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灰的烟雾翻卷着弥漫四野,平怀瑱脸色煞白。
“救人!”
侍卫万不敢怠慢,身后平怀瑱却半步再走不动身了,自知这一声命令已是自欺欺人。烈火之下安得有命幸存?甚至怕是引火之前,二位高士便已惨遭毒手。
山腰竹屋近山泉,然而火势猛烈,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火熄灭。残竹断墙,凄惨模样已与昨日清雅之貌再不相似。
迟来的何瑾弈踉跄上前,往那屋里只看了一眼便挪不动脚,胃里翻滚,片刻后终忍不住回身作呕,直呕得双眼猩红,泪水滚滚而下。
终究还是着了道。
平怀瑱浑身发寒,如坠冰窟。
当朝太子礼贤下士,躬身求贤,夜守寒山;云鹤二老不识好歹,激怒太子,惹火烧身。
是他,都是他平怀瑱!
还道他谦卑礼敬,却原来如此残忍暴戾,不可一世——如此风评,就是他这回吞下去的恶果。
害他之人的目的却远不止于此,他们要的不仅是他臭名昭著,失宠于宏宣帝,更要他自云端跌入尘泥,永不得翻身。
他们迟早要了他的命。
“太子,”侍卫长从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旁站起身来,回身报道,“颈上有刀痕,当是杀人在前,放火在后。”
平怀瑱闭上双眼,好半晌终能说出话来:“仔细安葬……”
好一个杀人在前,放火在后。
放火之人所愿,便是教这京城都能看见自北郊而起的浓烟。太子前脚出城,后脚闲山便起火,何其巧合。只可惜了承远王妃一番好意,仍没能替他拦住藏在暗处的魔煞。
不曾杀人,二老却是因他而死,平怀瑱朝着竹屋单膝跪下,拜了一拜。
何瑾弈随他拜礼,心中悔恨交加,恨自己分明一早察觉事有蹊跷,竟都没能想得更加仔细,好早些猜透恶人意图。如今两条人命受此牵连,无辜身死,再没了闲云野鹤的自在安宁。
他跟在平怀瑱身边近十年,尚是第一次直面皇权争夺之下的血腥。他知道,风云诡谲,从前浮于表面的安稳是再没有了……
同前两回一样,闲山起火之事亦在当日之内传遍京城,未入夜前,连幼童都唱起了童谣,暗讽当今太子残酷不仁。
宏宣帝勃然大怒,即便不信平怀瑱会做出此等恶行,也怪他四面树敌,不知安分,才给人可趁之机。平怀瑱身世本就不凡,尽管认在皇后膝下,仍难免遭人不服。宏宣帝身为皇帝可将他自幼立为太子,但如何替他服众、笼络民心?
帝王之才,岂可如此软弱无力。
平怀瑱跪在殿前请罪,被罚了禁足三月,抄先祖《帝训》百卷。
民间不服,暗里传着“天子犯法岂可不与百姓同罪”,传得宏宣帝不胜其烦,下旨彻查闲山失火真相。而所谓彻查,不过是示意太子清白,然云鹤二老尸身已葬,山腰竹屋也烧得面目全非,根本无从查起,终是不了了之。
此事如此落尾,平怀瑱禁足旭安殿中半步不出,何瑾弈一旬只可见他一次,终日待在府上忧思忡忡,只怕平怀瑱独在宫里,如今处境愈发被动,更易遭人暗算。
平怀瑱于宫中沉心抄录《帝训》,脑里思路万千,慢慢地,于一旁的废纸上书下四字——承远王府。
第十五章
平怀瑱深知,此间线索千丝万缕,恐怕皆与这王府脱不开干系。
王妃为何可预知后事?为何助他?那王府里又是谁要害他?
如今他足不可出旭安殿,然于心中所惑,绝不可置之不理,否则攸关性命。
禁足当日皇后来看过一回,平怀瑱屏退四下向皇后道明心中不解,只见得皇后眸露惊诧之色,险些摔了手中瓷盏。
不过转瞬之际,皇后已平静如初,轻描淡写带过这话:“王妃自来疼你,帮你是在情理之中。你莫多想,今次之事错不在你,你父皇所作所为不难看出仍对你有心偏袒,你只待养精蓄锐,再好好地给那些阴险小人长长教训。”
皇后顾左右而言他,平怀瑱拧眉望着她,实属不甘:“母后可知,为何王妃能听得此事风声?”
皇后心慌难抑。
她岂会不知,偌大一个王府,若有人与六皇子一党同流合污,那么除了承远王本尊,还能有谁可有这般能耐?
