光下,他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最后仿佛一抹清风便可吹散的虚影。
尔冬站在路的另一头,小孩离他越来越近,最后竟穿过他的身体。
小孩的身影已然消散,然而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停留在尔冬的脑海里。
尔冬瞳孔骤然紧缩,周围一切突然消失,全都隐匿在黑色中。
光芒再次显现,枯败的桃叶从尔冬眼前滑落。
桃林里的桃树大多都枯死了,月牙状的潭水表层浮着厚厚的枯枝败叶。每走一步,脚底都会传来咔吱的声响。枯叶被踩成碎片。
影仍坐在潭水旁,长发的发端浸入潭水中。
“你看到的是蛇神留下的残念,”影站起身,缓缓走来,“既然你能感知到残念,必然同他有相似的经历。”
尔冬垂眸,神色淡然。
“你这幅神态和枕寒山倒是相似,只是他冷血无心,你学得来吗?”
影浅笑道,“纵使你一脸淡漠,可你别忘了,我们是一体的。你的憎恨、愤怒、不甘,我都知晓呢。”
纤长的手指抬在半空中,指尖绕着尔冬的心口打圈,“这里肯定很难受吧。”
纵然只是噩梦,被人厌弃、被利剑穿心的经历仍历历在目。那些画面虽是幻景中的虚影,痛楚却是真切的,比刀子剜肉还要厉害。
“和你无关,”尔冬拍开影的手。
影脸上不见一丝愠怒,继续笑着说,“蛇神的残念里,你也看到了,人愚昧且无知,这等弱小的生灵体内装满了贪欲、憎恶、痴念。”
“世人畏惧厌弃魔物,可若不是这些情绪的滋长,魔怎会降世?不过无妨,我会代替你,将这些蝼蚁一一杀尽。”
尔冬对上影深不可测的眼瞳,影眼中压抑的杀意第一次毫不遮掩地浮了上来。
尔冬忽然揣测到影的目的,心头翻涌起畏惧。
“你是想……”
不等尔冬说完,影笑着竖起食指,阻在他嘴旁。只这么轻轻一动,便令尔冬动弹不得,甚至连眼珠子都无法转动。
影笑道,“别乱动了,再动的话,受伤的可是你自己。”他扬起单纯的笑脸,继续说,“还要感谢蛇神大人的助力,那股纯净的憎恨真是美味呢。不然,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