承远王憎恶平怀瑱自是情有可原,可她不能说,她只愿平怀瑱永远都不知晓身世,不会被这荒唐关系给扰乱心智,她要他干干净净地当这嫡传的储君,以皇后之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登上帝位。
“母后……”
“罢了,”皇后站起身来,“你且好好静心休养,本宫与你舅舅自会替你谋划。瑱儿……母后要你神鬼不侵。”
皇后起身离去,平怀瑱躬身拜送,抬头望着无人门庭,唇边带着苦笑。
替他谋划,神鬼不侵。
若是神鬼不侵,云鹤二老又何至于惨遭毒手!
从前过往是他温和过头了,皇后与赵珂阳竟也未料到对方会有如此残忍的后手,才给了他人占据上风的机会。
皇权纷争,他若不懂,皇后又如何不懂?如今他不再年幼,太子便不可再是那个和善的太子。
他要步步学会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要步步弄清皇后有心隐瞒之事,究竟与他有着怎样的干系……
京中承远王府,骤然变得诡怪起来。
王妃不知做错何事被罚困寝院之内,世子平溪崖尚可如旧出入学堂,却不允与母妃相见,气得小孩儿天天绷着张脸,脾气大到对着承远王也敢横眉冷对。
平溪崖一贯与承远王不亲,鲜少喊一声“父王”,幼时倒不是不喊,而是回回喊了,总会被承远王拿眼冷睨着,次数多了,小孩儿便不再拿他当个父亲。
对平溪崖而言,承远王不是爹爹,而是这王府最大的主子。他年纪尚幼,万事不懂,只能隔着庭院望着母妃紧闭的寝室房门,抿唇瞪着那些看守在外的侍卫,恨恨地想,总有一日他要自己做这王爷,做这府里最大的主子,让谁也不能欺负了母妃。
承远王妃茶饭不思,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妇人,唯有不吃不喝来逼急承远王,赌他心里最后那点对宏宣帝的敬畏。
不过两日过去,承远王果来看她。
夜深人静时,承远王坐在桌旁望着王妃憔悴的神色,见她两日不肯进食,确比从前少了几分灵动风韵,然绛唇弯眉,眸若星河,十数年过去,仍同初见她时相差不得太多。这个女人,大抵是真可摄人心魂的。
沉默着望了片刻,承远王妃抬起眼来望回他面上,话里含刺:“王爷这般关着我,便不怕皇上来了吗?”
“皇上若是来了,你在这屋里端端等着,岂不正好?”承远王嘲讽笑道,“待他来了,正好把你那日窥得之事告诉他,说那两人皆是为我所害,我与六皇子勾结,要易了储君的位,让他这皇帝好好治治亲弟弟和亲儿子的罪。”
“你这疯子,”王妃气得咬牙切齿,似要咬碎他的骨骸,“你当真以为皇上不会治你吗?”
“他当然会,”承远王无甚所谓,倒是当真无所介怀一般,“我倒也期待不已,想瞧瞧这道貌岸然的好兄长,会为了那野种如何处置我。贬为庶民也好,砍了脑袋也罢,我只看他是否半丝儿愧疚皆无。”
承远王妃忽觉背脊发凉,可怖之极。
这不惧死之人最是可怕,行事不畏后果,不计代价。承远王是恨极了平怀瑱,他想要平怀瑱死,从前是没有机会,眼下有刘尹出现,正好如他所愿。
“你说,他治我那日,我将你二人丑事公之于众,世人是信他还是信我?当今太子竟是承远王妃亲子,如此一桩大事,能传唱多少个年头?”这人阴恻恻笑起来,说着又面色一沉,狠狠道,“我若对你没了最后一丝恻隐之心,你便等着名留青史。”
“恻隐之心?”承远王妃好笑地看着他,从床榻旁起身缓步行近,浑身微微抖着,走了几步,蓦地伸手搭上腰间,竟对他宽衣解带起来,“你若对我还有心,十几年来如何碰也不碰我?你来……”
承远王攥紧手中茶杯。
轻盈衣料一件件解落在地,王妃仿佛毫无廉耻之心,邀他共享欢情,嘴里却嫌恶地笑道:“你看看你,哪有什么恻隐之心,你隐瞒至今,为的难道不是你那点儿可怜的颜面么!”
“砰——”
瓷器破碎声响起,承远王再难佯装淡然,用力砸碎茶杯,又不得解恨地将桌上瓷具尽数扫落在地。破碎瓷屑自地弹起,滑过王妃裸露在外的纤白脚踝,留下一道血痕。
王妃浑然不觉疼痛,麻木地看着他。
室内一时死寂无声,承远王扶桌而立,双目猩红,看她良久后甩袖离开,只留有一言。
“你莫逼我鱼死网破。”
寝门被砸出重重一声响,承远王妃周身一颤。
片刻后有婢女跑进房中,棠梨嘴里溢出惊呼,慌忙上前捡起衣物,胡乱往她身上拢。
承远王妃被扶坐回床畔,脚踝上的细小血珠至此才浅浅地渗出些许。棠梨半字不问,只寻来药膏替她涂抹,将满地碎瓷收拾一净。她看着棠梨如故动作,想起这些年来她与承远王并非初次争执到这般境地,却着实是初次听他恼羞成怒地说出“鱼死网破”的话来。
可事到如今,还道何鱼死网破。
平怀瑱处境格外艰险,她一介女子,不求权势,只知旁人颜面、安危皆比不得儿子平安。承远王行的是一条不归路,他非要置平怀瑱于死地才肯罢休,又有何资格再说鱼死网破?
这人怕是留不得了。
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尽早将之抹杀。她要平怀瑱安稳一生,不只是要他称帝之路平顺,还要他声誉清白,不会如承远王口里所说那样,成为世人眼里的野种……
承远王妃心头顿生一念,愈想愈是害怕,禁不住蜷在床头。棠梨见她战栗不止,心急地靠上前去,未及开口询问,陡然被她用力捏住双肩。
“王妃?”
“棠梨,你……”承远王妃死死地盯着她,眼里是前所未有的祈求,寸寸凑近,颤抖着在她耳边道出几句话来。
棠梨大惊失色。
“王妃不可!”
“我已别无他法……棠梨,我如今被困府中,唯可求你,替我寻来此物……”
棠梨头皮阵阵发麻,把王妃无助模样看在眼里,看了许久,终不忍相拒,颔首答应下来。
王妃手掌一软,自她肩头滑落,乏力地合上双眸。
第十六章
宏宣帝正值气头上,是连承远王妃都不愿相见,未曾料想她在府中已是哪般境地。王妃独一人思来想去,想承远王隐忍多年,愈渐癫狂,她为今不敢去赌,早已如履薄冰地压了十来年的秘密,绝不能于此一刻功亏一篑,令平怀瑱的身世曝露在外。
眼下她手头了无证据,太子好端端在宫中思过,未被实实在在地伤着;六皇子尚且年幼,逆反之心虽有罪,但以宏宣帝的性情来看,多半会觉得稚子无辜,到头来只治了宜妃与刘尹,仍留得六皇子与承远王为隐患,万一更害得平怀瑱身世撕破,更加得不偿失。
与其天真冒险,倒不如先除了承远王,也可铲了刘尹一座靠山。再往后可还有命活着,便都听之任之了……
承远王妃心思繁重,枕下防身匕首灼灼发烫。
眼巴巴盼了一旬的何瑾弈赶着这一日宫门初启时疾往旭安殿去,再难多待一刻见不着平怀瑱。
殿外蒋常终日愁眉苦脸,神色木然地望着宫墙之外的卷卷层云,忽而听见动静,对着何瑾弈露出许久不有的惊喜。
“何小爷!”
何瑾弈几步上前,望着紧掩的殿门,问:“太子起了吗?”
“怕是没起,”蒋常低声叹气,“不瞒何小爷,太子这些天来夜夜难眠,睡得晚了,回回便也起得晚些。”
何瑾弈听得心疼,颔首不再问话,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身后蒋常也不拦他。
寝殿内悄静无声,平怀瑱素不留人在殿内守夜,何瑾弈穿帘绕到里头才终于听着些细碎动静,是徘徊在桌面上的灰色喜鹊。何瑾弈站在桌前以指腹抚它片刻,侧头望着床榻垂帘,过不一会儿缓缓近前,挑起一边帘帐望着正身朝里熟睡之人。
不过十日不相见,平怀瑱已似消瘦许多。
何瑾弈看着,脑中空空如也,万事不想只愣神发呆,一坐许久。直到平怀瑱逐渐转醒,翻了半面身子,隐约将他轮廓映入眼里,回过神来霎时睡意全无。
“瑾弈?”
何瑾弈这才发觉他是醒了,张了张嘴不知说何才好,盯他好半天强作笑言:“一旬了,总算能入殿见你……太子瘦了。”
平怀瑱低笑一声,听不出情绪如何,罢了坐起身来。何瑾弈斟茶给他润嗓,衣袂飘飘而动,亦不比从前贴身,他接过瓷杯喝了一口,应道:“瑾弈何尝不是。”话落翻身下铺,唤人伺候梳洗。
“呈早膳入殿来,今日瑾弈来了,教厨房好生准备,一日三餐都要备得丰盛。”
宫人应是,替他束发后离去。
片刻后早膳上桌,平怀瑱坐得离何瑾弈近些,屏退布菜宫婢,亲手为何瑾弈夹个玲珑小包到小玉碟里,眉眼带笑道:“里头裹着嫩虾,这时节可不好找,是难得的好东西,瑾弈尝尝。”
何瑾弈执筷望着他,没接他话。平怀瑱被这般赤裸裸地瞧了一阵,实在被瞧得没了法子,才将笑容褪浅半分,搁下食箸侧首问他:“为何盯着我看?”